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野
作者: 剧爱萍大雪,自天而降,满眼成诗。落于河中,从水面滑过,贴着小河的脸,抒写冬的诗句。
一
连续几天,老天爷披着灰色暗沉的袍子,忧郁着面孔,俯瞰大地。
旷野的风,虽说不大,却刀子一般掠过,刺痛大地的每一寸肌肤,和她怀抱里的每一个生灵。
我跺了跺麻木的脚,感到猫咬般的疼痛。冷冷的风,掠过杨树林,问候着每一根细细的枝条。枝条们并不胆怯,却在寒风中跳着欢快的舞蹈,嘹亮地打着呼哨,把内心的兴奋,撑破树皮,蕴藏在枝条上的芽孢之中,静候春天的到来,萌芽吐蕊,枝繁叶茂。
我不禁想起那田野里的麦苗。是的,此刻,放眼望去,它们在眼前铺展开来,绿毯子似的,无边无垠。晚风里的干燥和严寒,令它们缩起了身子,在风中战栗着。也许并不是战栗,只是倦了,瞌睡了。卷起的叶子,是惺忪的睡眼。是的,它们太渴望有一床厚厚的雪棉被了。
天公是忧郁的,但更是慈爱的。
终于,在傍晚时分,下起了白芝麻大小的雪粒儿。又过了些时辰,鹅毛大雪就在不经意间,纷纷扬扬地飘落。由疏到密,由小到大,扯天扯地,从天上飘落人间。昏黄的路灯亮了,照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似千百只蜜蜂倾巢而动,在忙着辛勤地采蜜。
夜深了,寒风打着尖厉的呼哨,在天地间肆意纵横。雪花在寒风的催促下,棉絮一般,大坨大坨地坠落。于是,一个夜晚之后,大地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原野,已被厚厚的雪,盖了个严严实实。
二
绿化带旁被剪成绣球的绿植,胖乎乎的,似一头端坐着的小狮子,憨态可掬,惹人喜爱。路过的孩童们,情不自禁地上前摸了摸,雪花立刻附着在指尖上,又旋即融化成了晶莹的水珠,映着孩子们红扑扑的笑脸,映着枝条上的冰挂,映着青山绿水红瓦黛墙,映着飘飘洒洒的白雪……
啊,好一个静谧、和谐、安详的雪世界!
最舒服的应该是麦苗们,盖着厚厚的雪被子,酣畅地沉睡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雪花的呵护是无微不至的。稍稍融化一些,渗透入麦苗的根部,让这些可爱的小生灵们,在酣睡之中,享受着甘甜雪水的滋润,为来年的丰收,打下一个好前奏。
忽然,一声鸣叫,悠远而又苍茫,把人的视线拉向了空中。抬眼望去,一只身形硕大的鹰,在展翅翱翔。那宽大的羽翼,仿佛可以遮天蔽日一般,颇有神雕的风范。大地上,几只惊飞的麻雀,眼看庞然大物展翅高空,君临天下,连忙“嗖”地一声,惊慌失措地飞走了,须臾间销声匿迹。
苍鹰为何此刻大驾光临?正在疑窦,忽见一只野兔,从雪地上疾驰而过,为躲避鹰的追击,箭一般地向前冲去。雪地上,只留下它深深浅浅的脚印,向着远方延伸。苍鹰也随着疾驰的野兔,越来越远,直至成为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道路,也完全被白雪覆盖。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田,哪里是沟沟坎坎。酷寒,禁锢不了孩子们的欢快。这不,他们领着自家的小狗,约上三五个小伙伴,在其中一家大人的带领下,兴致勃勃地来到原野上,打雪仗、堆雪人……嬉笑、追逐、打闹……连寒冷都被这群孩子们搅动了,冰雪似乎也被这笑声融化。
可爱的小狗,一点儿也不理解这追逐打闹的场面:为何小主人被雪击中了,还欢快地笑着?小主人若是受了委屈吃了亏,怪罪下来,如何是好?哎,真是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小狗不知所措,只好虚张声势地左蹿右跳,不时朝互相攻击的小伙伴们,“汪汪”地叫上两声。没想到,这叫声,把小伙伴们的注意力引向了它。于是,攻击的画风立转,雪球一齐朝小狗飞去。小狗挨了两下,急忙逃之夭夭。但又不忍离去,只好远远地看着。那无辜而又无奈的滑稽表情,引得小伙伴们狂笑不止。脆响的笑声,驾着长风,愉快地在原野里回荡。
还有一群大孩子,领着弟弟或妹妹,戴上手套,拿起铁锨等工具,堆起了雪人。热火朝天的干劲儿,驱走了严寒。头顶开始冒汗,就甩了手套和帽子,大干起来。很快,雪地上的作品一个接着一个。大人们不禁驻足欣赏。狮子老虎,嫦娥八戒,悟空沙僧……大人同小孩子们一起,看着笑着,跌回到童年的回忆中去了。
近处的村庄和房屋,一下子变胖了,在纷飞的雪世界里,酣睡着。天公唯恐它们冻着了,也为它们穿上厚厚的棉衣。村旁的几棵大杨树上,有三个喜鹊的巢窠。喜鹊的安危,牵动着陈大婶的心。她28岁的儿子,至今还没娶上媳妇,愁得陈大婶茶饭不思。一日,忽然发现屋子前的几棵老杨树上,有一对喜鹊来筑巢。陈大婶喜出望外。平日里,常把馍揉成碎屑,菜叶儿剁碎,撒在老杨树下。于是,慢慢地,过了些时日,喜鹊们就由原来的两只变成了四只,四只变成了六只。它们每日辛勤劳作,衔来枝条搭建自己的爱巢。平日里脆响地叫着,欢快又喜庆。
陈大婶一听到喜鹊的叫声,心情就好了许多。心想,有了这喜鹊,儿子的婚事,一定会在不远处了吧。她仿佛看到儿子和儿媳张灯结彩的那一天。但是,今天大雪覆盖着万物,把这喜鹊的巢也捂上了一层厚厚的雪。喜鹊们销声匿迹,去了哪里呢?陈大婶站在雪地里出神,凝望着上面堆积了厚厚一坨雪的喜鹊巢窠。
三
第三天,天公终于放晴。
好一派千里冰封,红装素裹的北国风光。
太阳一出来,就是一个银光闪闪的世界,冰雪在阳光里复活了。放眼望去,沃野千里,亮得眩目。
田野里,雪和庄稼们一起,还在沉沉地酣睡。即使有野兔、山鸡、麻雀在上面嬉戏作画,也惊扰不了它们的好梦。
公路上的雪,已经被铲雪车推得所剩无几。一些急不可耐的货车,已经上路,开足了马力狂奔。大雪封路的日子,已经把它们憋坏了,拉上蔬菜、水果、粮油等货物,向目的地进军。
冬季的河水是清亮的,宛如少女善睐的明眸。河底的砾石,细沙,游鱼,直视无碍。河水静静地流着,雪花兜兜转转,终于情归此处。还未触及河面,就融化在河水的怀抱里。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驾着长风,在河面上,在原野里,自由驰骋,把率真洒脱抒写成诗行。
小河边,积雪已开始融化。河岸边,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已露出地面。这样,就给河岸们穿上了一件带水纹的花衣。河水更加清亮了。河边的泥地上,枯草横七竖八地躺在烂泥里,宛如经过了一场厮杀的战场,狼狈不堪。然而,在枯草的覆盖之中,仍有坚强的植物,冒着霜雪的酷寒,依旧绿意盎然。透过枯黄,绿得晃你的眼。那绿意与其他季节的颜色,也截然不同。既非浅绿也非翠绿,而是近乎墨绿,透着坚韧和沉着,不可侵犯,更不可动摇。
正是有了这肃杀的严寒,才历练了它们的品性。它们的根,往更深的地下延伸,汲取到更深层次的营养和供给。它们的叶片,变得更加致密,气孔也呈半封闭状态。于是,才有了这透射着坚定和从容的墨绿。和人类一样,刚开始,面对着严寒和肃杀,它们也憎恨诅咒着这鬼天气。接下来,在严寒中,它们一天天地调整自己。为了减少水分的蒸发,几乎停止所有向上的长势。努力向下扎根,让根和茎变得更加茁壮,更加致密,更加生机勃勃,不可遏制。于是,地面上的色彩,也由翠绿提升为墨绿。它们回过头来看看自己抗争的历程,无不对这严寒的冬季心怀感激。是的,严寒,往往令那些根系浅薄的杂草们,干黄枯槁。却让那些信念坚定、深深扎根,一步步脚踏实地的大树们,脱颖而出。
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呢?时光的手,必定要过滤掉浮光掠影、流于表面、浅薄浮华,而沉淀一步一个脚印的坚实、专注、实干和隽永。
突然,一只小八哥飞到了河边的泥地上,盯着匆匆流逝的河水出神。它那黑黑的伶俐的小身子,在斑驳的雪地里,显得特别可爱。尤其是那细得如火柴棒一般的腿,仿佛禁不住身子的重量。过了好一会儿,它才回过神来。原来,它在专注地寻找泥沼中的虫子。距离河岸很远的冬青树的枝头上,也有一只八哥,和它声声交替鸣叫着,应和间的默契,非伴侣莫属。原来,小八哥眼见河边泥地上的雪融化了,趁着这个工夫,带了伴侣来找食儿。站在冬青树枝头上的应该是妻子,颇爱干净的它,唯恐泥巴弄脏了羽毛,等着丈夫送来现成的食物。
四
没有了太阳,天空阴沉如灰色的幕布。寒风在阴沉的压抑中歇息去了,为下一次的征服,蓄积能量。
此刻的原野,是寂静的,更是沉默的。远处,杨树似肃立的哨兵,庄严地守护着田野。近处,有一只不怕冷的野兔在奔跑,偶尔也会停下来,逡巡着四周,异常警觉。间或也欣赏一下这美丽的雪景,然后疾驰而去,为寂静的田野,添了些生机。但鸟雀们已不见踪迹。金秋丰收的田野遗落的粮食,令它们储备丰厚,今冬该衣食无忧了吧!
太阳温柔地露了一下脸,还没等生命感到丝毫的温暖,又匆匆围上乌云这块大围巾,裹了个严严实实。于是,田野再次被阴沉俯瞰,被寒冷封锁。田野在静默,长久地静默。
田野屈服了吗?我像个任性的孩子,伫立在雪后的原野上,固执地寻找着答案。
扒开脚下的厚雪,小草干枯了,但根部却透着些许绿意。用手扯一下,接近根部的绿意更深,透射出不可抑制的生命力。头顶的杨树已褪尽戎装,赤身裸体地对抗严寒。那细细的枝条上,嫩嫩的芽苞清晰可见。似一个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只等吸足了雪水的养分,在下一个季节到来时,再绽出更加肥厚、鲜活的叶子。
寒风想征服田野,田野却选择了沉默,在沉默中默默孕育,为无数生命的成长培养沃土。
沉默,有时是一种策略,是在为下一次爆发储存更加丰富的能量。
瞬间,这雪后的原野,令我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