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还乡

作者: 幽桐

记不清是初秋还是深秋,夜晚的校园寂静无声,我像往常一样安坐办公室备课。读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因那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忽然心生悲怆,却又如鲠在喉,情不自禁掩面而泣。

那一刻,刻骨的疼痛从全身袭来,痛彻心扉。在那黑夜层层包裹的无声疼痛里,我看见千里之外的故乡,和故乡里定格的那些娴静的青葱时光,如一幅苍旧的水墨画,在长满褶皱的宣纸上,随风飘摇,时隐时现。

多年以后,那疼痛仍在心间,不断跳动、旋转、生长,缠绕成一束根须交织的藤条,细长,柔韧,而且坚固。

那无时不在的疼痛里,镌刻着我的故乡,一个皖南村庄的影像。

村庄不算大,起初房子大多是泥墙黛瓦,后来渐渐更替为青砖黛瓦、白墙黛瓦,有的并排铺开,有的散乱坐落,看似随意,但参差错落,稀松悠闲。大部分人家坐北朝南,少许坐东朝西,门前都开辟出一块稻床,晾晒稻子、小麦、黄豆等谷物,屋后留块空地种些竹子,周围稀稀疏疏栽上几棵树。村庄北面、东面、南面都是松树林,如恬静的港湾,将村庄紧紧环绕起来。西头有座石板桥,横跨从北向南流经村庄的大塥沟,桥下汩汩流水不疾不徐,让人顿觉整个村庄的静谧与安宁。我一直以为,草木和流水,是村庄不可或缺的符号与灵魂。

庄里每户都姓高,便称作高庄。据长辈相传,以及辗转觅得的一些家史资料佐证,我们的祖先清初从江苏溧阳迁来,逐渐分布到桐城境内不同地方。迁居到我所在村庄的是兄弟二人,慢慢发展为如今的一宗两支。

我还没入学时,我们家从高庄最南头搬到了最北头。北面是一条横向经过村庄的大路,西面是一条纵穿村庄的小路,东面和南面紧挨着松树林。父亲在屋后种了一大片竹子,门口栽了四棵梧桐,在东西空地上栽了些桃树、梨树、柿子树,还请人挖了口水塘。那时的水很清,母亲和隔壁的大婶们经常在这里洗菜、捣衣。后来为方便吃水,又在门口东边打了口井,十三米深。年幼的孩子常小心翼翼地趴在井口,看井底到底有没有猴子要捞的月亮。

我的童年、少年和初高中时代,上学之外的时光,完整或零散的,都与村庄密不可分,夜晚在寂寥的虫鸣声中入眠,清晨被清脆的鸟啼声喊醒。高庄根深蒂固地生长在我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我少年时走过的深深浅浅的脚印,一定也存留在高庄的记忆里。只是,她不懂我经年累月的习惯与眷恋,我也不懂她恬静之下隐藏的无言忧伤。

严格意义上说,我离乡是在19岁那年,到淮南读师范。自以为长大的孩子总想逃离熟悉的生活,逃离自我定义的束缚。记得当时有位同学被石河子大学录取,我们羡慕了好一阵子。入学后,身处他乡的孤寂很快被新鲜的环境和忙碌的日子冲淡,而且那时一年还能回家两三次,过个寒暑假。只是偶尔夜里失眠,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耳边才响起村庄焦急的呼唤。大三那年的一天深夜,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看书,突然很想回家,便喊舍友老四一起回。老四家在怀宁,我们是安庆同乡。两人一骨碌爬起来,在寂寥的秋声里打车到火车站,义无反顾踏上了温暖的归途。那一晚的冲动与畅快,至今仍记忆犹新。

因离乡生发的失落与不安,是在大学毕业之后。考研失利,我来到苏北当了一名县中学教师。当时,高铁和动车还没开通,往返两地只能乘汽车,转火车,再转汽车,辗转下来要耗费一整天,常常早上天刚亮出门,抵达时已华灯初上。年轻的我们时常对一些选择不以为意,不明白有些选择一旦决定了就是一辈子,狂傲地以为任何距离都不足以成为不可逾越的鸿沟。

等起初的陌生淡去,夜深人静坐在异乡的书桌前,远离故乡的疼痛便从骨头里钻出来。我怎么也无法接受自己又一次抛弃了故乡,抛弃了生我养我十八载的村庄,真真切切离开了那个叫高庄的地方。那几年,最大的愿望就是逃离这个离乡千里的小城。我想尽各种办法,报考北京高校的研究生,省城的公务员,安徽的报社,苏州的出版社,南京的学校,甚至本市的报社,为了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为了离故乡近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但并非所有的竭尽全力都会换来事遂人愿,有时你越是渴望,它越是遥不可及。有的是别人没接纳我,有的是我放弃了,无论属于哪一种,我最终还是停留在原地。曾经最想离开的故乡,成了永远回不去的远方。

之后的很多年,我如何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就到了一个从没听说过的完全陌生的城市,怎么就成了这座陌生城市的常住市民,怎么就在异乡有了一个远离父母的家,而这里却被儿子称作故乡,成了他童年的全部。一夜梦中,我打开百度搜索“如何离开某城?”随即蹦出一条答案:坐车。那一刻,心底蔓延的无边绝望深入骨髓,至今想来仍冰冷透凉。

人到中年,面对的羁绊愈来愈多,有些无法回避,有些隐藏在内心深处,我们看不见,但我们无法漠视,更无法摆脱。我们的身份也越来越多,属于单位,属于网络,属于家庭,唯独不属于自己。当年深夜归家的那份信念与勇气,早已随风消散,了无踪迹。

离开故乡的人,还乡,终究只能在纸上,在梦里。

这些年,在他乡安静漫长的夜晚,我不停地做梦。

有时,我梦见阳春三月,田间冬天播洒的草籽开出紫红色的小花,戴着红领巾的少年,中午放学顺着花丛中间那条熟悉的小道一路小跑回家。到老屋门口,犹如身入花海,粉红的桃花,洁白的杏花,紫色的泡桐,淡黄的美人蕉,空气中弥漫的都是花的芳香。燕子已返回别离一个冬天的巢,欢快地从门口倾斜着飞进飞出,长尾巴的灰山雀,头戴扇形冠的不知名的鸟儿,在繁茂的松树之间来回盘旋。少年放下书包,穿过漫野蓝色的花,飞跑到地头喊父亲回家吃饭。收鸡蛋的吆喝声,卖零货的拨浪鼓声,不远处的声声犬吠,相互交错,填满村庄空余的角落。

有时,我梦见盛夏“双抢”时节,早晨天不亮,在父亲一声接一声焦灼的呼喊中,我艰难挣扎着爬起来,眼睛半睁半闭,摇摇晃晃走进牛栏,牵着那头不胖不瘦的水牛去寻找鲜嫩的青草。等朝阳升起,草上的露珠不见了,才拽着恋恋不舍的老牛往回走。它常常走得不紧不慢,它不懂我试图终结一项任务的急切与渴盼。就着萝卜干吃两碗粥,在知了聒噪的嘶鸣声中,我带上草帽和镰刀,拎着水壶和茶杯晃悠悠走进金黄色的稻田。父亲戴着那顶我们垂涎已久的白色硬壳帽,裤腿卷到膝盖,挑着装满稻穗的竹篮向停在路边的板车飞快走去。瘦弱的母亲正弓着腰,一刀一刀熟练地割着稻穗,衬衫被汗水打湿。半上午忽然黑云当空,雨点悠悠洒落,我和父亲赶忙将满车稻穗拉回家,抡起木掀抢收门口晾晒的稻谷。

有一次,我在睡梦中迎着斜风细雨,从高中复读的范岗镇蹬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骑了一小时回到家,已是黄昏。黄叶随秋风狂乱飞舞,树林之间的空地铺满厚厚一层褐色的松针。我轻轻推开微闭的木门,父亲正不紧不慢地择棉花,筛子里一簇簇白色的棉花,像云朵,像梦幻,像我们漂浮不定的生活。母亲在不很明亮的灯光下,缝补几件破洞的旧衣服。山粉圆子摆在油渍浸染的木桌上,锅里的蒿子粑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低头吃完饭,我赶紧回卧室掏出试卷,生怕父亲询问最近有没有考试。我把自己堆在一份份试卷里,认真演算答案,一如演算无可预知的未来。幸运的是,直到第二天午饭后返校时,父亲也没开口。

一个寒冷的冬夜,我梦见除夕的故乡,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的村庄万籁俱寂,像极了一幅雅致的水墨画。孩子们在雪地里肆意欢跳、奔跑,嵌下一行行凌乱而诗意的脚印。快到傍晚,我们撕掉门上残存的旧春联,用早上凉的粥贴上前两天写好的新春联,随即准备好菜肴和纸钱,去先人坟前,接着到高家祠堂轮流跪拜家族祖先。年夜饭后,每个房间灯火通明,父亲教我们打牌,可惜每次赢的基本都是父亲。直到零点放了开门鞭,我们才恋恋不舍地与过去的一年告别,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进入新年的梦乡。

我日复一日地做梦。村庄,那些花和草,那些人与事,不时地从梦中蹦出来,让人感觉错了时空。有时恍惚中,竟辨不清究竟哪里是现实,哪处是梦境。可梦终究会醒,没有什么能在梦中恒久停留。时常在半夜,或清晨,迷迷糊糊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异乡的床上,故乡仿佛还在眼前,可又相距千里、相隔数年,内心的酸楚无以言表。有时子夜时分,坐在桌旁久久不敢入睡,生怕梦中再遇见魂牵梦萦的故园,更不忍承受醒来后空空荡荡的惆怅与层层叠加的失望。

故乡,是人一辈子抹不去的烙印。故乡的风物赋予了你独有的个性、审美、性情,甚至某种癖好。他是你的根,你的来处,却不是归途。我们往往以振兴家族的名义外出打拼,却把自己变成了没有故乡的断梗。

儿子出生后,为孩子上户口时才惊觉,我已从一个家庭的最后一名成员,成为另一个家庭的户主。如今,在这世间,我已晃晃悠悠走了四十年。可我把故乡弄丢了,把青春弄丢了,把曾经的自己弄丢了。

后来换了单位,严苛的工作压力,每天不间断的加班,加上照料年幼的孩子,繁杂的工作和生活让人力不从心,对故乡的挂牵暂时淡化。我开始学习这里的方言,不少人都问,你是当地人吧?我只好报以苦涩的微笑。有时以为自己完全融入了这座已慢慢熟悉的城市,当偶尔闲暇听同事们说起童年的游戏,谈论婚丧嫁娶的习俗,陌生的感觉一下子又涌了上来。等紧张的节奏成为常态,绵延悠长的思念,屈从现实的无能为力,不能回乡的憾恨无措,又在那些孤寂的夜晚全部跃出水面,折磨得我辗转难眠。在异乡,根扎得再深,也是水面的浮萍,一阵清风吹来,或一个水波掠过,都禁不住左右打颤。

藏在心底的故乡,是永远无法缝补的伤痕。

偶尔回乡,四处冷冷清清。记忆中的水墨画早已面目迥异,白墙黛瓦被两层小楼替代,常年陪伴村庄的只有为数不多的老人和妇女。田地和山头大多承包给了别人,松树被砍伐一空,林间杂草丛生,当年走过无数遍的小路不复存在。池塘的水浑浊不清,有的已经干涸。辛劳一辈子的母亲不幸患病,父亲的步伐也已老迈,身高一年年变矮,印象中年轻的兄嫂也已步入天命之年。儿时的玩伴都为了生计外出打工或创业,同我一样,以游子的身份偶尔回次家;有的已多年没有音信……

风中也没了往事的味道。那些长年坚守的树,按时盛开的花,枯而复生的草,早已不是当年那一株。那个阳光下躺在草地上凝视一片云的悠闲的少年,那个雨夜卧听疏雨滴梧桐的忧伤的少年,那个怀揣心事默默静坐在大塥埂旁的孤独的少年,都已走进岁月深处。只有父亲挥汗如雨劈好的柴,依旧整整齐齐码在门口的走廊上,如雕刻家精心雕琢的杰作。我想找寻的印迹,全被岁月带走。她们没有等待那个离乡的少年,自顾自地变幻,自顾自地衰老,自顾自地消亡。

平素打电话或回家,父亲与母亲也会断断续续诉说一些村庄的人和事。不是所有的庄稼人都朴实本分,有的老人也不是我们孩提时看到的那般温和善良,婆媳之间、兄弟之间的矛盾隔阂时有发生,我们只看见乡亲们劳作的艰辛,不曾听见他们黑夜深处的怅然叹息。我宁愿相信那些都不是真的,可它们又那样真实存在着。人性的自私与丑陋,笑声里隐藏的冷漠与阴暗,将温润的村庄撕开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口。那伤口裸露在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每每回乡,也就停留三四天。无论对于家人,对于乡亲们,还是对于静默的老屋、风吹雨淋的草垛、闲庭信步的鸡鸭们,我都是熟悉又陌生的过客。每次刚想出门走走,或串串门,又突然感觉一切都很陌生。曾经熟悉的人,见了面忽然就记不起该怎么称呼了;不少后嫁过来的姑娘,后来出生的一代孩子,还不曾见过。看似不起眼的时间和距离,阻隔了原本如数家珍的记忆与过往。于是,又从院墙外折回来,看看屋后寒冬里依然碧绿的菜畦,轻轻抚摸墙角那棵枯瘦的老树身上存留的浅浅字痕,一遍遍找寻荒乱的树林淹没的曾经走过无数遍的脚印。有时,甚至想再次逃离。可一旦离开,又割不断连结两端的绵长的丝线。

朝思暮想的故乡,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故乡与异乡,无论距离远近,都隔着一条我们看不见的沟壑,深不见底。

没有一个漂泊的游子,能跨过这条长长的沟壑重回家乡;也没有一个故乡,能等回那个当初意气奋发的俊朗少年。

时过境迁,能让我们与故乡紧紧相连的,可能只剩下那久未说起但仍旧纯正的朴素乡音。

还乡,只是在梦里。

又一夜梦中,暮色黄昏里,老屋茂密的竹林上方,缕缕炊烟穿过稀疏的缝隙袅袅升起,随风曼舞,渐而变得细瘦匀淡,缓缓隐入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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