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的蛩音
作者: 任随平半盏江南一盏春
江南来信。信是信笺,“笺”上一角,江南好风光,有薛涛笺气息。
赏“笺”上江南,须有一壶茶。江南风情,亦是一味新茶——半盏江南一盏春。
提壶烧水。红泥小火炉,铁壶一把,瓷盏两三盏。临窗而坐,晨起的鸟声挂在檐上,挂在檐上的鸟声有茶香气,闲饮茶,便多了一份娴雅气。乡间烧火,最是木柴好,烧木柴有阳光甘冽的气息,有雨露滋养的馨香,庭院不大,四面收紧,木门半开,木格窗棂半掩,这样的景致里,喝一味好茶,赏半盏江南风光,满心欢喜。
江南风光,最是乡情养人。
江南多水,依山傍水,出得门来,水自山间来,一绺一绺的田畴,养着水。山水清冽,养在田间,还是清清冽冽,映着晨间的雾霭,雾霭绕山头,有时也落在山腰,落在山腰的雾霭一不小心就跌进水田里,养着。我喜欢一池水养着一朵云一般的烟岚,仿若莲花开,或者干脆是玻璃杯中养着猴魁,袅袅娜娜,冷不丁穿过烟岚的三两只鸟,就像墨点落在宣纸上,洇染开来,灰白相间。黛瓦白墙的村落,落在半山腰,被树荫罩着,像一首诗——王维的诗。
其实,江南风光,亦有宋词意境。
周庄的风情,就是一阕好词。
三毛去了周庄,周庄多了一份雅气。三毛所在的那个冬天,周庄落过一场一鸡爪厚的雪,周庄落雪,雅致得令人唏嘘,飘在空中的雪花,是三毛写就的文字,洋洋洒洒,落在地上化得清清亮亮,落在桥上,化成了衣袂飘飘的女子,落在水中,化成了晨间的守望。后来,三毛走了,走得很突然,像一页文字,被时间的指尖翻过去,悄无声息,悄无声息的还有周庄的记忆,周庄留下了一个茶舍——三毛茶舍。
午后茶烧起来的时候,阿婆们也会说起三毛,说起三毛的生活,说起三毛的文字,周庄的午后因了茶、因了三毛而浓酽,化不开,就成了小桥流水,叮叮咚咚地流。泛舟水上,橹声窸窣,若是灯火亮起来,树影婆娑,周庄的夜就是晚明的小品文,旖旎动人。
那个独坐桥头,灯下阅读的女子,她是在读诗,还是在等人,等谁?等出一夜灯火?
我不得而知,后来就独步秦淮。
如果说周庄风情是一杯浓酽的猴魁,秦淮就是半盏雨前龙井。
龙井香气淡然,回味甘薄,猴魁厚实,荡气回肠。喝龙井喝出三分恬淡,喝猴魁喝出七分醉意。恬淡里含着醉意,醉意里溶着恬淡,在恬淡与醉意之间,是山亦是水,山山水水,逶迤绵延。秦淮的灯影里,雕梁画栋,桨声飒飒,灯光与流水相应和,是俞平伯的好文字。有人在河岸边的凉亭里吃茶,盈盈一握,就吃出一河的好情怀。
此刻,起身,再烧一壶水,换一味滇红,毛尖茶喝多了,总有一股茶香气从胸间往外溢,喝滇红浓厚,压得住毛尖的香气就是好茶,深夜喝红茶,能养出睡意。
刚刚养出的睡意,一翻身,就被信笺上的江南风光唤醒。
索性起身,继续读画,读一幅江南的好画作,读碎在江南风光里的脚步。
碎了的脚步,一走,就走成了岁月,钤印在一盏茶里,半盏江南,一盏春。
茅店月
稼轩词有“旧时茅店社林边”句,让人想到一座茅店悄然立于山野之间,沉浸着岁月的风霜,却又是那般安谧,有智者雅气。温庭筠亦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诗句,鸡声嘹亮,茅草店沐浴着晓月的余晖,板桥弥漫清霜,先行客人足迹行行。茅店,见证着时光逶迤,茅店月,召唤着重重念想。
那年返乡,在乡间大地,看到了茅草店,有旧时气息。
茅草店,是用茅草搭建。茅草生长在沟壑地带,与溪水为邻,抑或干脆生于溪涧。春初时光,溪水从去冬的幻梦中醒过来,泠泠然,淙淙然,打着响鼻的牛群在去往山野的间隙,立于溪边饮水,去冬干枯了的芦苇草茎就立在溪水中央,有米芾笔墨气象。及至春风时日,再过溪涧,便见成片的芦苇已然葱郁。溪水明澈,倒映其间,这时候,有鸟影落下来,这溪涧画面就是一幅好画了。等芦苇长到一人高了,乡人就会下水将芦苇成捆成捆地割下来,搬到场院里晾晒,苇草晾晒干了就用来盖茅草屋。
茅屋多盖在紧邻村庄的乡野田间。
乡野田间一般土地平整,适宜栽瓜点豆,茅屋当是看瓜护田的好帮手,看瓜护田不为看人,是为防鸟雀动物。盖茅草屋方便易行。砌好了墙基,从山间采来槐木檩条木椽,竖着架檩,横着排椽,将粗茎芦苇在椽木之上一字排开,和了柴泥,抹了顶,紧接着将晾晒好的苇草在泥顶上一茬一茬铺排下来,这样,茅草屋就建好了。茅屋间必有一座土炕,这是建茅屋的最后工序,也是最终的目的。茅屋建好了,用田间干枯的柴草烧热,整个茅草屋就暖意融融。夏日时光,瓜果繁盛,这时候总会有鸟雀和鼠类在田间出没,将生长中的瓜果啄烂,于是,白日里若是孩童们有闲,就在瓜田间嬉戏玩耍,完成大人们交代的照看任务。夜间,吃过晚饭,大人就悠悠然顺了村巷去往茅屋看瓜田。
我也跟着大人曾经在茅草屋看瓜田。
夜晚的月亮升起来,月光从远山翻过来,斜斜地撒落在山野大地,整个村庄、村野浸润在如水的月光里,风安静睡去,仰躺在茅屋阔大的土炕上,侧了身,就有月光从窗棂间挤进来,落在身上、枕间,整个村庄就有元人画作的景致。侧耳倾听,只听见草木生长的飒飒声。是的,草木生长是有声响的,尤其是在静夜,月光浸润,草木受了日月风雨的滋养,在安谧时光里悄悄然生长着,那时候我就想,草木是否也有幻梦,属于她们自己的幻梦,在生长中将一个又一个梦唤醒,向成熟的方向走去。如果真有梦,那声响就一定是梦生长的声音,一点一点将村庄的夏夜催熟。
当然,在这样的境界里,读一本旧书亦是快乐的享受。
那年夏夜,我读贾平凹先生的《月迹》,在临窗的位置。“它是属于我们的,每个人的。我们就又仰起头来看那天上的月亮,月亮白光光的,在天空上。我突然觉得,我们有了月亮,那无边无际的天空也是我们的了,那月亮不是我们按在天空上的印章吗?”多么美妙的景致,多么令人心爱的印章,按在蔚蓝天幕上的白印章。
一袭茅店月,亮在生命恒久的念想里。
鸢尾蓝
鸢尾花开,一定是大地之神拧亮了一地的蓝灯盏。
蓝得揪心,蓝得宁谧娴静。我见过成片成片的胡麻花开,像一片海,或者干脆就是夏日沉静的赛里木湖被人扯过来一片,披在大地上。我亦见过坡地上的苜蓿花开,在阳光下轻盈得吹弹可破。胡麻花的蓝,蓝得幽静,有几分茶墨相;苜蓿花的蓝,蓝得摇曳生辉;唯有鸢尾花的蓝,蓝得像灯盏,一盏一盏地照耀着大地,和大地上默然生长的物事。
在我生活的小区西边空地上,有大片的鸢尾。一日读书,说到鸢尾花又名蓝蝴蝶、紫蝴蝶,鸢尾花开,真像一只只蝴蝶独立枝头,振动着蓝色的翅羽,说是蓝色,蓝到极致就是紫,或紫色的尽头是蓝色,总之,成片的鸢尾花开,就是一地的蓝紫蝴蝶落在茎叶上,晾晒着宁静的梦。我想它们一定是把梦随身揣在翅羽之下,风不吹,它们就开始做梦。
我们很难知道,那蓝色的梦里会不会有忧伤?
如果忧伤,就看看挨着蓝蝴蝶而葳蕤的石竹花。
有一段时间,我曾把石竹花看成没有忧伤的鸢尾花。
石竹花开,花瓣薄如蝉翼,像美术课上老师用多种色彩制作的扎染,一晕的绛紫,一晕的白,隔着一晕的紫红,渐浓或渐淡,在渐浓与渐淡之间,是春天的好色彩。我喜欢坐在鸢尾与石竹相邻的石凳上,看鸢尾与石竹默默耳语。
鸢尾花开,淡香。石竹花开,微香。
淡香是龙井,微香是三开过后的龙井。龙井泡在白瓷盏中,一开,香气浓郁,入喉,茶香醇厚,那一股香气似乎是跌入喉管,瞬息之间整个身体通透而香气逸散。三开之后的龙井,只适合养在茶盏中——养茶渍。养出一盏淡绿中微微透着绛紫的茶渍,石竹花的香气就是养在茶盏中的茶渍香气,鸢尾花的香气就是二开的龙井香,二开的龙井少了浓烈与醇厚,多了一份悠悠然的宁静气,凑近鼻息方能闻见,若是离开鼻息,那香气就悄悄然离开,那年在江南喝下午茶,就喝出了这样的香气。
喝到身体里的香气,会散,浸在衣衫上的香气,经久不散。
书上说,浓香易散。那鸢尾和石竹的香气就像浸在薄衫上的水墨,整个春天就陪在袖口,让人在夜间读书的时候总会停下来,闻香。哦,突然想起来,春天夜间最适合读的书该是柳宗民的《杂草记》和汪曾祺的《人间草木》。《人间草木》有鸢尾花香,《杂草记》散着石竹花气,《人间草木》多了一份生活的烟火气息,《杂草记》少了生活的印迹,让人多了草木之心。
我对草木的热爱,源于草木文字。
午后的时光,就着一味花香读草木文字,如饮甘饴,对着鲜花,望着巧云,有苏州人喝茶的妙意。
真该喝一味茶了,起身,花香跟在身后。跟在身后的花香,是一群蓝紫色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