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蝉

作者: 王清海

杨诺和母亲从落日的余晖中买菜回来,身影遮掩在城市的楼群,脚步踩下的水泥地面,带着春天刚开始的寒意。目光在城市里并不能延伸很远,杨诺的面前,便只有母亲。她身形瘦削,湖蓝色的羽绒服与花坛里渐起的绿意并不交融。她面无表情地走着,明显慌乱的步伐,展示出此刻波澜起伏的思绪。

一路无言,电梯内无语。进入室内的母亲,还是沉思了一阵,把杨诺叫到面前,说出了他担心已久的事情。

诺诺,我要结婚了。

我不同意。

母亲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目光中水波潋滟。杨诺也叹了一口气,无力地说,一定要这样吗?他也深知,在事物的所有变化中,死亡是最终极的改变。父亲的突然离世,便是他们家庭的粉碎。这不是杨诺能够阻止或者延缓的事情。母亲还不到五十岁,她也该有自己的幸福,人在这世上就一辈子,自己没有理由要求母亲在余下的时光里,一个人度日。杨诺也可以说出,自己会永远陪着她,他知道这是一句自私的话,儿子的陪伴,怎么会是一个女人的全部?这句话,是让母亲永远陪着自己。

在母亲准备离开的日子里,杨诺疯狂打游戏。他在里面拥有了可以上天入地的本领,然而,他抬头,便知这空荡荡的屋子,以后就只剩他一个人了。这时候,丝丝缕缕的蝉鸣声就会穿行而来,没有伴随杨诺胸腔中的心跳,口鼻中的呼吸声,这声音确确实实是从外部而来。

杨诺几次停了下来,努力寻找这种声音的来源,无来处,无去处,就是一直响,只要他是一个人,这声音就拥裹着他。这高楼大厦之间,想听得见蝉声,是遥远的乡间幻想,那披着薄翼的小生命,怎会隔着季节,隔着钢筋水泥,啼响在这称之为家,却从没有认为是家的地方。

起初这种声音令他烦躁,听惯了却觉得很享受,像是不离不弃的陪伴,又像是乡野的召唤。杨诺有时候甚至停下游戏,闭着眼睛享受这种声音,一片片,一阵阵,在从乌云缝隙里钻出的阳光下,在一片浓翠的老树上,蝉鸣声住在他的耳朵里。

杨诺在城市里出生,长大,他不认为自己跟农村有什么关系。跟着父亲也回过几次老家,心里始终认为那是父亲的家,不是自己的。直到父亲去世,杨诺按照父亲的遗愿,把他送回老家安葬,很多从不认识的人忽然出现,认真而隆重地举行了告别仪式。这是杨诺在城市里从没有感受过的尊重,生者对死者的尊重,家乡对游子的尊重。父亲的棺位旁还留有杨诺的位置,家乡的一位亲人告诉他,若干年后,那里就是他的归宿,他可以选择留在城市的公墓里,也可以选择回来陪父亲。

刚刚大学毕业,对自己的一生充满了想象的杨诺,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归宿,当时的心中,除了一阵轻微的恐惧,更多的是一种平静。他觉得自己的归宿应该是这样,这比大多数漂泊无归处的人来说,死后还要买墓穴的人来说,他是幸运的。

送葬的时候,繁琐的仪式让杨诺感到疲惫不堪,不管是来自社会还是学校的教育,他深知为人子不如此,会被众口唾弃。他强撑着进行每一个动作,哭喊,跪拜,磕头。在偶尔静下来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蝉鸣,声音平稳,空澈而高远,响在老屋的上空。

自此以后,杨诺耳朵中,时不时就会若隐若现响起蝉鸣。

父亲去世不到两年,音容笑貌在杨诺心中已渐渐模糊。这让杨诺感到害怕,怕有一天会忘了父亲的样子。他想去看照片,每次看到照片却又忍不住流泪,甚至有了一丝恐惧,害怕照片上的人会进入梦中,会突然出现在某个角落,这是对“鬼”的害怕。有了这种想法,杨诺又忍不住骂自己禽兽,这怎么能是做儿子该有的想法?但他终究还是不敢看相片,一边害怕着,一边努力着不让父亲在自己心中淡忘。

父亲的棺位旁,还留有母亲的位置,那里也是母亲的归宿。杨诺毕业后努力地找工作,不在乎苦累,也不在乎前程,只要是工资高,杨诺都可以。没有了父亲,杨诺认为自己该扛起家庭的重担。没想到的是,母亲告诉他,她要再次走进婚姻。

如果只是为了自己,一切的努力都变得不再重要。杨诺被奋斗目标的坍塌砸得颓废。母亲在婚前跟杨诺说过很多次,希望他能参加婚礼,在这场婚礼上,杨诺有不可替代的位置。杨诺如果在婚礼中出现,母亲会很高兴,他也是众人瞩目。然而,他才不想被人盯着看,指指点点,瞧,这就是新娘的儿子,都大学毕业了,也快要结婚了。母亲还带着那个男人到了杨诺所在的城市,试图见一下杨诺。她终究是没有将那个男人,直接领到家中,领到杨诺面前。这是让杨诺心存感激的事情,这个家是父亲留给他和母亲的,母亲主动放弃了,杨诺就是这个家的主人。母亲没有做出让这个主人愤怒的事情。他有他的自由,不愿意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敢于强迫。

这就是长大了吗?杨诺庆幸自己可以对不喜欢的事情说不。他离开了所在的城市,去了很远的一座小山,没有一个熟识的人,山上也没有喜欢的景物,而且那里没有信号,谁也找不到他。杨诺为了不接电话,宁可丢下游戏。他在莽苍苍的林中奔走,在附近的农家小住,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体验乡野的城市孩子。

没人知道杨诺的内心在渴望城市的电影院、地铁、咖啡厅、游戏厅,甚至还有菜市场。他躲了半个月,逃荒一样奔回城市。母亲已经走了。婚前用微信的方式给他留言,说她嫁去了一个美丽的地方,有安静的河流和果园,有自己喜欢的人。人在这世上不能孤独地活一辈子,母亲还是要寻找一个自己的归宿,她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总有一天他会理解的。

对于母亲的这条微信,杨诺强忍着心里的不安看了一遍,没有删除,也没有敢再看。

母亲再婚一个多月后,杨诺犹豫了很久,还是拨通了母亲的电话,轻声说,妈,你过得好吗?

杨诺听到了母亲的轻微啜泣声。母亲说,挺好的,谢谢你,诺诺。

这话语让他觉得相依为命的母亲,一下子变得生疏了。

他一直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他给母亲打这个电话,也是想了很久,才鼓足勇气,说,妈,我想去你那里看看。

杨诺觉得那一定是个美丽的地方,因为母亲说喜欢那里,想让自己的余生在那里度过。

妈,你四十多岁,这就谈余生了?

你一天天长大了,妈就一天天老了。

杨诺打完电话,开始收拾东西,手机、充电宝、数据线、蓝牙耳机这些都是出门必备的,还带了一把新买的水果刀,买来后他拿刀切熟牛肉,牛肉在刀锋下毫无躲避和犹豫,很轻,很快,被随心所欲地切成薄片或者厚片。是的,他在酝酿一个计划。杨诺不认为母亲是因为想结婚而离开他,他知道母亲是因为那个男人而离开他。这个男人的出现,让杨诺心生愤恨,他明明知道母亲是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可在心里,总觉得她是被侮辱,被玩弄,杨诺甚至对于不相干路人的骂声,都觉得跟自己有关系。杨诺想找机会杀了这个男人。他将这些放到双肩包里后,觉得包里太空了,找了几件喜欢的衣服放在里面,给李婷婷打了个电话,就出门了。

走到楼下的时候,李婷婷还打过电话问杨诺,是不是去他母亲那里?杨诺说,不是,我才不去那里呢,我去参加一个面试。

城市和乡村之间,还有一个中介物——镇。它比农村像城市,远比城市像农村。农村居民为了就业或者孩子上学大量进城以后,小镇越来越冷清。小镇的车站,空白的地面点缀着稀疏的行人,出站口一棵半死不活的树下,刘遥和妻子早早就等在了这里。

刘遥忐忑不安地想过很多次相见的场面,他看过杨诺的照片,高大,白净,一脸阳光。年轻真好,有时间去做很多的事情,包括认真谈一场恋爱,陪伴一个孩子长大。他问妻子,孩子有没有女朋友?妻子说,高中的时候谈的有一个,被我和他爸强制分开了。两个人大学期间,包括现在,都还联系着。就我们这次结婚,婷婷的父母还过来了呢。

那怎么不邀请一起来玩呢?早结婚,早完结一件大事。刘遥说。他的心里涌起酸涩的感觉。对于爱情来说,这个即将谋面的儿子,远比自己幸福。等他看到杨诺背着一个扁平的双肩包,穿着短袖短裤走下车时,露出的胳膊和腿上,青春的细嫩还未打上岁月的痕迹,一生中最为重要的爱情却早已有了归属,竟让刘遥心中生起一阵嫉妒。

刘遥和杨诺四目相对间,心头泛起一丝恐惧。他四十五岁了,如果临结婚前被退婚也算婚姻的话,那他有过一段没有成功的婚姻。这般年纪,已经放弃了结婚的想法,没想到能够遇到一个喜欢自己的人,结了婚,还附赠了一个儿子。

他有的时候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结婚呢?已经单着过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要找一个伴侣?婚姻附带的不仅有负担、争吵,还有无尽的琐碎。他劝过自己多次,就这样过吧。可当他遇到一个可以结婚的人时,还是毫不犹豫,欢快地走进婚姻。对于自己晚婚,刘遥也没什么可抱怨的,生下来就带着的穷,不是年轻时候能改变的事情。好不容易有了一个不嫌他穷的女孩子,在商量结婚时,女孩被父母逼着嫁到城里去。人家想让女儿过上好日子,这也是刘遥能够理解的。他从未愤恨过女孩一家人,只有无奈无法改变的自己。但凡有点能致富的想法,他都努力去实现。在城里打过工,在村里包过鱼塘,种过胡桑养蚕,挣的钱还是都被花掉了。一个人在世上,只要活着,就得不停地消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折腾了这么些年,却在承包果园开农庄这件事情上,挣到的钱超过了消耗。也真是天可怜见,他竟然还能在这个年头上,结了婚。

刘遥也不想刚结婚,就得忙着给儿子准备结婚,想想都累。他和杨诺四目相对间,并不是恐惧即将承担的责任。他觉得既然娶了他的母亲,该为他做的事情都是应该做的,他在恐惧什么呢?

父亲对于儿子是可以掌控,指挥,有一种权威,刘遥还很喜欢这种权威。对于一个陌生的男人,让他成为自己的儿子,这对刘遥来说是一种挑战,他心底的恐惧源于此。这种恐惧让刘遥面对杨诺的时候,两腿都有些发软。

诺诺,你终于肯来了。刘遥说着,将手伸向他的双肩包,想要接过杨诺身上的重量。

杨诺后退了几步,两手抓紧了背包的带子,将头转向刘遥的妻子,说,妈妈,祝您——快乐。他是想说新婚快乐的,“新婚”两个字在嘴边打了转,还是没有说出来。

杨诺的眼睛清澈透明,淡淡地对着刘遥,瞳孔间其实在看着远方,这种目中无人的样子,让刘遥一阵失望。刘遥努力笑着,用僵硬的笑来掩盖心里的不安。

刘遥看向妻子,妻子也不跟他目光相接。刘遥明白了,她在考虑儿子的感受。

妻子很亲热地喊了一句,诺诺。然后拉过杨诺,问他的生活近况,衣食起居,杨诺回答着,谈话内容,都是他们很熟悉的事情,刘遥越听越觉得陌生而遥远。

刘遥的农庄离杨诺下车的小镇并不远,他们三个人步行着走了回去。他在前面大踏步走着,杨诺跟着母亲走在后边。杨诺没来的时候,刘遥也挽着自己的妻子走过这条路,刚才来的时候还是,妻子紧紧跟着自己的,偶尔还会挽着自己的胳膊,两个人可以边走边说笑。而这会,他只能自己朝前走,走得快了,他们两个就远远地落在后面,也不追赶,他就站那等着,他们依旧不紧不慢,全然不顾他在前面等着。

这让刘遥有了自己是外人的感觉。

刘遥的农庄里本来只种了三种果树,桃子还是青的,黄金梨都还套着外面褐色里面黑色的纸袋子,猕猴桃树的藤蔓翻过栅栏爬进了桃林里。

妻子说杨诺喜欢吃葡萄,农庄里新种了一批葡萄,还是当年能挂果的那种。还一直对刘遥说,以前在城里没有地方种,现在自己有地了,可以种上很多品种,把能弄到的品种都种上,有了儿子喜欢吃的水果,他就会喜欢这里。

他们走进庄园的时候,刘遥就对杨诺说了这个计划。一边说一边看着杨诺,他发现这个陌生的孩子脸上并没有感动的表情,而是打断他说,你要对我妈好些。

杨诺的话让刘遥哈哈笑了起来说,诺诺,这话说得太成熟了。

刘遥感到了一种威胁。如果油滑些,他应该连说,是,是,我一定会对你母亲好的。这也是他心里的实话啊,他这么大年纪结婚,怎么会不珍惜老婆呢?但他没有那样说。他觉得要是接受了杨诺的威胁,自己一个做父亲的尊严何在?虽然杨诺连一句刘叔叔都不愿意喊他,在刘遥心里,他已经成为他名义上的儿子。看到杨诺穿的衣服过于花哨,刘遥甚至想板起一张父亲严肃的面孔教训他,或者关爱地提醒他,话涌到喉咙口,他还是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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