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喜门

作者: 贾红松

一滴水滴在尘土上落个坑,掉进汪洋,无声无息。我是一滴水,没着没落的,白天,天上有太阳,晚上,天上有月亮,而我悬在空中,不知道归宿在哪,飘向何处。

我的人生不平阔,紧要处激流暗湍,跌宕起伏,身不由己。

可是,假若没有东城门早市上何香丽的大嗓门,陈月鹅的粗粝腔,李菊的口无遮拦,宋丫的快言快语,我和安喜的事也许就能平顺许多。我指的是假若,如果、假定的意思。人这一生注定要和假若打无数次交道,像一个熟悉而陌生的朋友,不期而遇。

人家说,你们东城门早市上的女人一个个哪有女人模样?早市上的女人们嘿嘿笑了,不像女人,那像大老爷们儿呗。

这里边张桂花尤甚。张桂花一开腔,整个东城门早市几乎人人听得到。

我第一次见张桂花,有一种飞蛾落进蜘蛛网的忐忑。张桂花的肉摊生意红火,一把尖锐剔刀握在一只胖乎乎的手里,寒光闪闪,凛冽逼人。那把利刃在平铺于案板上的半扇肉内游走,锋刃所至,骨肉分离。手头忙着分割猪肉的张桂花顾不上招呼摊位前走马灯似的来去路人,张桂花忽然觉得眼巴前站着的绰约人影不像买肉顾客,猛一抬头,先看见自家独生女安喜,后瞅见被安喜牵着手遮掩在身后的我,张桂花瞬间惊诧,剔刀愣在手掌上,表情复杂。

安喜闪身进了肉铺,麻溜系上案板后边放着的一条沾满肉末和少许血污的围裙。门里出身,自带三分,闪进肉铺的安喜仿佛换了个人,一扫淑女形象,变得和她妈张桂花一样利索,割肉收钱的老练程度丝毫不比经年累月在肉摊上磨炼的张桂花落下风。

安喜的角色转换太快,我有点儿不大习惯,一下子联想到了川剧里的变脸。会变脸的川剧演员在舞台上一甩头,胳膊一遮挡,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脸上一抹,脸谱随之变换,很神奇,出其不意。而我不是观众,我是安喜的男朋友。我来东城门早市不是来看安喜变脸的,是来东城门早市和张桂花打照面的。这些安排来自安喜,她说她讨厌中规中矩,自己的事就要按自己喜欢的方式进行。我一向奉安喜如圭臬,配合也好,演戏也罢,责无旁贷。

时令已过寒露,秋风微硬,偏冷。早市上熙熙攘攘,烟火味郁浓。我被安喜丢在肉摊外面略显尴尬。毕竟初来乍到,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像刘姥姥第一次进大观园,手脚局促,人也局促,心悬在半空。

我是以安喜“男朋友”身份出现在东城门早市上的,换句话说,我是以张桂花家“女婿娃”的身份冷不丁现身众人面前的。“娃”在本地话语境中含有半拉子、半抓子意思,七分认真,三分戏谑,褒贬不一。延伸开来,我能不能成为张桂花家的女婿,继而和安喜谈婚论嫁,决定权一半归属于安喜,另一半牢牢掌控在玩剔刀的张桂花手里。

当然,东城门早市上那些女人们的七嘴八舌不容小觑,闲言碎语往往颠倒黑白,左右进程,影响某件事的进程或结果。

早市上女人们的眼神捉摸不定,看似漫不经心,余光实则和透过蓝色彩钢顶棚的浅浅阳光一起打量着我。我一个也不认识她们,不清楚何香丽、陈月娥、李菊、宋丫是谁,但从安喜嘴里知道她们和张桂花的关系铁到姐长妹短。

隐隐觉得东城门早市是一个女人相对强势的小世界,在这方小天地里,女人们主导着一捆菜一疙瘩姜一瓣蒜一条鱼一把米的价格,一怒一乐或多或少关乎摊位后面那些小老板们的兴衰荣败和情绪波动。站在这里,我好像舞台剧里的一具木偶,情不情愿,乐不乐意,都得逃无可逃地接受一双双陌生眼睛的打量审视和莫名揣测。

我将自己离开滨海到豫西这座三线城市并且和早市上这些女人产生联系的原因归结为安喜刺激我雄性激素后的应激反应。动物处于应激状态时,激素分泌瞬间增加,状态亢奋。

那天天光大亮,张桂花来了电话。这个点,是张桂花刚忙完早市最忙碌那一阵,惦记着安喜吃没吃早饭,去没去往写字楼的时间。电话那端乱糟糟的。

安喜敷衍了张桂花几句挂断电话,扭过头问我,你都听见了,我妈让我带你见见她,咋办呢?

见是一定要见的。张桂花这一关实在重大,成就或掐死一段姻缘,只在这个“未来丈母娘”一念间。

我在心底暗暗勾勒着一个早市上开肉铺的中年妇女形象,默默祈愿我的婚姻被苍天眷顾,默默为我开一盏绿灯。

护城河不宽,水波潋滟,依偎着高大的古老城墙。城墙呈青灰色,和这座城市的煌煌历史一样厚重。墙根苔藓隐隐,隐去沧桑的青绿时光。城砖斑驳,仿佛走过悠长岁月的耄耋老人。垛口参差,仿佛错落的赳赳犬齿。那些犬齿撕咬过刀光剑影,甲胄铁骑,磨砺过烽火狼烟,金戈铁马,血性隐泯,化为风骨。一座座楼房鳞次栉比,繁华,祥和,安宁。护城河毗邻着光武大道,叱咤风云的一代枭雄幻化成了这座城市一条普通道路的名字,笔直,宽阔,树荫冠盖,决然伸向城外。

我和安喜出了东城门,踱过护城河上的石拱桥,穿过玄武大道,快慢几步,进到早市。

张桂花的肉摊狭窄逼仄,容不下冗杂,生意奇好。我插不上手,反而显得多余。索性走出早市,坐在玄武大道边一棵大国槐下的连椅上看城墙。城墙御外安内,庇护苍生,牢靠,稳固,坚不可摧,恍惚觉得东城门早市好像一座缥缈在海市蜃楼里的城,张桂花在城内安营扎寨,我在城外忐忑徘徊,中间似乎隔着一些什么东西,迷蒙,朦胧,又好像无遮无掩,清澈透明。

相由心生,命由心造,福由自召,一切随缘吧!我宽慰自己。

一片树叶零落,蝴蝶似的翩然停留于肩头。这片蝴蝶似的翩然落叶让我忽然得了某种暗示——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小东西,毫不起眼,却坦然笑对起落,春发欣荣,秋凋粲然,无畏无惧,活得潇洒精彩。

干脆一动不动。

我害怕自己微微一动,那片枯叶受到惊吓,蝴蝶一样从肩头翩翩飞走。

害怕安喜像蝴蝶一样翩翩飞走的,除了我,还有乡下的爹娘。

爹娘俩字带着泥土味。没办法,与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朴素身影和朴实灵魂行走并镌刻在那片黄土地上,线条粗放,色调强烈,像凡·高的印象画一样特点鲜明。爹娘巴望我像蝉蛹一样拱出厚重泥土,迅速蜕变,肋生两翼,展翅高飞。由此,爹把自己弯成了一把弓,娘把自己绷成了一根弦,使尽洪荒之力,才把我推送到远离伏牛山深处那座小山村的大城市滨海。

你在滨海好吗?爹娘问我。

好呀,好呀!我抢着回答。

爹娘的话被山高水长颠沛后,流离为千丝万缕的绵绵惦念,报喜不报忧则被我修炼为远离家乡、远离爹娘和伏牛山深处那座小山村后熟稔到不露丝毫破绽的必备技能。话题触及我在滨海的积蓄时每每戛然而止,和许多南漂一样,收入越高,回复爹娘的话越多,反之,愈少。

遇见安喜之前,这样的一问一答持续了好几年。大约感觉到我的话越来越言不由衷,越来越少,花白了头发的爹娘狠命从黄土地上刨掘他们力所能及的一切,积攒,变现,存蓄,变成城镇银行里缓慢增长的几个数字。尽管那些数字往上攀升的速度比蜗牛还慢,单薄到放至滨海就像一粒沙子搁在沙滩上一样微不足道,但没有人比我更明白那些艰难攀升数字背后的沉重,以及沾带并深藏在一串串晶莹汗珠里的些微希望。

月辉浅影的晚上,窗外树影婆娑,秋虫嘤喓,夜色阑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无端失落,黯然神伤。为自己,为渐渐远去的青春,也为一天天老迈的爹娘。

我把这些事说给安喜听,安喜润了眼眶,搂着我的手臂愈发紧了。我把安喜的表现转述爹娘,他俩放心了,直夸安喜是个好姑娘。

乖,这年头遇见个好姑娘不容易,抓紧。语气意味深长,无限期待。

我性格沉稳,行为节制,举而不张,高大帅气,属于大多女孩子喜欢的类型。安喜很爱我,我也爱安喜,我俩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最大的烦恼是我没有宽裕的钱买房子。滨海的房子一年一个价,涨潮一样汹涌,贵得离谱。房子就像高挂在椰树上的椰果,看似唾手可得,实则力不能逮。

和安喜在海边散步时,我刻意往树多丛密的公园深处走,免得安喜意兴阑珊时指着海边亮着灯光的一幢一幢海景房憧憬。那会令我无比尴尬,甚至,语无伦次。你说,在自己的房子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一种啥感受?安喜问我。我无言以对,心里默默计算着存款与一套房子之间的距离。

安喜一有闲暇爱往售楼处拐,看完房子,随手把我的电话号码留给售楼处小姑娘。手机铃声一响,压力巨大。那段时间,房子好比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甚至有些间歇性失眠。

爹也问过房子的事。问毕,爷俩一齐陷入沉默。远处,伏牛山逶迤起伏,一座座大山仿佛一头头狂野巨兽,脊梁高耸,体健肢硕,身披青绿,蓄势待发。看门的老黄狗趴在爹脚边,耷拉着舌头回忆往事。两只燕子把窝结在檐角,夫妇俩孵了小燕,一家人叽叽喳喳,把窝挤得满满当当。我望望燕窝没说话,老黄狗很失望,摇摇尾巴起身走了。

爹吧嗒一口烟,缥缈而起的烟雾卷起浓重心事,由浓渐淡,化作一团愁绪。

滨海的年轻律师数以千计。我人脉稀缺,面孔陌生,输于练达,每天不是在奔波的路上,就是在路上和奔波赛跑。安喜的情况和我差不多,她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回到出租屋啥也不想干,只想倒头闷觉。我和安喜出门时有多光鲜精神,关门后就有多狼狈疲沓。仿佛闯进都市水泥丛林里的两只土猪,除了赚得一身疲惫,一无所获。

张桂花也在累死累活拼命挣钱。挣钱图攒钱,攒钱的目的是给安喜在滨海买一套房子。闺女,妈必须给你买套房子,房是资本,硬通货,房越大在滨海找男朋友越容易,将来在婆家说话底气越足。

张桂花并不晓得她说这话时,安喜开了免提,那些粗声大气冲出手机话筒,蛇一样在出租屋里左突右撞。安喜看着我,眼神略带挑衅。我慌忙避开安喜,低下头,认怂。

脑海里浮现出娘低矮、爹木讷的身影。

“门当户对”是一个古老话题。“户对”通常为圆柱形或方形,装点门楣兼固定门框上的砖雕或木雕,与地面平行,双数。安喜出生在安喜门内的老街上,安家老宅两进院,门楣上安着四个门对,前院四合,天井归流,后院方正,花木扶疏。

那时的老街上还铺着凸凹不平高低起伏的青条石,两边的老房子鸽笼一样紧密挤挨,老门老户相互熟稔,见面打招呼一嘴老城腔,亲切,自然,地道。

安家男丁兴旺,女丁稀缺。爷爷说自家户对不灵,醉酒后拿刀误逞能劈掉了一个,四根户对残缺一根,变成了单数。老爷子酒醒后颇后悔了一阵子,也被街坊打趣逗乐了一阵子。偏偏赶了个巧,张桂花隔年生下安喜。老爷子乐了,捋一捋山羊胡,指一指门对,说,你这个不是东西的东西,若知道你碍事,早剁掉早抱孙女啦。

安喜在老街上撒丫子跑,不是爷爷在后边追,就是安小见在后边追,抑或张桂花在后边追。安小见那时候还没混上正科,也没搭上小三,还是当爸的样子。张桂花那时候水灵娇嫩,胖得匀称,也好看。

安喜上初中那年,老爷子开春作古,安小见秋后出轨,张桂花闹了一冬,腊月底和安小见扯了离婚证。一出民政局大门,安小见头也不回一溜烟走了,张桂花大哭一场,泪珠摔得稀碎,泪花飞在雪花里。

张桂花索性在东城门早市租个摊位,卖猪肉。生客只看到张桂花切肉时的稳准狠和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泼辣劲,熟人却参透了离婚女人每一刀里的深幽厚怨和不依不饶。老城人大多圆滑世故,也图张桂花割肉时大方收钱不拘小节,两好搁一好,一头照顾红火了张桂花的肉摊生意,一头捞得了离婚女人的一点儿蝇利实惠。

受过伤的人轻易不会让自己的伤口沾水沾盐。譬如,张桂花。张桂花对外人有多粗放,对女儿安喜就有多细腻。安喜是风筝,张桂花就是牵扯风筝的那根线,风筝飞得越高越远,风筝线越紧张越惶恐,没着没落的。

啥鳖样一个人将你迷得颠三倒四,连妈的话都不想听了?

大约从得知我存在于安喜身边那天起,张桂花变得特别敏感。她一边试图用遥力不及的翅膀呵护她眼里永远长不大尚需呵护的女儿,一边从安喜嘴里努力打听着关于我的蛛丝马迹,鸡零狗碎,并试图从这些蛛丝马迹鸡零狗碎中以她的生活经验对我加以细致判断,揣摩我的人品,拼图我的人设,并与自己心目中的某种标准反复比较后暗自打分,得出满不满意、合不合适、匹不匹配的粗浅答案,之后,横挑鼻子竖挑眼。

在张桂花设想里,女儿的未来应该宝马雕车,高阁轩昂,钟鸣鼎食。偏偏我这个搅局者斜插进来一杠子,扰了设想,乱了计划。张桂花巴望安喜端给她一盘海鲜,钓个金龟婿,偏偏安喜给她揣回一棵白菜,领来一个“穷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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