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三章
作者: 殷德杰桃花源里寻子骥
杜预死后120年,东晋哀帝兴宁三年,公元365年,中国诞生了一个伟大的文学家:陶渊明。
陶渊明写了一篇伟大的散文:《桃花源记》。
在中华汗牛充栋的文库里,《桃花源记》和《岳阳楼记》是两篇最著名的散文,只要识得几个方块字的,差不多都读过。
《岳阳楼记》诞生在南阳,宋朝范仲淹写的,记的是湖南的风物,中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句,成为入世者们千年不朽的座右铭。
《桃花源记》记的也是湖南风物。它里边没有名句,它的名句就是它的题目“桃花源”——那是出世者们梦游的天堂。
《桃花源记》与南阳有关吗?
关系很大。没有南阳,没有南阳人,就没有《桃花源记》;没有《桃花源记》,中国的文学,就苍白寥落了好几分。
《桃花源记》仅313字,很短的。文章的最后一行,似乎是题外话,很完整一个故事,怎么突然冒出一个刘子骥呢?人们读时,也常常忽略;有文章说到刘子骥的时候,说“生平不详”。
其实,刘子骥的生平是很“详”的,只不过淹没在史海里,少为人知。《晋书卷九十四·隐逸传》:
刘之,字子骥,南阳人,光禄大夫耽之族也。之少尚质素,虚退寡欲,不修仪操,人莫之知。好游山泽,志存遁逸。尝采药至衡山,深入忘反,见有一涧水,水南有二石囷(谷仓),一囷闭,一囷开,水深广不得过。欲还,失道,遇伐弓人,问径,仅得还家。或说囷中皆仙灵方药诸杂物,之欲更寻索,终不复知处也。
另一部史书把刘子骥的籍贯范围画得更精准了。《宋书·刘湛传》:刘湛,字宏仁,南阳涅阳人也。祖耽,父柳,并晋左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湛出继伯父淡,袭封安众县五等男。
刘湛的祖父是东晋光禄大夫刘耽,那么,刘耽的族人刘子骥就是刘湛的一家子了;刘湛是南阳涅阳人,袭封安众县五等男,那么,刘子骥肯定也是南阳涅阳安众人了。
古涅阳,就是现在的南阳镇平县;古安众,今名安众铺,距南阳城区西南30里。
刘子骥是地道的南阳人,确定无疑了。但这人“好游山泽,志存遁逸”,居无定所,他游遍了家乡的伏牛山,又去游湖南的衡山,游了衡山,又去游江西的庐山。因此,他在湖南的阳岐(今衡阳阳岐村)住过,也在江西的浔阳(今九江)住过。他跟大诗人李白不一样,李白是个官儿迷,一生东拜西求,求仕不得。刘子骥呢,是给官也不要:
《晋书·隐逸传》:车骑将军桓冲闻其名,请为长史,之固辞不受。
《世说新语》:南阳刘之,善史传,隐于阳岐。于时苻坚临江,荆州刺史桓冲将尽讦谟之益,征为长史,遣人船往迎,赠贶甚厚。驎之闻命,便升舟,悉不受所饷,缘道以乞穷乏,比至上明亦尽。一见冲,因陈无用,翛然而退。
桓冲大将军要请刘子骥当他的长史,就是秘书长之类,不小的官儿,并且派人派船,带着丰厚的礼物去迎接他。刘之当时住在阳岐,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生活,日子有点苦。但桓大将军的礼品他没收下,而是随船拉走了,沿途把船上的礼品都送给了碰到的穷困之人,及到了上明城桓冲的府邸,船上的礼物也散尽了。见了桓冲,就说自己如何如何没本事,当不了官,作个揖,扭头就又回家了。
他就是醉情山水,官场的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打打杀杀,哪有山闲水静养心怡人啊!他想逃离现世的扰攘,他不想做现世的臣民,他想做一个与现世无关的、几世前的人,所以,他自号曰:遗民,世称刘遗民。
《晋书·周续之传》:续之年十二,诣宁受业。寻通五经、五纬,号曰十经,名冠同门。既而闲居读老、易,事沙门慧远,与刘遗民、陶潜俱不应徵,谓之浔阳三隐。
就是说,刘子骥曾与陶渊明、周续之一起在江西浔阳住过一段时间,三人都拒绝应征做官,隐居山水间,被世人称为“浔阳三隐”。
刘子骥为人朴实忠厚,品德高尚。《汉书·地理志》说:“颍川、南阳,本夏禹之国。夏人上(尚)忠,其敝鄙朴。”在这方面,刘子骥可做南阳人的标本。除上面讲到的把别人送给自己的礼物“缘道以乞穷乏”外,我们又找到了两条这方面的记载:
《世说新语·栖逸》:居阳岐积年,衣食有无,常与村人共。值己匮乏,村人亦如之,甚厚,为乡闾所安。
《晋书·隐逸传》:之虽冠冕之族,信义著于群小,凡冢伍之家婚娶葬送,无不躬自。居于阳岐,在官道之侧,人物来往,莫不投之。之躬自供给,士君子颇以劳累,更惮过焉。凡人致赠,一无所受。去之家百余里,有一孤老,病将死,叹息谓人曰:“谁当埋我?唯有刘长史耳!何由令知?”之先闻其有患,故往候之,值其命终,乃身为营棺殡送之。其仁爱隐恻若此。
他住在大路边,过路的人天晚了常常住在他家里,他管吃管住;听说百里以外的一个老人有病了,就去侍候人家,一直侍候到老人去世,并自己掏钱买了副棺材把老人埋殡了。
刘之,刘子骥,刘遗民,一个善良、敦厚的南阳老乡,就站在我们面前。
好了,还说《桃花源记》吧。
千百年来,大部分人都说《桃花源记》是篇散文。其实,它有故事,有人物,更接近于小说,笔记小说。
一篇小说的产生,一般都是作者在生活中遇到一个素材,产生灵感,引发思考,经过艺术铺排而成。特别是笔记体小说,都留有原生素材较明显的痕迹。
《桃花源记》也不例外。它的素材痕迹是什么呢?
在陶渊明所撰的《搜神后记》一书中,第五记即《桃花源记》,但没有最后一段:“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第六记原文为:
南阳刘之,字子骥,好游山水。尝采药至衡山,深入忘反。见有一涧水,水南有二石囷(谷仓),一闭一开。水深广,不得渡。欲还,失道,遇伐薪人,问径,仅得还家。或说囷中皆仙方灵药及诸杂物。之欲更寻索,不复知处矣。
第七记原文为:
长沙醴陵县有小水,有二人乘船取樵,见岸下土穴中水逐流出,有新砍木片逐流下,深山中有人迹,异之。乃相谓曰:“可试如水中看何由尔?”一人便以笠自障,入穴,穴才容人。行数十步,便开明朗,然不异世间。
这便是《桃花源记》的两个素材。
刘之、陶渊明、周续之,三人既称“浔阳三隐”,那就一起在浔阳住过,是很要好的朋友,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刘之把一次上山采药迷路的事讲给二人听,那是很自然的事。也许周续之听后也讲了一件类似的事,就是第七记樵人探穴。
这两件事,像两支银色的义甲,轻轻地拨动了陶渊明的心弦。那很可能是一个桃花盛开的季节,三人坐在甘棠湖边,面前一壶老酒,两个小菜。陶渊明擎着一杯酒就定格住了。他想到了当下的民不聊生,想到了官场的争权夺利,想到了刚发生不久的刘裕毒杀晋帝……他多想世界像刘之采药的衡山,没有血流成河,只有水清天蓝;没有剑戟嘭訇,只有鸟语花香;没有啼饥号寒,只有“怡然自乐”……他的心弦弹拨着——不是的,是叮咚的流水声,他乘船进到了一个洞穴里,“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满山满岭的桃花,农人在耕作,小儿在嬉闹,狗在吠,鸡在唱……
刘之拍了他一下:“靖节(陶渊明别号靖节)兄,刚喝几杯,你就醉了吗?”
陶渊明癔怔过来,笑道:“我刚才去了一个地方。”
刘之和周续之一起问:“什么地方?”
陶渊明回答:“桃花源。”
……
于是,那天晚上,他就写了《桃花源记》。
《搜神后记》共十卷,一百一十七记,《桃花源记》为第五记,《之采药》为第六记,《樵人探穴》为第七记。实际上,《桃花源记》原是《桃花源诗》的诗序,本无题,因为写得太好,被后人当作一篇散文单独推了出来,并另加题名《桃花源记》,致使后来一般人只知《桃花源记》,而不知《搜神后记》和《桃花源诗》。
被当作《桃花源诗序》时,陶渊明才加了一段:“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他把提供素材的真人真事加入小说里,强化了文章的可信性,增加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不是赘笔,而是一个成熟作家的艺术技巧。
是《桃花源记》不朽了一个南阳人。
是南阳人不朽了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名篇。
李白南都行
朱粲、王世充们一死,大唐就安定而繁荣了,于是,在中华文化的大辞典里,就出现了“盛唐”一词。
盛唐的标志之一,就是唐诗。从公元618年唐朝建立到公元907年唐朝灭亡,289年间,共出现诗人2873人,诗49403首。
最著名的,当然是诗仙李白了。
李白曾五游南阳,咏诗十三首;交了三个南阳朋友,咏诗二十余首。李太白和他的诗,使南阳的历史斑斓多彩。
唐玄宗开元十八年,公元731年,李白30岁。他由四川到湖北安陆,赍志寓居数年,终于忍不住,于初夏之际,从安陆出发,走随州,过唐州,经南阳,由东南而西北,到长安去谋求政治出路,以施展“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抱负。他的诗就是他的记录,在《酬坊州王司马与阎正字对雪见赠》中说:“游子东南来,自宛适京国。飘然无心云,倏忽复西北。”说明他是自南阳到达长安的。
到了南阳,他不走了。他被南阳的人文景观迷住了,吓住了。这个“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谪仙人,竟然望着宛城的城楼与汉阙,颤颤然感叹道:“此地多英豪,邈然不可攀!”在南阳,这也许是诗仙李白一生中唯一一次低下高傲的头颅吧。
他就不走了,住下了。夜里,他胸臆饱蘸着才情,挥洒在了诗笺上:
南都行
南都信佳丽,武阙横西关。白水真人居,万商罗鄽闤。
高楼对紫陌,甲第连青山。此地多英豪,邈然不可攀。
陶朱与五羖,名播天壤间。丽华秀玉色,汉女娇朱颜。
清歌遏流云,艳舞有馀闲。遨游盛宛洛,冠盖随风还。
走马红阳城,呼鹰白河湾。谁识卧龙客,长吟愁鬓斑。
南阳的英豪,南阳的繁华,好像没有给李白多少愉悦,反而千百倍地加重了他的失落感,刻深了他怀才不遇的怅懑。“谁识卧龙客?长吟愁鬓斑。”他把自己看做卧龙,可是没人赏识他,没人像刘皇叔一样三顾他,他长吟了一首《南都行》后,两鬓都愁白了。
第二天,李白出宛城南门,乘船北上,游览白河。白河像一条玉带,束在宛城的腰间。那波光粼粼、微微漾动的河水,像一帧历史的长镜头,在李白迷蒙的目光里,有光武帝刘秀骑白马在潋滟的水光里驰骋,有秦穆公挽着百里奚的胳臂登上了玉辇……
一个钟头以后,他来到了第一个景点:宛城石激。
石激,颜师古注:“激者,聚石于堤旁冲要之处,所以激去其水也。”
石激建于何时,史籍无考,只有传说:汉时大隐士严子陵曾在此处效法姜尚渭石垂钓,光武帝刘秀多次请他出仕,皆拒绝,垂钓不辍。所以,南阳人至今有俗谚:严子陵钓鱼——稳坐钓鱼台。
旧时南阳十大景有“子陵钓台”。
李白这次去长安,是去“求仕”,是有沉重的名利心的。但他来到了石激,遇见了严子陵。他坐在子陵钓台上,望着严子陵悠闲的鱼钩,听严子陵无声地说了很多。石激的浪花溅湿了他的袍襟,也洗刷了他的心情。他掣出腰间佩剑,劈、刺、点、撩,耍了一套“仙人指路”,又耍一套“分花拂柳”,然后长啸三声,淯水为之一懔。
他竟在这里玩赏了一整天,月亮爬到独山顶的时候,才披着月光,一路放歌,回到了驻地。
那天晚上,他清清爽爽地写下了登石激的感受:
游南阳白水登石激作
朝涉白水源,暂与人俗疏。
岛屿佳境色,江天涵清虚。
目送去海云,心闲游川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