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冬藏

1

何谓秋？

《说文》解曰：“秋，禾谷熟也。”即万物成就、收工之时也。

确实，秋天是万物丰收的时刻。“七月半，枣红圈，八月半，枣落杆。”又说：“七月的枣，八月的梨，九月的柿子红了皮。”其实岂止这些，苹果、石榴、葡萄、无花果，山里红……一个个争奇斗艳，似一大帮子姿色各异的姑娘，你跟着我，我撵着你，赶趟儿似的蜂拥而至，使得秋天成了名副其实的果实的盛会。

而玉米、水稻、红薯、芝麻、花生、绿豆、黄豆、高粱，则不慌不忙，似庄稼大汉一样端坐于村口，一面大碗喝茶，一面掀起褂子扇风，真真坐实了“春花秋实”的名头。

喜欢两个词：雍容和矍铄。

雍容带着多彩，富贵和悠闲，而矍铄，则带着一点儿清瘦，有精神。雍容侧重气度，矍铄侧重健康。雍容可以描绘春天，萧瑟过后的华美；矍铄可以形容秋天，繁华之后的清秀。

秋的美，其实最早由一首诗歌独步而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白露时节，阴气渐重，寒凝而白。白天溽热，夜倒清凉。清晨的露水日益浓厚，凝结为草叶、芦苇上一层白白的水滴，似霜实露，滴滴晶莹，将夏日仅剩的热气也消解殆尽，再加上雾蒙蒙的河对岸，伫立着的那个秀丽的姑娘，岂不更令人神清气爽？

美丽的秋，丰腴的秋。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寒露，霜降，骨子里的美，在树型，在树色，在树影。型是茂盛，影是飘逸，色是缤纷。秋风美，秋气畅，秋色绚，秋果炫，秋味香，是丝丝入鼻入心的香，是满满的色彩斑斓的充实，是揽到怀里，抱到家里的惬意。

在以前，秋天里亲身收摘过的，有玉米，有枣，有花生。

收玉米在八月，天气尚热。钻进玉米地里掰棒子，干硬的玉米叶剌着皮肤，火烧火燎的。人们穿着厚衣服，汗流浃背地掰，浑身燥痒地背，因为果实，因为生存。

收花生倒省事，因花生大多在沙地，大多透风。只需用手拽着，掂起来，一抖，一擞，那成堆的黄爽爽的花生，即裸露在眼前，带着沙土，带着地里的湿气。

枣最富有诗意。八月中秋，枣熟了，一嘟噜一嘟噜的，在晶莹的枣叶里时隐时现。打枣了，舅舅戴上草帽，拿一竹竿，竹竿上绑一镰刀，外婆则在枣树下，铺上席子、被单子。舅舅用镰刀打，用镰刀钩，摇，那枣就簌簌地落下来，滚得满地都是青红青红。

“寒露时节人人忙，种麦摘花打豆场。”在白露到立冬这段时间里，要收摘收割，要耕地，要播种小麦，没有点儿计划不行，没有点儿韧劲也不行。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一种一收，包含了无数辛苦，万千算计。

收摘，收打，收割，收拾，收拢，收获，收成，收藏……收的活计有多少，词语就有多丰富。但收，归根结底是要拿回，归拢到自己跟前，就像孩子，就像叶落，就像人生，对生他养他的母亲，根须，故乡，无一刻不在思恋，无一刻不在牵挂，总想着反哺。

2

人类对秋的喜，对秋的悲，可谓连篇累牍。晋陶渊明有诗云：“闾庭多落叶，慨然已知秋”说得委婉平静，只是叹落叶，叹天凉。而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就慷慨多了，愤懑多了，激动多了。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虽叹落叶飒飒，却因登高望远，而忘却了愁，孑然独立，衣袂飘飘，显得苍凉悲壮。

秋天，使我最震撼的，其实是一阕小词：“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那份寥廓，那份凄凉，那份凄苦，自我读到它就沉醉其中，再难放下。

秋，因人而各具风采。

院外有树：桂花、栾树、银杏。

桂花平淡。深绿青绿嫩绿，叶子密密匝匝，似乎一直无欲无求。但到了中秋时节，它开出一簇簇碎黄的花，隐藏于树枝间，似乎不想让人发现。但是清香不会被埋没。集聚多了，细细袅袅，使人一闻而驻足，久而不去，嗅嗅品品。浓可远溢，淡可入心，就像一个人，默默无求，但人人知道他，推崇他。

栾树跳脱。春天羽状的枝叶，斜逸旁出，青翠怡人，令人爱慕不已。夏天，几蓬黄花突兀而穿出枝叶，黄黄绿绿的，也不躁，碎碎点点，似浓浓的绿上抹了几笔草绿。秋天，它终于耐不住性子，一夜间结出满树的红色蒴果，像一只只小灯笼，伸出茂密的枝叶，悬浮在风中摇摆，颇似一位爱漂亮的少妇，浓妆艳抹，傲气凌人。

银杏不然。它发芽晚，零零散散。直直的枝条上，一朵一朵伸出小叶来，圆圆的，一簇一簇长成。平时郁郁青青，即便结果也是默默无闻，不愿有半点儿奢靡。而过了寒露，它用满树的金黄将所有的目光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想起了苏轼的诗：“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秋鸿，秋天的大雁，是在雁门关？在沙漠的天空？在衡阳？在来去的路上？

说起雁，人讲雁有四德：寒则自北向南，止于衡阳，热则自南向北，止于雁门，信也；飞则长幼有序而前鸣后和，礼也；失偶不再配，节也；夜则群宿而一奴巡警，有警则哀鸣呼众，昼则衔芦以避缯缴，智也。

年少时看《神雕侠侣》，听李莫愁痴痴呆呆，低吟浅唱，“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很为词的精妙而神往。现在知道是元好问写大雁的诗句，更是感慨不已。

3

2022年，我们组织了一次活动，叫“秋收冬藏好‘丰’光”，当时没有多想，只把秋天无数的果实积聚起来，展览给孩子们看。蔬菜、水果、粮食、药材……觉得堆的是山，扮的是山，是果实之山，是收获之山，是知识之山，高高低低，红红黄黄紫紫绿绿，长长短短圆圆尖尖，璀璨了眼睛，也肥美了心田。孩子们有收获，老师们有启迪，就觉得普普通通的一些果实，成规模堆积起来，也能如此厉害呀。

莫名就想起了自己的一生。所谓“人过四十五，年过中秋日过午”，自己也算是进入秋天了。秋天了，我有哪些收获呢？

朋友一批一批，陪伴一段，就消失了，散落了。还好，有我的学生，似乎穿越时空，一直陪伴。

犹记得当年，文艺刚毕业，分配到我们学校。我带着她出去宣传招生，恍然就在昨天。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吃火锅，是在小天鹅，屋外大雪纷飞，屋内热气腾腾，那次，她告诉我，她准备结婚了，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一转眼，20多年了。

秋远，似乎取名为秋气高远之意吧，是我的另一届学生。掐指算来，也应有三十五六了。当年教她们的时候，正值“小燕子”热播，她在日记中记述“化力气为浆糊”的趣事，搞得我莫名其妙，还被学生笑。记得那时的日记，我是一篇一篇批改的，有时还写了大段的评语，真的是下了功夫。听她说，那些日记她还保存着。

说这些时，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她大大的眼睛，瘦削的脸庞。现在每年教师节，她总会寄来一束花或一支笔，感谢老师，祝福老师，也算我的收获吧！

闺女今天又飞走了，去追逐她的梦想。那异国的树木，此时正是茂盛的时期吧？正是如饥似渴汲取营养的时候，孩子去那里，希望人生际遇会有所不同。她，也算我的收获吧？

站起身来，周边学生的喧闹此起彼伏，他们正在春季，正处于新芽初发、花朵初绽的时期，假以时日，他们，岂不是我的又一轮收获？

4

朋友的丈夫去世了，才40多岁，令人猝不及防，又感叹世事无常。

听着她喋喋不休，说着那几天的过往，似乎还没从迷懵中清醒过来。苦痛，还没有侵入她的身心。这就像人的手脚被重物砸了一下，现在正在麻木中，还不知道痛，等反应过来，才是真的痛。

2023年的冬至，气温格外低。天气预报，零下8摄氏度。出门感觉从上到下，都是冷。寒从脚下生，看来不假。有人早已到南方去了，似南归的大雁。只不过过去大雁是飞到衡阳，现在人们是飞到广州海南，都有过冬的意味。所以感叹，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人生。所谓寒来暑往，也只是对平常人来讲的，真正的赢家，怕是四季皆春吧？

出门望见一环卫工人正在扫路边的落叶。

那是一条长路，路边一株株的青桐，一片片巴掌大的焦黄的树叶，从树上晃晃悠悠恣意地落下，拦住了紧赶慢赶的我们，使我们不得不放慢脚步，去看那落叶覆盖的砖地，砖地上粼粼的砖缝。

风逍遥，推动着落叶，在砖缝、砖地上拽动，嚓嚓地响。

那工人端一把竹扫帚，一扫帚扫一大片，于是落叶被拢到了一起，成了一堆，被铲入橘黄色的小车，拉走了。

拉走了，地面上又一片一片，缀满黄叶。

立冬，叶落。

大雪，日短。

大寒，冰冻。

冬，雪，寒，冷在一点点蓄积一层层加深，直至雪拥江山，冰封世界。

有诗为证：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5

藏，是一种状态，也是一种智慧。在自然、外力的干预下，植物叶落，动物冬眠，都是藏。

如今，我坐在床上，被子遮蔽着双腿，身后靠枕顶着腰，面前摆放着一张乳白色的小条桌，那桌子只一平板儿，平板儿下两根铁管，弯成U型，竖起来，成为小桌。不用时，一合，又剩一面板，藏于床头。

其实我坐在床上，看书写字，也是在藏，一时心态，一种境界。

藏的，往往是好东西，可以来年生发，萌出一片片生机，譬如泥土里的种子，雪窝儿里的麦苗。譬如冬至，一年中夜晚最长、白昼最短的日子，似乎阴气已达到了顶点，但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所以古人说“冬至一阳生”，所以才有冬至三候之“水泉动”，至阴中阳气回升，冻土下泉水开始咕咕流动，甚至冬至以后的“小寒”“大寒”，也冰封不住这深藏的希望萌动。

“小寒”三候：一候“雁北乡”，大雁开始北归，灵动开始返回；二候“鹊始巢”，喜鹊开始搭窝，准备孵育下一代，孕育新的生命新的希望；三候“雉始鸲”。更有“大寒”，一年中严寒的极点，也处处显露着生机。一候“鸡乳”，母鸡开始孵育小鸡；二候“征鸟厉疾”，老鹰仍遨游于天空，不屈于严寒，精神抖擞地追捕着猎物；三候“水泽腹坚”。看，大自然的万物，面对严寒，面对不利时，不单有藏，有蓄，还有生，更有育，固守着自己的生存方式、洋溢着独特的生存本能。

藏是遮掩，属本能。

蓄是积累，靠扎根。为开春茁壮成长蓄积力量，以期在量变中达到质变。

生是孕育，为延续。

育是培养，多教化。培育中守初心求真谛，以待时，以待机，以待旺。

妻子这几天因腰疼腿疼在医院看病，看到旁人轻松走路，就羡慕地说：“看人家多美呀。”其实那是我们过去的日常，我们曾经有过的春生夏长，只不过我们现在进入了秋，进入了藏，变得有点儿妄自菲薄。

6

昨夜一直寒风呼啸。清晨起来，整个大地都白了，世界似乎被重新修葺了棱角，勾勒了轮廓，一切显得圆润润的。雪厚，一脚踩上去，淹没了脚踝。走着，咯吱咯吱，走出了那种“一步一个脚印”的境界。

雪依然在下，玉屑似的，朦胧了视线。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欢乐的叫声传得老远。父母则端着手机，追逐着孩子们欢快的身影。

《史记·太史公自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是说大自然除了温、热、凉、寒，还有生物的“生、长、收、藏”变化。春季阳气开始上升，草木等各类生命也开始萌发；夏季阳气逐渐长旺，万物也变得繁茂盛大；秋季阳气开始收敛，万物不再生长，而是进入“收摘”“收获”的阶段；冬季天地阳气处于闭藏之态，生命也生机内敛。人应该顺应大自然的规律，与天地共阴阳，“天睡我睡，天醒我醒”，才是最为健康的生活方式。

所以中医养生，四季不同。春当夜卧早起以护肝，夏宜早起锻炼多补气，秋应早卧早起润润肺，冬要早睡晚起晒太阳。具体到“冬藏”，强调有三：一要晒太阳，注意保暖，特别是头、颈、脚要保护好；二要藏肝肾，少洗澡，保精气；三要藏情绪，不动肝火，平静心态。

除了被动藏护，还讲究主动进补：“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白菜吃半年，医生享清闲。”“羊吃百样草，羊汤治百病。”甚至，中医还重点推荐了萝卜、红薯、山药、芋头、金桔为冬天进补妙物，引导我们顺时而为，养精蓄锐。

大寒来了，好多动物进入冬眠，外面大街上人也少了。灯光日显耀眼，因没了树的荫蔽，因树叶凋落。那前日殷红的栾树，果实也变得瘪了、枯了，黯淡了许多，椭圆的灯笼果瑟索于树端，被风撕扯着，哗哗的脆响，似乎要被掳走到远方。

突然有种醒悟：或许种子正需要这样的行为，看似软弱地被吃掉，被辗转，被远徙，被吹走，恰恰包含着更深刻的生存之道。他们的飘零，是否正衍生出一种机遇、机会、机缘？从而成为一种更远意义的藏，有目的地藏，生命的延续或者生命的扩张？

回到那首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皑皑白雪中，飒飒寒风里，山隐鸟绝径灭人藏，蓑笠翁，他钓什么？

河上有冰，冰下有鱼。人，要凿冰才能钓鱼，费的功夫肯定不少。即使没冰，鱼也在江底。那么，他能钓到吗？

应该说，他是违背了自然的，钓鱼应在惠风和畅天朗云淡时。但也不尽然，人类在依赖自然适应自然顺从自然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从自然中汲取力量和灵感，以此来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就像笠翁独钓，只要大胆想象，百倍努力，奇迹，总有一天会出现的。

漫天飞雪中，迷茫茫一片。操场东边的紫玉兰，枝条上已经鼓起了几个包，不大，裹在黑色的鞘壳里，在冰冷里悄悄地长，探出小眼睛好奇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