大风之夜(三题)

作者: 廖华歌

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我在开满野花的山谷漫步。

一条细瘦明亮的涧溪旁,横卧着一块大青石,上面红字镌刻宋代《古琴疏》记载:一日张仲景入桐柏觅药草,遇一病人求诊,仲景曰:“子之腕有兽脉,何也?”其人以实具对,乃峄山穴中老猿也。仲景出囊中丸药畀之,一服辄愈。明日,其人肩一巨木至,曰:“此万年桐也,聊以相报。”仲景斫为二琴,一曰古猿,一曰万年。

不远处果然有时断时续、隐幽动听的古琴声飘来,我两耳使劲抓住一些旋律,勉强辨出是《醉渔唱晚》《流水》《半山听雨》《平沙落雁》《欸乃》《忆江南》《梅花三弄》……想象琴师手指那灵巧而富有节奏的跳跃和舞动,那从指尖流淌出的琴音似月光,如流水,像瀑布,若林涛,直如白居易所语:“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遥远的过去和现在,历史与当下,在同一张琴弦上相遇相谐,在新旧时光的交汇中,那恍若来自仙境神域的琴声,那惊心妙美的天籁清音,向辽远氤氲、弥漫、缭绕、盘旋、回荡、飘游……

我抬头望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环视四周,芳草萋萋,花香漫溢。大山里的花虽不名贵,却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引得蜂飞蝶舞,百鸟鸣啭,机警的小松鼠也难抵诱惑,不时从枝头跃入花丛,再从花丛跳向树梢,狐狸、獐子、野鸡、刺猬、狗獾、黄鹿、蚂蚁等,它们全都与花为邻,花使这些生活在森林中的动物独具情趣和灵性,更具特殊的审美。驻足在一朵五瓣形的玫红花前,金色花蕊托起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闪烁着明黄洁净的光。川端康成曾语:万千朵花不若一花。这应是从审美角度说的吧?此刻,我确有“一花惊心”之慨叹。

还当是千年古藤缠在一棵老椿树上呢,手指刚触去,立时就有软软凉凉滑滑的感觉,突然,藤扭动起来,随着一声巨响,掉在地上的竟是一条大黑蟒蛇。我吓得赶紧藏在大青石后,蟒蛇高扬起头,伸出红红的长信子,目光凶狠可怕地打量着周围。我尽可能蹲低,大气也不敢出,好一会儿,蟒蛇确信没有什么危险,自己不会受到伤害,这才余怒未消地蹚着草丛,一路呼呼有声地向山谷深处走去。

蟒蛇行走腾起的风,吹落了一谷野花,红红黄黄白白蓝蓝青青紫紫的花瓣满天满地飘飞,花瓣在我的肩头、发际越堆越厚,时间似乎也停下了脚步,人世和时光如此恍惚,好像预示着将要发生什么……俄顷,琴声骤然在身旁响起,我似有所悟,穿过岁月的帷幕,古猿、万年仲景古琴重新回到时间之中,那激切、深沉、悠扬、柔美的千年仲景琴音,若高山流水,如珠落玉盘,润泽人们干渴的心田,慰藉无数受伤的灵魂。我肃然起敬,欢欣鼓舞,旋即向大青石躬身揖拜,医圣张仲景这颗照亮人类沉疴夜空的璀璨之星,他的光芒永远温慰、治愈、辉耀尘世无数生命……

陡然,雷声轰鸣。突至的龙卷风将我刮向一处高高的悬崖,又把我抛入万丈深渊,随着一声绝望的惊呼,大汗淋漓的我从梦中醒来。此时,夜深沉,窗外正狂风大作,呼啸怒号,久未见过如此大而猛烈的风,将我放在五楼阳台上唯一的一盆君子兰刮掉到一楼,花盆摔碎的声音撕裂着飓风,瞬间的呻吟中,飓风很快又弥合。在怪兽般的吼叫声中,惊惧不安的我,隔窗望去,外面天昏地暗,怪啸四起,飞沙走石,一片沸腾,似要天塌地陷,整个世界都在飘摇欲坠……

是什么时候起的风?睡前天还好好的,平静得没有一丝征兆。这大风可否来自深山故乡?推开记忆之门,故乡的风大多来自巍峨的山岭,由之而到高林的树梢、四野、田地、房屋、河边……而每次,却不知道风要到什么地方去,就连村里最老的谭四爷也说不清楚,没有人肯去真正关心,或者关心过却终未有答案。巨大的山风不仅掀翻了人家的房屋,刮坏了农人的庄稼,还没少将山坡上正吃草的牛羊刮掉崖下,把房檐下放置的一箱箱蜂笼刮扔地上,摔得笼子里的蜜蜂密密一层躯体。

向来有恐风症的我,印象中这座城市从未有过今夜这么大的暴风,吓得我心惊胆战,冷汗直冒。急忙拉亮台灯,条件反射似的,分明感觉屋角里的什么东西也噼噼啪啪响了几声,我立时惊恐万状,安全感瞬间丧失殆尽,仿佛暴风正欲将整座楼彻底拔起,像扔花盆一样将我抛向空中再摔回地面。

我听见隔壁九十多岁的母亲连声叹息自语:老天爷呀,你还叫不叫人活了?咋就不惜护庄稼人哩,这大烈风要刮坏多少玉米苗啊,遭受这场大风灾,村里的庄稼又要歉收了。

我想跟母亲说,睡吧,你都这个岁数的人了,别操那么多心,操了也没用。可话到嘴边直打转儿,到底没有说出来。我很理解母亲,她说得极是,在我偏远的家乡,深山区高寒,很少有平整的田地,大都是在岭坡上开出的一块块“挂田”。每年除了种植春玉米和土豆,这两样也是村人的主粮,其他农作物都长势不好,产量很低。种小麦,麦子多长成村人常说的“蝇子头”:穗儿小,麦粒瘪,还时有霉黑的“灰包”籽粒;种红薯,全都长成村人口中的“红绳子”:叶片茂密,油绿肥大,却长不出红薯,根部全是筷子粗细、酒盅粗细、最大的也就核桃粗细的一根根颇似红绳的红须子;种豆类、谷子、黍子、大麦等也都收成极差;水稻就更不用说了,压根就没有水田,家里虽然也偶尔吃一两顿山外亲戚带来的一点儿大米,但却不知道稻谷的生长状况,以致我离开家乡到外地上学后,非常愚昧无知地认为,大米也像核桃、栗子、红枣及其他果实那样长在树上。到校没多久,我曾力邀几位同学,周日和我一起去观看结大米的树木,同学们差点儿笑破肚皮,个个像看外星人一样望着我,这个可怜可悲的笑话,至今仍在流传,每每令我尴尬透顶,无地自容。

山风凛冽,刮坏庄稼和果树是常有的事情,可眼下这么大的风,对一年只能在春天种一季玉米的青苗而言,真是一场严重的摧残和杀伤。农人辛辛苦苦种下的庄稼,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足以将其毁掉近半,这种“望天收”亘古如此。随着时代进展,乡村虽已有了很大改变,但对地处偏远大深山的农人而言,仍常令其苦不堪言。母亲虽然早已离开老家,离开她爬坡上岭劳累了一辈子的农田,可她内心深处那份难舍难割的农人情结,那份农民对土地特有的至爱深情,已深深融入她的生命,哪怕外面的世界再好,儿女们再孝敬,她再衣食无忧,也永远无法与那片流淌在血液里的故土相匹比。

大约见我房间里的灯一直亮着,母亲便提高声腔跟我说:这城里的风都大得怕人,咱老家还不刮得房倒屋塌?这回你福琴叔家的玉米苗怕是也保不住了。

我嗯了一声,思绪伴随着窗外的狂风荡向遥远……

刘福琴,我叫他福琴叔,是村里老门老户人。他家四代单传,生他时他母亲已四十三岁,按照当地风俗,为使孩子消灾避难,更好养活成人,大人们往往要给孩子起“贱名”,诸如铁蛋、狗剩、瞎妮、丑娃、傻根、老憨、二愣等,有的人家还特意将男孩儿起成女孩儿名,他父亲便给他起了个女人的名字。刘福琴中上等身材,体魄魁梧健壮,心善仁德宽厚,是百里山乡为人称道的好琴手、好木匠。说来奇怪,他与名字里的“琴”确有深缘,那些年他云游在外做各种木匠活,不知跟谁学会制作古琴,还能弹奏不少琴曲,这在山深林密的家乡,可算是一个心灵手巧的能干人。他斫琴,喜欢用杉木、桐木做古琴底板,说这样的木料做出来的古琴更轻、松、脆、滑,音色柔美,空灵通透,悠扬清越,深沉浑厚。只可叹村里村外除了他,没人懂音乐,更不会弹奏,故而他的斫琴技艺便无用武之地,生意也一直未开张。他见我爱听琴曲,对他的古琴爱不释手,就特做一张桐木底板的古琴送我,而且说啥也不肯收下工钱和谢礼。那年我走出大山时,简单的行李中就带着这张古琴,可惜岁月漫漫,一直以来我被生活的细枝末节所困,深陷在一地鸡毛之中,古琴早被闲置屋角成了摆设。倒是刘福琴的琴声从未沉寂过,逢年过节乡亲们都会去他家听琴娱乐,一些三里五乡的外地人,也时有请他去他们家弹奏的,只要农活不忙,家里没有特大的关紧事儿,他向来是来者不拒。有一年,我回老家过春节,跟随村人一起去福琴叔家听琴,刚坐定他就指着琴桌笑眯眯跟我说:今天你弹吧?我一下子词钝意虚,惭愧之至,慌乱地望着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我对他和古琴的深深辜负,这时刻如芒在背,我是那样痛恨自己,在心里狠狠自骂着,把能想起来的恶毒字眼全都用上,却也无法减轻那种来自骨髓里的愧悔和羞惭。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从不轻易送古琴给别人的福琴叔(算上我这张,他总共才送出两张琴,另一张给了远方的什么人我不得而知),当初对我满怀着怎样的希冀和期待,当这一切落空后,他那种失望、伤心和沮丧,那种我不值得他如此看重、信赖和托付的悲凉与懊恼……他一定很后悔吧?后悔自己不该整整费去月余时间,精心为我制古琴,而我却使其如此荒废!然而,宽容、厚道、豁达的福琴叔并未难为我,他一个字也没多问,而是像平常那样微笑着坐到琴桌前,开始了他那娴熟、激昂、清越、优美的弹奏……

一直以来刘福琴是这一带山民们公认的有福人。比如,他家的玉米地在村人姚照安的玉米地上边,每年玉米快成熟时,从山坡上下来寻吃食的野猪,总是隔过刘家的玉米地,专挑姚家的玉米穗儿连吃带糟蹋,气得姚照安怒火满腔,多次愤愤不平地质问刘福琴:你说,野猪跟你啥关系?为啥恁偏心袒护你?每次都隔过你家的玉米地专门跑来害践我?刘福琴不恼也不喜,总是慢条斯理地回道:这事儿,你应该去问野猪呀,我咋会知道哩。再比如,福琴婶和村里几个妇女一起,去外村曹家寨买的是同窝鸡娃回来各家喂养,小鸡长大后,唯独福琴婶家的母鸡多,还不时下双黄蛋;而别人家不仅公鸡多母鸡少,那些母鸡更没有下过一只双黄蛋。妇女们很是不解,个个满腹怨气,这该死的母鸡咋就只认刘家哩?更奇异的是,早年村里下了一场核桃般大的冰雹,砸坏村里好多庄稼和瓜果,可那冰雹好像都长有眼睛,仿佛被什么高人大喊了一声,单单来到刘福琴家的地边就停住不下了,那次,他家没遭受丁点儿损失。凡此种种,不胜枚举。村里老年人常说,静而不争远是非,心平可御三千疾,德厚自有好福气。刘福琴和谁都不争,他对得起与之相识的每一个人,哪怕是风霜雨雪天,谁家喊他去给病重的老人弹琴,喊他去做木匠活,他都随叫随到绝不推辞。他做木匠活,从来不收本村人一分工钱和物品,外村人也是谁家有什么就随便给点儿,没有就算了,他向来不计较。如此善举大德,福报自然就宏大,就深厚,就长远!人有了福报就能镇住各种不顺。好运和福气,绝非凭空而来,说到底其实都是人品善行的长久积累……

我能想象出,面对一尺多高,被恶风刮得一塌糊涂的玉米苗,乡亲们和福琴叔一家那满眼泪水、失望、伤痛、悲哭、唉声叹气的样子。农民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而大山深处的农民更是不容易得很,往往一阵突至的暴风,一场骤雨,一次干旱,一回洪涝,一季野猪和獾子的糟蹋,就使他们一年的辛苦劳作严重受损,甚至化为泡影。

又一阵烈风卷天卷地而过,不远处树木折断的咔嚓声让我回过神来。我的心紧揪着,目光惊悸地呆望着空空的墙壁,似要从里面抓出点儿什么。墙壁沉沉的,坚硬且冷漠,集体抵御我目光的深入,甚至无视我的存在,只有灯光暧昧而神秘地照在上面,提示时间中藏着很多道路。隐约间,恐惧密布的心暗自默祷,希望巨风能赶快停歇下来,有些时候,停下也是一种补救,一种行进。

非是不爱风,亦非是对风的了解过于偏颇和扁平化,更非是我与生俱来就有恐风症。我深知风吹花开,风吹麦黄,风吹果香,风吹冬孕……风是季节的征候,是岁月的回响,我们都是岁月里的风。在我的诗文中,没少吟诵春夏秋冬四季之风,如果没有风吹大地,空气不再流动,植物不能授粉,农田环境无法改善,酷暑炎热得不到调适,生命渐次衰亡,美好的事物一点点消失,不敢想象地球将变成什么样子,人类会是怎样的结果。

我是爱风的。风天,外边的世界狂吼尖叫,我坐在宁静的房间里,一杯热茶,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在手,会感到格外的温馨、安适和幸福,简直就是人生最美的至境。可我又非常惧怕风,尤其是大风刮得昏天暗地,我那颗担惊受怕的心便悬浮于不祥的惶恐,这很悖论,颇像一个人向往的幻觉。

时间总是被记忆撕裂。早年深秋的一个夜晚,没有任何过渡,突然就起风了,那风虽没有今夜大,却也尖利呼啸,不时将卷起的尘土、枝叶、沙粒打在门窗和墙体上,世界陷入一片混乱,仿佛一切都要重新组合。猛然,一阵咣当咣当的声音将凌晨两点多才入睡的我惊醒,我看了下钟表四点一刻,再看黑暗的房间,好像没有什么异常,心想许是从墙缝什么地方挤进来的风,撞在某件物体上发出的响声。睡意蒙眬的我懒得去管,便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继续睡去。可这声音虽不很大却非常顽固,来来回回不停地响着,我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怎么也睡不着,只得极不情愿穿衣起床查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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