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而温润的浪漫诗学

田君的诗歌创作已历三十余载，有一定的复杂性，在表现方式上，既有浪漫主义，也有现实主义，甚至不乏更为现代的表现方式，但无论如何变化，抒情性一直是其不变的内核，田君将叙述融入抒情之中，使之相得益彰。因此，本文着重探讨的是田君在诗歌创作上的浪漫诗学实践。

一、基于真实的生命经验的个性化表达

在田君的第一部诗集《静止的火焰》中，陈有才为其作的序言《田君的诗是诗》中讲道：“田君的诗是一碗油盐饭！大别山特有的一种用自己的小磨香油，用大别山土生土长的葱花，用大别山土鸡下的蛋，炒的一碗油盐饭！耐吃，耐嚼，耐消化！不生涩，不拗口，不硌牙！”陈有才将田君的诗歌比喻成“一碗喷喷香的油盐饭”，且用的原料是实打实的纯天然的独属于大别山儿女的没有“巫婆子装假神”的良心饭。

出生于河南固始的陈有才是信阳的老一代诗人，将其家乡山水的精魂——山歌等具有浓郁的地方风俗文化特色的元素融入新诗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信阳位于河南省南部，鄂、豫、皖三省交界处，是中国南北地理、气候过渡带和豫楚文化融合区。信阳历史文化深受楚文化的影响。除了楚文化之外，信阳独特的自然风貌和区域位置也影响深远，是战略要地和著名的毛尖的主产地。唐代诗人戴叔伦在《过申州》中写道：“万人曾战死，几处见休兵。井邑初安堵，儿童未长成。凉风吹古木，野火入残营。牢落千馀里，山空水复清。”这些都是形成田君诗歌创作的天然底色中的核心元素。

田君的诗歌清新自然，以抒情为主。比如在《杏花村遇雨》中写道：“没遇到牧童/却碰到了雨/在这长江和水的故乡/一场雨/就是一场盛大的仪式//芒种时节/杏树已经结果/如果你有足够的勇气去品尝/那杏子除了酸涩之外/一定还有情意的味道//雨点密集成章/雨丝独立成行/雨水之水/轻易地就能把我带入豫南的语境/还原成这些树木和花草的亲人”。这首作品由雅入俗，将古典意象汇入日常，生出浓郁的烟火味。诗歌写作的不二法门就是意象的巧妙使用和意境的营造，这也是最为考究诗人的功底和灵性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言：“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有造境，有写境，此 ‘理想’与 ‘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合乎自然，臻于理想，将浪漫与现实融会贯通，让世间万象拢于笔下，这也是田君诗歌创作的笔法与特点。

田君的诗歌创作是从自我的真实经验开始的，不去横生枝蔓，在阅读体验上就是好读，容易引发共鸣，不生涩，但也耐品，不直白。比如这首《驻村之路》：“每一次交叉都像一个指向不明的坐标/但实际上我清楚自己的方向和去处/由西北往东南，逐渐过渡/G4，S339，S108，乡道002，宣卡线/最后是‘村村通’/把我很形象地送进了一个叫胡湾的村部/——一个总是沸腾着的旋涡//一趟总长一百公里且略显复杂的去程或归途/经过无数的路口、岔道，上坡和下坡/在路与路的交会处都有一个结头/像一根无限延伸的绳索/它一定记录下了我的每一趟往返/但极有可能只记下了那相同的长度/而忽略了不同的宽度”。这首作品娓娓道来，看似平铺直叙，波澜不惊，隐隐生发着万千气象。从熟悉的城市进入相对陌生的乡村，以“驻村”的方式进入到不同的场域，看似走马观花，细微处却又不免令人心惊。在《村庄志》中写道：“村庄用凋敝冲撞了我/一些老弱和妇孺/活化石一样散落在各处/看似坚守，但眼中除了麻木没有期待/倒更像是时间潜伏下来的一些同伙/为的是见证村庄的消失//到处都是破败的空房子/残阳中，我绝望地抬起头/天空的脸上纵横着沟壑/那沉沉暮气里/我穷尽全部的想象力才想起‘炊烟’一词/但那已是现实中不复存在的事物”。就其本质来说，诗人要去面对的就是如何处理词与物之间的关系。村庄、炊烟与活化石一样的老弱和妇孺，以及残阳中绝望地抬起头看着沉沉暮气的“我”之间，构筑出了一幕诡谲的语词的镜像，倒映出时代的残影。

作为个体，我们无法回到历史的深处，去体验逝去的光阴，但诗歌却可以通过审美的方式，让人重返另一种形式的现场，这也就是所谓的精神上的还乡之旅。诗歌的真实就在于其来源于诗人心灵世界的个体经验的真实性与独特性，诗人在认知自我以及自我与时代的关系上，具有其他方式所无法替代的唯一性。比如这首《硬化之伤》。“大地”无论从诗学或者哲学上都具有本体性的意义。在著名的哲学家海德格尔看来，“大地”包含着自然与历史之间的张力，在历史性和伦理性的内涵之间，大地承担着庇护者和遮蔽者的双重意蕴，诗或者说审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个存在者的去蔽化的敞开的过程。一个时代中的人与大地之间的关系，从某种层面上来看，也是那个时代人与自然、人与历史构造之间发生关系的路径。田君的这首作品，有意无意之间触及了一个深远的话题，他在诗与思之间铺设出了一条美的路径。在《夜色里群山环伺》中写道：“夜幕降临谷底/车窗外只剩下了黑暗/但我知道/群山就潜伏在四周//群山足够大/但此时却也正被夜色包裹/而更大的事物是/我走之后留下的巨大虚空”。“我”与“群山”之间，不仅是“夜幕”与层层包裹着的“黑暗”，还有巨大的虚空无涯无际。田君的这些作品，以具象化的方式为新诗拓展了哲思的空间。

二、浸润着山水自然的温润高贵的精神气质

田君的诗歌当中有大量的关于山水草木的描写，比如这首《我为什么种下这些草》：“但是想要看到对面山坡上的风景时/我和这些草却必须抬头//仰望有时是一种病/我在播撒这些草籽时就掺进了自己的卑微”。《论语·颜渊》中有言：“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风吹草动，草是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的，所以卑微，所以难免心有不甘，就会仰望。草是长青的，无论是不是人撒的草籽，其实都是自然成长的；人却不是，人必然受限于周围的环境。因此，人的“仰望有时是一种病”，草的不是。诗人之所以能够成为诗人，是不一样的，诗人有诗人的省察与自觉。

田君的诗歌当中有大量的长诗和组诗，比如长诗《中国书法与城市》《中国铁路》《纸飞中国》《不安之书》《石品》《淮河简史》《大别山传》和组诗《忐忑》《大地》《大河简史》《江山》《中年叙事》等等。在谈及近作时，他说：“目前我正在创作诗集《信阳诗篇》，试图以诗歌的方式，为信阳诗性的山水代言，以大众知晓或不知晓的信阳本土山川河流、景观地名为载体和书写对象，捕捉地方性意象，力争把地域文化和个人经验有机结合，用诗歌修辞和个体审美谱写个人的地方志和精神史。我持续地诗写，致力建构的不光是地方文化经典，更是我的个人精神家园，两者既高度统一，又彼此独立。”用诗歌来谱写个人的地方志和精神史，这是颇具抱负的，这也是他能够创作出数量颇丰的长诗和组诗的内在动因。

田君的诗歌创作始于20世纪的80年代末期，多年来他也曾经涉足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电影文学剧本等不同文类的写作，但诗歌一直是他写作的主线，是他的心灵依归。在《本命年》中写道：“我不怕苍老/但却害怕腐朽/我甚至不畏惧死亡/但却不忍心给别人带来悲痛//这里或许就是一生的最高处/举目于这四十八层/思绪却总是被四周的落叶打断/它们总让我想起染过的头发/我执着于此/仿佛树叶执着于树干”。 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优秀的诗歌作品与世长存。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有言：“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对于个体来说，衰老是一种无法避免的过程。人到中年，在内外交困却体力和精力每况愈下的处境下，难免会伤感。诗人执着于诗歌，使得有限的生命得以延展。

梅兰竹菊是中国文人人格和气节的象征，菊花又被誉为“花之隐者”。田君的《××大酒店院内的菊花》写道：“只有怒放这个词最接近她的实质/除此我再也没有想到能够配得上她的句子/红的、黄的、白的、紫的/我认得这些颜色/我甚至知道这些花的品种各不相同/但却说不出她们各自具体的名字//我像一个入侵者，闯入了菊花的花期/我没有占为己有的预谋/但对她们来说，我的这种暧昧又确实是一种打扰//我很抱歉，我只有短短的几个小时/像是秋天对于春天的期待/我此时在她身边的徘徊/其实只是一个抒情诗人一生都懵懂着的憧憬//四个小时以后，我就将返程/穿过一个夜晚之后，我最终会抵达家乡的黎明/以及我世俗的生活、情感和不安之中//我爱这些菊花/我爱她们。我爱她们簇拥的这个下午，我爱自己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所能想到的所有的文字、所有的人以及此时微微荡漾在我心头的那份小小的感动或矫情”。唐代诗人孟浩然在《过故人庄》中写道：“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份舒适和恬静来源于绿树青山的田园生活。大酒店院内的菊花和田舍边的菊花会有什么不同呢？大唐的时光和今天的时光有什么不同吗？田君笔下的菊花是怒放的，而孟浩然的不是。然而，爱与怜惜是一致的，这就够了。一个民族的文化内核是代代相传的，那些美好的诗篇始终温润着我们。

三、向着楚文化深层挖掘与自我认知的日益完善

田君写有组诗《不安之书》，其中一首写道：“她跑过来/进入我视线的一瞬/我仿佛是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是她跑动的姿势//我用目光护卫着她/横过马路/十字路口车多、人多/但我此时眼里只有她的移动//她的笑容，扑面而来/我的冰冻开始融化/其实，我的心在被她撞上的那一刻/便发生了雪崩”。这首作品有着极强的画面感，类似于一组长镜头，捕捉到的不只是场景的变化，更有细致入微的心灵碰撞。在一个日益物质化的时代里，还有什么能让我们如此多情？

总体来说，田君的诗歌是以浪漫主义为主的。这份浪漫根植于信阳秀美的山水风物。信阳的特产信阳毛尖是中国十大名茶之一，田君写过《毛尖之书》：“很抱歉，她就叫这个名字/毛尖。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字/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农家女孩/多少年来，她就一直这样/周而复始，秋去春来//一个谜一样的女子/一身的绿色布衣从未改变/父亲是山，勤于门前/巍峨、敦厚而又连绵不息/母亲是水，劳于溪涧/清澈、温婉而又坚忍不断//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毛尖一天天成熟起来/她的容貌自然而然如花一般娇艳/她的品质也自然而然如玉一般高洁”。“她和水是一个整体/如同嘴唇和爱情不能分离/她们相互依存、依恋/继而互相依附、依赖/毛尖因水而名/水因毛尖而贵”。信阳产毛尖，信阳人爱喝毛尖，就连出门在外，他们也会把毛尖随身携带，泡在玻璃杯里，这几乎成为了信阳人的一种颇可信赖的身份标志。信阳人爱美食，与毛尖茶相得益彰，其中体现出了务实而悠然的生活态度。用水灵灵的信阳女子比喻信阳的毛尖，也是分毫不差的。一方水土一方人，这是骨子里的浪漫，大俗与大雅的结合。

诗人田君也深爱着故乡的山山水水，这里有着他的血脉和根性。在《甲庄》里写道：“北边的村子叫大庄/南边的村子叫小庄/东边的村子叫高寨/西边是一条叫童年的河//多么让人费解的‘甲’啊/几十年了/翻遍中国地图/也没能替他找到那个叫‘乙’的兄弟//日夜交替/——像翻书/不知不觉中/我已翻旧了自己”。个人的命运以及村庄的历史裹挟在时代的洪流里载沉载浮，沉淀后结晶出如歌如泣的诗篇动人心魄。

诗人通过诗歌创作上的探索来认知和完善自我，这是一个连续的实践中生成美的动态过程。田君在《周四》中写道：“这只是普通日子里的一天/一场寒流过后，北京持续升温/窗外，天高云淡/有春风拂动树梢//像是文章中的一处闲笔/我被卡在这一片废墟里/复习单调和单纯/不放过任何灵感//傍晚，着短袖穿过惠新东街/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寒冷/是的，夏天将至/春风正在谢幕//我也拉上窗帘/把时间浓缩成一个小小的空间/等待夜晚这只巨大的容器/收走我这具旧身体”。从具象到抽象，春末夏初里行走在异乡都市中的“我”被诗的意象收容到了修辞化的隐喻与符号化的象征中，现实并未被阻断，而意义突然发生。自我观念的生成取决于个体对自己及自己与外界关系的认识与评价，如何看待自己，如何定义自己的身份。一个人为何会把自己定义为一个诗人？不同的诗人会有不同的答案，且会受到时代、地域等因素的综合影响。

四、草与玉：美在矛盾中趋于和谐

诗人是需要遵循美的规则去创造的，而美是什么？诗人会像农夫一样把种子埋进肥沃的泥土长出粮食和杂草？还是像穿着新装的皇帝在弥漫着恐惧和欲望的街道上裸奔？还是清晨被表面张力收缩成露珠的水滴入泥土干裂的嘴唇？在田君的诗歌《早七点》里写道：“三个小时过去了/窗外已经阳光明媚/我参与了这个早晨由暗转明的全过程/这个意义全无的早晨//一个夜晚加一个白天/构成了这样一个普通的秋日/我就像其间一枚已经枯黄了的叶子/只是比其他的叶子敏感//一枚晚睡早醒的叶子/偶尔会这样想起它的春天”。一枚晚睡早醒追寻意义的敏感的叶子，已经枯黄依然会想起春天，这就是诗人的样子吗？至少在这里，在某个时空里的诗人田君是这么想到过的。他参与了意义生发的过程，一首诗的生产者，和其他劳动者一样，喜悦着满满的收获。

田君在其创作谈中说道：“倏忽之间，诗人这一身份已牢牢附着于我，洗刷不尽，而我明白，诗歌始终是孤独和寂寞的事业，诗人所追求的应该是精神的高贵，也正因为这份高贵，诗人才能，也才配享受来自诗歌的这份孤独，或曰荣耀。在诗坛反对诗歌抒情性的大背景下，我一直坚守浪漫主义理想，这是我写作的根和魂，每每试图放下时，笔下的文字都味同嚼蜡，那种感觉生不如死。实际上，少有的尝试每次都能带给我巨大荣誉，但我还是不想妥协，写作到了这个份上，我已不想再去过分为难自己，而是选择追随写作所带来的独特愉悦。”在艺术表达上，浪漫主义强调直觉、想象力和感觉，却并不排斥理性，究其根本来说是基于个人主体性自觉基础上的理想主义思潮的反映。

虽然秉持着浪漫主义，田君在诗歌创作当中是以日常化的表达为主的，无论是语言或者形式结构上，大都中规中矩，体现出了他对于内在意义表达上的完整性的追求以及外在形态秩序化的遵守。楚文化的浪漫是和奇谲瑰丽的意象以及热情奔放的风格相结合的。楚俗尊凤尚赤，崇火拜日，喜巫近鬼，在审美上往往显得斑驳陆离，不拘一格。田君的浪漫则兼具文人气质和屈原《天问》式的探索精神。这也符合信阳地域文化当中楚文化和中原文化相融合的特点。信阳的方言在音色、音调上独具特色，同时受到中原官话和江淮官话的影响，是南北方言过渡带的混合型语言系统。田君的诗歌创作，经历了一个从早期的有意无意之间靠近，逐步演化到有意识地主动探寻信阳文化的深层内蕴的过程。其中也包含着他对于自我认知的深化以及时代主题的靠拢，有时难免发生在遵循自然而然的情绪表达和总体性体认之间的矛盾。浪漫的风格让他的天赋得以释放，完整性的叙述话语又对其创作发生着若有若无的束缚。《大学》中有言：“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在信阳这片古老而神奇的大地上，正在进行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田君用他的赤子之心以诗歌的方式主动地参与其中，这也将进一步驱动他的诗歌创作生发出更多更好的令人意想不到的新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