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之韵

作者: 张鑫

仲春之夜,气温已经回升,正是读书的好时节。取下书柜上的《鲁迅文集》,偶然间翻到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阅读之际不免有一种和老友重逢般的欣喜和愉悦。重新品读那熟悉的文字,再一次被鲁迅笔下描绘的童年故居所吸引,心绪似乎也随着他的文字进入了百草园。文中写道:“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浮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鲁迅笔下的百草园是那样美好,在这里生活,自然有着无穷的乐趣。想起小时候我第一次阅读这篇文章时,正是桑葚紫红的季节,所以对我而言,这篇文字和桑葚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每当我看到桑葚,就会想起鲁迅先生的这段文字,每当我阅读鲁迅的这篇文章,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年少时和伙伴们一起爬树摘桑葚的场景。

我们村子东北方向的沟壑里长着几棵桑树,每年初夏时节,这几棵桑树上会挂满一串串紫红色的桑葚果。对于孩子们而言,这些酸甜可口的桑葚可是他们期盼已久的美食。果实成熟的那段时间,学校的放学铃声一响,总会有些孩子嬉笑着跑到这几棵桑树下摘桑葚。桑树旁是一处芦苇荡,其中栖息着美丽的鸟雀,鸟儿们把自己的家园营建在芦苇上,悦耳的鸟鸣仿佛是自然美景的赞歌。

我们穿过芦苇荡,来到桑树下。抬头仰望桑树,只见春之神已经将桑葚染红,弯弯曲曲的枝杈间挂满了紫红色的串串明珠。有的桑葚还未成熟,尚处于粉红色和淡绿色的阶段,脸上仍然留有一丝青涩。抬头仰视这些可爱的小果子,总觉得它们就像是微缩版的葡萄,毕竟,它们连成熟果实的颜色都是一样的。

想吃到桑葚,必须具备爬树的技能。对于农村的孩子而言,爬树算不上什么难事。调皮的男孩们个个都会爬树,有的女孩也不甘示弱,她们的身手似乎比某些男生还要敏捷。树的主干上会四散着长出很多枝杈,这些枝杈为我们造就了天然的阶梯,只要攀登着这些枝杈,很快就能爬上树木的顶端,此时,我们心心念念的桑葚果便唾手可得了。

黑红的桑葚是我们的首选,松软鲜嫩的果子放在嘴里,甘甜的味道似乎要永远留在唇齿之间。有时候,红色的汁液会从嘴角溢出,我们的脸上顿时会出现一些奇怪的“戏曲脸谱”。桑葚吃多了牙齿会变黑,我们回到家中站在镜子面前,会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牙齿仿佛披上了紫黑色的外衣。

村里的大人们也格外珍惜这天赐的美食,除了直接品尝,他们还会把桑葚做成桑葚酒和桑葚酱。酿制桑葚酒的方法比较简单,把桑葚洗净,蒸个5分钟杀菌,然后把蒸好的桑葚晾干,放入一个干净无水的瓶子,再加入一些冰糖和酒,放置于阴凉处密封保存,一个多月后就酿制完成了。桑葚酒甘甜清冽,具有独特的迷人口味。桑葚酱的制作过程也不繁琐:先把桑葚洗干净后加入冰糖,把桑葚捏碎和砂糖混合均匀,倒入锅中用小火煮,边煮边搅拌。直到煮得有些黏稠后,加入一些柠檬汁,搅拌均匀,然后趁热把这些果酱装入瓶中,并把瓶子倒扣过来。等到果酱凉透后,放入冰箱冷藏,这样,美味可口的桑葚酱就算制作完成了。

姥姥喜欢熬制桑葚酱,我们摘来桑葚后,很多桑葚都经过姥姥的双手变成了美味的果酱。我喜欢用馒头片蘸着这些桑葚酱吃,那可口的味道简直要让人记一辈子。姥姥看着我大口大口地吃果酱,脸上绽开了花朵般的笑容,一条条皱纹勾勒出美丽的花瓣。

长大后离开家乡,在城市里也总能见到桑葚的身影。地铁口会有一些卖水果的摊贩,桑葚往往被装到透明小巧的塑料盒里,蒙上几层保鲜膜。超市里也不难寻觅桑葚的芳姿,它那紫红的倩影无论出现在哪里都能迅速吸引人的眼球。我印象比较深的是学校东门总会有一位阿姨在夜晚售卖水果,小巧诱人的桑葚和草莓都是她的小推车上的主推产品。有时候我从外面回学校,走到校门口时,会买上一盒阿姨精心挑选的桑葚,这桑葚似乎远比我少年时爬树采摘的野果要大得多。

在中国古代的很多典籍中,都可以寻觅到桑树的踪影。桑树的种植起源于中国,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被种植于黄河中下游一带。《诗经》中出现了大量关于桑的诗篇,这也让桑树很早就具有了浓厚的人文气息。

《豳风·七月》中写道:“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蚕宝宝要吐丝了,拿着斧子去砍桑枝,砍下那高高的枝条,蚕宝宝要在枝条上结茧。七月伯劳鸟鸣叫,蚕事已毕,到了抽丝织帛的时候。丝的颜色染成黑色、黄色,或者朱红色,准备给公子做衣裳。

这首诗美,美在桑林绿叶的葱茏茂盛、生机勃勃,美在妙龄女子的勤劳贤惠,更美在青春少女五彩缤纷的情感生活。

另一首《氓》更加广为人知。多年前,我在高中语文课堂上学习这篇文章时,曾不断感慨文中所讲述的爱情悲剧。《氓》中写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刚刚嫁过去的时候,女子的美貌就像是青翠欲滴的桑叶一样,明艳饱满,男子喜欢女子的美貌,就像是斑鸠贪恋成熟的桑葚。作者接下来开始感慨,男子喜欢女子,很可能会变心。但是女子一旦喜欢上男子,就很难再解脱了。后来的故事发展也证明了这一点,男子很快移情别恋,女子遭受抛弃,验证了痴心女子负心汉的古语。

尽管这首诗的内容比较悲凉,但是诗歌本身却写得极美。尤其是以桑树的形象贯穿全诗,以桑树起兴。这首诗从女主人公的年轻貌美写到了其体衰色减的过程,也揭示了男子对女子从热爱到厌弃的过程。“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女子美丽的容颜恰似柔润光泽的桑叶。“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女子容颜憔悴,终被抛弃,恰似枯萎飘落的桑叶。“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桑葚非常甘甜,斑鸠吃多了容易沉醉,爱情是美好的,女子迷恋则容易上当受骗。从桑叶青青到桑叶黄落,指代女子容颜的衰老,也暗示了时间的流逝。

汉乐府《陌上桑》则以采桑为背景,塑造出一个绝色美女的形象。“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在这段描述当中,我欣赏文中直接描写的女子姣好的面容和华丽的服饰。但是,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这几句。文学作品中描绘的美女形象太多太多,但是具有如此大的吸引力的女子却着实少见。我以为这几句和“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有异曲同工之妙,也让人想起希腊神话中导致特洛伊之战的绝色美女海伦。我经常会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竟然能够使得“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究竟是什么样的容貌和神采才能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齐白石笔下所绘的物象题材极其广泛,乡下日常生活中所见的植物和昆虫是他表现的重点,桑树和桑葚也是他曾经描绘的对象。他曾于1924年画过一幅扇面,扇面的主体为桑葚和一只蝼蛄。绘画风格为他具有代表性的写意花卉和工笔草虫相结合。从颜色上看,他所描绘的桑葚似乎还没有成熟,因为他使用的颜色为花青,而不是紫红。桑葚的表现方法为先大笔表现整体,然后用浓墨点出桑葚呈现的颗粒感。桑叶使用的是汁绿调赭石,整体色调偏暖偏黄。桑葚右边的空白处,一只蝼蛄自左往右缓缓爬出。现在的农村,似乎蝼蛄也不太常见了,所幸我前几年在家中小院翻土时正好见到一只蝼蛄,也算见识了这种长相奇特的生灵。扇面右侧题款“左良仁兄大雅正,甲子,齐璜”,钤印为“齐大”。从落款推测,此幅画作或为赠人之作,但是画面中所绘蝼蛄如此细致,让人不得不感叹齐先生的一片匠心。

作画多年,我也钟爱表现田野之间常见的一些物象。野鸭、芦苇、玉米、南瓜等具有野情野趣的一些题材经常出现在我的画面中。常言道“黄家富贵,徐熙野逸”,要是按照我的审美趣味,我是喜爱徐熙更甚于黄筌的。比起错彩镂金、琳琅满目、金碧辉煌之美,我更爱出水芙蓉、简括飘逸、淡雅恬静之美。

桑树和桑葚也是我较常表现的绘画题材。我画桑葚,总喜欢和一些可爱的鸟儿搭配在一起,但这些鸟儿,也大都是野外常见的。喜鹊、灰喜鹊、蜡嘴、白头翁、绣眼、麻雀、八哥、黄鹂等鸟类站在缀满红紫色小灯笼的枝头,画面别有一番逸趣。这种趣味,是和“黄家富贵”的风格迥然不同的。

年岁渐长,每到盛夏之时,我总会想起家乡野外的那几棵桑树。桑树不大,却承载着我满满的童年回忆。每当看到宋词中“采桑子”的词牌名,我脑海中涌现的是年少时期爬上桑树采摘桑葚的场景。尽管我的地理位置和故乡越来越远了,但我的心却从未离开故乡这片土地。那“紫红的桑葚”,是鲁迅笔下的百草园中永不消失的风景,也是我关于故乡的一份温馨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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