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与抒情的交响
作者: 陈恩迪 王东东作为河南先锋诗歌的代表诗人之一,田桑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校园时期就开始了他的实验性诗歌写作。他在当时备受诗坛瞩目的《诗歌报》首届探索诗大奖赛中的获奖作品《一棵星星草在语言里燃烧》就已经充分彰显了其诗歌特点,也预示了他后来的一个重要的写作方向。在跨度长达三十多年的诗歌写作生涯中,他的诗从未丧失实验性的特点。无论是语言方式上,还是经验处理上,他的诗都不会简单地仅仅停留在表面的呈现,而总会努力向深处挖掘,力求“有所发现”,力求直抵事物的本质或内核。他的诗具有鲜明的抒情性特质,但又不乏叙事性的细节元素,这使他的诗在凌虚高蹈之外,又有现实性的坚实质地。因此,田桑的诗在众多诗人之中具有较高的辨识度。
田桑诗歌的内核是抒情的,但作为经历过九十年代诗学淘洗和沉淀的诗人,他对传统的抒情方式又有着足够的清醒认知和反思。他的抒情总体上是冷抒情,不是那种一泻千里的奔涌高歌,而是浅濑湍流,在语言的把控中充满克制与自省。为此,他会时常借用叙事元素加以调和与平衡。这种被借用的叙事元素在诗中往往呈现出碎片化的特征,显然这种叙事是一种弱叙事。冷抒情和弱叙事,是田桑诗歌最重要的艺术特点。
田桑诗歌中的叙事,与抒情构成了互动、互补的两翼。若说抒情是汩汩流淌的河水,那么叙事则是承载流水的河床。叙事为抒情提供具体情境,抒情为叙事增添情感色彩,进一步深化和升华叙事。二者的交响与和鸣使田桑的诗作既具有高度的真实感和生动性,又具有深刻的情感性和思想性,最终达成深度抒情。
一、时间、细节与生存状态:田桑诗歌的弱叙事性
时间是田桑诗歌写作始终关注并着力探索的主题之一。从数量上看,将时间作为主题或者与时间主题有关的诗作,在田桑的诗歌中占据着很大的分量。
他早期的诗歌,对时间主题的关注可能出于无意识或潜意识,还不是太专注,多数情况下是作为叙述背景出现的,阅读一下就能还原到某个具体的时间点上。有时,时间会悄悄渗入他的诗歌语言之中,有意无意地就变成叙事的骨架。“时间不但作为一个哲学、政治和叙事学问题由来已久,而且作为一个叙事学问题也具有决定性的意义。”田桑诗歌的弱叙事性,首先体现为诗人对时间的重视。这一特点在诗歌标题上已多有显现,如《美学的黄昏,1990年冬》《星,1991年10月》《9月11日,值仲秋遇雨》《风筝,1993年深秋》《乌鸦,2004年12月29日》《春天,2020》等。在这类诗歌中,田桑对诗中物象的言说往往与某时某刻的具体情境有关。较具典型性的是《9月11日,值仲秋遇雨》“雨啊雨,9月11日/不断膨胀的雨滴。”诗人的即兴写作就缘起于1992年9月11日那场秋日冷雨。
田桑对时间的敏锐感知还体现为在诗作中呈现、关注时序。《蜣螂之秋》就是这样一首按照事物发展的先后顺序写就的具有叙事意味的诗。“风刮了一夜”“风又刮了一夜”“风真的刮了一天”“风,又接着刮了一天一夜”“第三天上午,风还在刮”,众多体现时序的语句出现在不同诗节,为一只快活而忙碌的蜣螂在深秋的行动构建起时间线索。正如施塔格尔所说,“叙事式的语言在呈现。它指向某物。它把事物指给人看。”除了倾心讲述这只蜣螂在秋天搬运粪球的故事,时间本身也成为诗人呈现的对象,诗歌的标题早已透露了这一点——《蜣螂之秋》——作者关注的是独属于一只小虫的秋天。除了从纯客观的角度书写自然时序,田桑有时还会将客观视角和主观视角结合起来,强化诗歌的叙事色彩,当然,这其中已包含某种主观抒情成分。在《皇帝的噩梦》中,客观时间只过去一夜,而主观时间则被延展、拉长,以至于无穷:“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悄悄拨快时钟的指针/随着年龄渐长,时钟亦得更换/许多次: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急”“时钟仍在加速/究竟是谁在暗中拨着它”。在强烈的对比下,主观时间的密度大大增加,与之相应,诗歌中“皇帝”的那场诡异“噩梦”也随着时间延伸至过去与未来。
田桑诗歌的叙事性还体现为对生活细节的呈现和放大。长诗《剪纸的女人》从一把剪子出发,用细腻的笔触摹写女人的一举一动:“整个春天,无所事事/你坐在木椅子上,旁边是一把剪子/和一盆忽明忽灭的炉火/你俯身,曲线朦胧、柔和/犹如河边的细柳”“剪子不能再闲置。你脱掉手套/拿起剪子和纸,开始构思”“你站起来,其实是想/到外面去走一走,在河边或半山/在雪地,捕猎新鲜的灵感/顺便磨利剪子,或幻想某种奇遇”。随着叙述的深入,女人微妙的心理变化过程也被勾勒出来,其柔弱、多情的特征逐渐变得丰满:“一剪正好/是一片完满的心事”“你足不出户,感到更惬意”“语言是多余的,一如地上的碎纸/你无法让它们说出剪子的/慵懒与闲适。”“雪之后,一只乌鸦抢先占领了/梅树枝头,让你感到既沮丧又新奇”“一河春水,水面上映出/一个女人春日的槁容,无药可治”。诗人对诗中那位女子的动作和心理的准确把握令叙事语言变得丝丝入扣、摇曳多姿。在《暮年》中,田桑对生活细节的关注则经由一组特写镜头呈现出来。在这组镜头下,依次出现的物象是“会议”“阳光”“报纸”“浴盆”“睡衣”“镜子”“肥皂”“空气”“旧信”“相框”“机械的墨水,笔和纸”。借助这些物象,诗人最终将镜头对准一个步入暮年的领导者,叙写其在一个下午经历的庸常乃至琐碎的事件,一串搭配特写镜头出现的动词和具有画外音性质的最末一节诗,使作品呈现出微型诗剧的品格:“在亏心的地方闭目,在羞涩的地方微笑”,至此,叙事性在一定程度上升华为戏剧性。
除了使用特写镜头呈现生活细节,田桑有时还会展开微物叙述,挖掘潜藏于日常生活乏味处的点点诗意。《蚊子》是这方面的典型例证:
细小的、难以扑捉的针尖
黑暗中睡眠的敌人
它的针管里充满了饥饿的逻辑
而逻辑是没有善恶之分的
它的眼镜在针尖上闪耀
甚至比针尖还要锐利、准确
睡眠的耳朵在黑暗中突然醒来
其实偷袭者同样万分紧张
在阴谋得逞之前,它就盘算着报应
因此它心慌意乱,匆匆忙忙
除了果腹之需,它其实并没有更大的
奢望,它在黑暗中叮嘱自己
尽量不要将庞大的睡眠惊醒
尤其不要碰上一场噩梦
这首诗别出心裁地将关注点落到蚊虫身上,作品对蚊子用以吸血的口器“针尖”的摹写、对于蚊虫在暗夜“偷袭”时紧张心理的代入式描述显得生趣盎然,诗人对于生活的细致观察和感知就在其中。与之相似,田桑笔下许多涉及自然题材的作品都呈现出这一特点。“一只猫醒着,窗户醒着/在深土之下蠕爬的蚯蚓醒着/挡在蚯蚓路上的树根醒着/槐树醒着,风醒着/当你睡熟的时候”(《当你睡熟的时候》);“一小队恰好被落叶/挡住前程的蚂蚁,它们/是否也有恼怒和疑问?”(《郊外独步》);“深土下奋力掘进的蚯蚓/茫茫之夜无法看见的/一列火车,你无法测度……但你知道它的十二节车厢/有如十二指肠之于深邃而/漆黑的消化系统”(《深土下掘进的蚯蚓》)。这些诗作专注于还原和放大自然的细节、呈现生命体的细部特征,探寻蕴藏其间的诗意美感。
有关生存状态的诗作同样彰显着田桑诗歌的叙事性。这类诗歌兼容了对时间和生活细节的重视,而且因为和切身体验紧密联结而更加具备鲜明可感的叙事特征,它们共同体现出诗人对人生历程的关注。例如,《四十自述》从“我”给远方的朋友发邮件告知一桩生活琐事写起,讲述“我”因“眼角的鱼尾纹”“额头泛滥的垄沟”而深感“岁月不断加深的衰朽与恐惧”,“我”的“自述”既是那封“电子邮件”的内容,同时也参与构成诗歌的叙事因素。与《四十自述》相似且构成呼应关系的是《凌晨的闪电与恍惚,兼致天命之年》,“凌晨,窗口划过一道闪电/让我忽然有点恍惚。仿佛在灯下/刚写完《四十自述》,通过电子邮箱/发给友人,向他述说不惑之年重重的/困惑。然后放下笔,喝了一小口茶/纸上墨迹未干,杯口还冒着热气/不料一转身却撞到了天命之年”。尽管作品定格的是“我”在片刻间产生的即时感受,但诗人对时间的体验和书写方式与多年前的《四十自述》是相近的。
此外,田桑还善于从自身体验出发,通过传神的摹写拥抱日常生活。在《睡梦之美》中,诗人以极细腻的笔触呈现入梦的过程:“轻轻地,眼帘垂下/轻轻地,推开一扇门/越来越轻,在跑道尽头/飞机突然一顿/——升空了”,其后两个诗节均写美梦的内容,那俨然是一个充溢着“春光秋色”的微型小说。除了奇丽的入梦过程,失眠的经历也被诗人反复诉诸笔端。“瞬间的空难——窗户和木板吱吱/断裂,当失眠张开它的翼翅//嗡嗡的云层,近乎发疯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却找不到出口”(《当失眠张开它的翼翅》)。《啊,长夜到底有多长》更是借助充满物象的叙事文本回应诗题中的疑惑:“只有失眠的窗户知道。醒着的台灯知道。灯光和灯座知道。眼皮酸困而又不肯合上的钢笔知道。孤零零地躺在灯座旁的笔帽知道。/桌上一杯余温渐逝的残茶知道。茶水和茶叶知道。烟头知道。被烟头烫伤却坚强地忍着哼都不会哼一声的烟灰缸知道。”另外还有《周末早上痛痛快快地睡了一个懒觉后作》,仅看标题便可对诗歌的叙事性感知一二,田桑在诗中诚实地书写其所见所闻:“阳光,风,一群灰鸽子/静静划过树梢和楼顶。/鸽子之上,蓝天,白云。/而楼下,一辆小汽车吭哧几下/启动了起来,鸣了一声喇叭/然后屁股后冒出一股青烟/驶出小区,转眼消失在/它胸有成竹的远方。”在这里,生活回归原生态,尽管琐碎、庸常,但“松弛而美好的一天”同时也是让人感到“值得虚度”的一天。
二、想象与记忆的碎片:叙事中的抒情因素
除了对时间、细节及生存状态投以深切关注,田桑的诗歌还注重从个体的感性生命出发,通过想象和回忆的手段进行抒情。这种抒情通常在叙事的基础上展开,但又和前述带有叙事性的诗歌使用的陈述性语言有别,“抒情主要用的是想象性语言,该种语言不需要替代性的人物和具体因果关系,它以不连贯的句法创造引人注意的节奏效果和生动感。”
《被出卖的凤凰》这首诗便呈现了诗人的思绪在“现实——想象——现实——想象——现实”之间反复跳跃的过程。“我”将一只吊在火锅店透明厨房的铁钩子上的褪毛乌鸡想象成“凤凰”,这“凤凰”有“拉长的脖颈,绷直的腿/似乎即将一飞冲天,展翅云霄”,随后服务员递菜单的动作把“我”漫游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世界,待“我”拍照发完朋友圈,友人的跟帖调侃“是涅槃的凤凰”和“我”的回答“是火锅店出卖的”则再度完成了一次想象和现实之间的跃动,诗歌产生一种内在的节奏感。又如《夜空中》由现实而至想象,由叙事而至抒情。这首诗应是诗人在宁静的夜晚观星时所作,当晚“万籁俱寂”,诗人却听见“夜空中一群酒鬼吵吵嚷嚷”“不停地划拳,碰杯,说笑/唾沫星子与酒沫星子乱溅/满天都是,一闪一闪”,这显然是对满天星斗的形象化表达,诗人敏锐的思想令其感知到茫茫宇宙中“有人劝慰,有人叹息/有人沉默,起身离去”,喧哗消散殆尽,万物最终复归沉寂,平和、宁静的情感在诗行间缓缓流淌。《一滴水悬在头顶》则充分调动多种感官,窗外,打夯机在建筑工地上持续发出噪音,“哐嗵、哐嗵”的声音和心内的烦躁纠缠在一起,经过想象力和通感的升华,噪音化为悬在写作者头顶的一滴水,天空也“像吊车在晃动”。寥寥几笔,传达出强烈的眩晕感和焦躁感。此外,在旅途中,诗人的想象力往往更为活跃,诗歌的抒情因素也更加明显。例如《夜次黄花岭》记录了诗人在山间住宿的经历,但叙述重心不在眼前实景,而在于想象“一场春天的大火从群山升起”——即刺玫花开满山头的情境,诗人发出的“惊叹”“赞美”等都从想象之中生成。又如《腊月廿九夜,车过怒江大峡谷》,该诗将夜晚的峡谷比作深不可测的“墨水瓶”,车行峡谷中,犹如“在瓶子里蠕动”。在浓稠的暗夜,诗人想象怒江在“幽深的峡谷之中/墨水瓶底部/流淌,抑或睡眠”,面对静默无声的山河,诗人只愿“与整座高黎贡山和大峡谷融为一体/被一管狼毫饱蘸于笔端/龙蛇狂舞/瞬间写出胸中的块垒及闪电”,瑰丽的想象令情感表达更为传神。
田桑诗歌中的抒情因素更多地体现在回溯性叙事文本中。《为一幅不可思议的画而作》叙写三十年前的一个下午,“我”看小女孩蹲在沙地上作画的经历。诗人用舒缓的笔调描绘当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