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菜园

作者: 蔡红

“就这几根葱,一小把青菜,花了我十来块呢!”我指着早上在街头购买的菜和母亲说。看着她把从老家带来的青菜放到地上,然后打开蛇皮袋子通风:“那你咋不说哩!家里菜都吃不完,说了给你送些!”

这些青菜是母亲精挑细选过的,不带一星儿泥土,没有一片黄叶,有的剥得只剩下菜心。我忆起往昔,那些独自一人的午餐时光,图省事,直接抓起一把青菜淘了,放入面条锅里,再滴上几滴芝麻油,就是一碗丝滑爽口的清油素面。

母亲送的小白菜、上海青,用一个蛇皮袋子装着,放在地上几天未及食用,已经略微发黄了。我不由得生出几分惋惜,脑海里浮现的,是母亲骑着电动车行驶在弯曲的沥青路上,奔赴她的儿子家的身影!有阳光明媚的晴天,有狂风呼啸的阴霾,还有雨雪交加的寒冬……当风儿吹起她半白的发丝,吹在她布满皱纹的脸庞,此刻,她大概是抛开了所有的担心和顾虑,地里的葱、家里的房,那熟悉的锅碗瓢盆,还有消瘦的父亲,一心想着给他的儿子儿媳送一些亲手种植的田园蔬菜。

看着发黄的菜叶,念及母亲的辛劳与不易,又觉得扔了实在可惜,遂从厨房里拿出筛子,一棵一棵、一叶一叶地择了,在菜盆里淘洗干净,再换上清水浸泡一会儿,只等着做饭的时候捞出下锅了!

然而,每择下一片菜叶,总是念及这片叶子生长的过程,从发芽到嫩黄,从盛绿到枯黄。青绿短暂,像极了这一路走来长大的我们。“哇哇”的啼哭,学步的蹒跚,年少的青葱,以及为人父母许久后才体悟到的舐犊之情。

枯萎的菜叶,放入盆中,只一晌的工夫,便又舒展了叶子,恢复得娇艳欲滴了!我不禁感慨水之奇妙,更加感悟生命坚韧之美。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经济拮据,家家户户都要预留一块菜地,有的生产队会挑选一块紧靠村庄的土地,通过抓阄的方式,分给村民们专门作为菜园使用。久而久之,菜园就变成了人们特有的情结。田间地头,房前屋后,随处可见大小各异、规则不一的菜园,有的在一圈种上了荆棘,有的围了篱笆。形形色色的菜品,像是打开了一扇窥视农耕文明的窗口,心灵也由此收获了人类文明千年传承的温暖。

每至乡间,我便格外留意农家的菜园。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菜园,总能让人从心底涌出几分亲近之情!有一次在乡村,看到荒废的沟边农家开垦出的菜地里,青的辣椒,红的番茄,根白叶绿的大葱,总也忍不住产生挖来品尝的冲动。就那么煮一锅清水,放上几盘不同品种的青菜,捣上一碟蒜泥,两根筷子夹上几颗,在翻滚的开水里浅浅地涮一下,一口青绿就这么清爽地滑过舌尖,味道清淡了些,心境却蓦地素雅了起来,仿佛把一个季节的绿色也装进了肚子里一般。

近处的宅院,砖头堆砌的院墙大概比肩高的样子,门口的木栅栏歪斜地靠在一旁,防不了盗,挡不住风,却围成了一片宁静闲适的心灵港湾。弥望,播种月余的麦子刚刚吐出嫩芽,与空阔的土地交织成了一幅黄绿相间的田野画卷!不远处的村落,有裸露着红砖的,有敞开着院门的,也有青砖绿瓦的。树木环绕着房屋随风摇摆,引得人的思绪也随着这零落的秋叶,飘摇起来。

岁月流逝,或雨或晴,或雪或风,这片养育了一辈又一辈人的土地,默默地见证着一座村庄、一个时代的兴衰起落,又或是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悲喜忧乐,气象万千!这里,走出过怀揣梦想的才子佳人,也埋没过安分守己的苦寒之人。在我看来,这些消散在时光里的印记,大约都是,在娑婆世界里拼命挣扎却无法抗衡的自然命运罢了。

母亲有一方专门的菜园,一分地不到的样子,随着时令变换,种上了葱、蒜、韭菜、莴笋、冬瓜等蔬菜,九十年代母亲从四川带回的朝天椒,更是每年小菜园里不可或缺的菜品。每逢周末或者假日,带着孩子们回老家看望父母,母亲张罗着准备饭食,一声召唤:“走,到菜园里挖菜,谁去?”孩子们总是欢呼雀跃,拿铲的、拎筐的,承欢在母亲身前身后,叽叽喳喳,不亦乐乎!我斜倚在门框,看着他们一前一后从寨子小南门的拐角处走近我的视线,恍惚中,似乎又看到了孩提时我的样子,那时的母亲应是长发披肩的吧!一回眸、一转身,播撒着年轻的美好!二轮土地承包后,这块小菜园的地就再没有调整过,久居白水小城下游的我,一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母亲经年累月送来的青菜。只是,岁月催人老,母亲已不再青春。

我站在菜垄上,看天际无云,一片湛蓝,当真是“空中焰若烧蓝天,万里滑静无纤烟”。我想,古人描述的这种意境,土里刨食的农人大概率是不会吟出的。然而,这份极致的、纯粹的、辽阔的自然之美,一定是没有文字或职业界限,是每一颗质朴的庄户人家的心都能切身感受的。

于是,眼前便呈现出一帧帧母亲在小菜园里劳作的画面:冬天大雪覆盖,母亲用铲子在冰冻的土里铲下一颗颗大白菜;春天挥舞着锄头刨土,开了沟,担了水,种下几垄芽色的青葱;夏天拔了洋葱,栽上茄子、豆角、苋菜、生菜等,整个夏季都不用到集市上买菜了。而这个秋天,母亲则打发我带上她的儿媳和孙儿,到小菜园里采摘她亲手种下的菠菜、黄心菜、芫荽等蔬菜。

斯年如梦!菜园旁边的坑塘,不知何年已经干涸见底。通往塘边的台阶,在记忆的深处若隐若现。一个稚嫩的少年,在岸边用小桶取水,再倾倒到大桶里去,等到水满了,母亲则抄起一副扁担,颤颤巍巍地走上狭窄的土质台阶,穿过一段长满野草的田埂,分步、弯腰,两只水桶稳稳地落在了菜园里。我小跑几步抢到母亲前面,踩着松软的泥土,拿起一把葫芦水瓢,舀一瓢水,浇灌刚刚移栽到菜畦里的幼苗。不用许久,就能孕育出一片绿意盎然的青翠。

附近生产队的菜园已被农人开垦,种上了苗木、红薯、花生等作物。望着稍显空荡的菜园,已经忆不起多少个冬春的往事了,却惊觉这短暂的秋天也将要过去。于是,只能在这微凉的天气里,惋惜冬春并深嗅这即将流逝的秋色了!

暮年的老人已扛不动锄头,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出村庄,失去了照应的小菜园,一天比一天萧条。母亲收拢了远方打工人的地,种了十余亩葱。每到收获季节,会让父亲打电话给她的儿媳:“我和你妈要招呼收,还要招呼装车,忙不过来,你回来招呼招呼秤。”这个时候,我会和妻子请了假,带上孩子一起回到地里去。

有一年卖葱,到了地头,才知道母亲并不在自家地里,她其实在不远处另一片葱地里给人家打工,父亲独自一人招呼着来自异乡的爷爷奶奶辈的打工人。 “哪儿是东?”他们其实已经来有大半天时间了,可是仍然分不清东南西北!我指着太阳快要落山的方向:“那是西!”此刻,已近黄昏,夕阳斜照,金色的光芒洒满了天际,老人们清瘦的背影孤寂而温暖。这一刻,视角在空旷的田野无限拓展,我仿佛看到了他们繁衍生息的村庄,以及像他们一样,如星辰般散落在地球上的无数个村庄。他们日夜惦念着生活在不同城市的子女,深深牵挂着在城市里各个院校就读的孙辈。人类从远古走来,历经自然磨砺,饱经战火纷飞,一步一步走向现代文明。或许,这就是人类绵延不绝的生命意义,以及永续传承的时代价值!孩子们在田地里嬉戏,父亲站在地里一脸慈爱地看着,而我,与妻子站在路边,心里却是无比酸楚:“自家地都不招呼,跑出去给人家打工!”母亲却说:“在自家地里(打工)又挣不了钱,给人家打工还能多得一份!”

当蔬菜走进田园,规模化、商品化的种植,富裕了一方百姓,市场风险也随之而来。我听着人们分析市场形势,某某主产区种植面积大幅减少;讨论天气状况,是暖冬还是寒冬,哪个地方遭受了雨雪。当蔬菜价格一路飙升,村头巷尾就多了几分欢声笑语,谁家在城里买了新房,谁家又添置了农机具等。若是没赶上好年景,就会放出风声,成群结队的城里人涌入田间地头免费采摘,尽情享受土地带给他们的片刻欢愉。剩下的菜帮菜叶丢弃在沟边,任其自行腐烂,直到一场雨水过后,冲刷殆尽。

名之为“菜”,种在菜园有人打理,就叫蔬菜,若是长在野外自由散漫生长,便叫野菜。菜园微小而野外广阔,常常引发人们无限美好憧憬与希望。多少年后,我离开菜园,走出故乡,回望往昔,心底的温柔,恰似小小菜园里从播种到收获的美好期待,悄然蔓延。很多时候,当我们用现代文明去丈量故乡,一方菜园安居在内心的一隅,并用它四季更迭的菜色,简单却周而复始地描绘着一幅宁静祥和的田园诗画,念与不念,见与不见,它都在岁月的长河中默默地绽放,静静地守护,直到时光消散在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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