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地上的守望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辽阔的天空下，一片黑土地上，一个年轻的妇人在辛勤地劳作着。或许是累了，她直起腰，抬起头，用手罩在额前，出神地看向远方，像是与梦想进行高雅的交流，之后，她又弯下腰继续劳作。

树叶青了黄，黄了又青，直到一头青丝变成满头银发，她依然在这片黑土地上忙碌着……这个人便是我的婆婆。

十八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1

我的婆婆生于20世纪30年代末方城县一个偏远的小村庄。

贫苦的少年生活让她过早地遍尝人间艰辛。六七岁时，已经会站在小板凳上做饭了。十八岁那年，嫁给了我的公公。家里一贫如洗，分家时连盖的被子都没有，只有两间破草房。但婆婆凭借着她坚韧的性格，勤俭节约的传统美德，用自己的双手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晴朗的天空。

每年深秋，在生产队劳动之余，她常拿一个袋子跑遍方圆几十里，捡地里落下的棉花瓣。起五更，打黄昏，日夜操劳，似乎不知道什么是累，不惜体力，拼命地劳作。积少成多，终于攒了一大麻袋，就用架子车拉到集镇上的弹花店里弹一弹，晚上就坐在纺花车前纺花。纺的线足够织被里、被面了，她又开始坐在织布机前不知疲倦地织布。就这样，她每年都能做一床棉被，还有一家人穿的衣服、鞋子等等。当然，这些纺车、织布机，都是从邻居家借来的。后来，她自己终于也置购了一台纺花车和一台织布机。纺织生涯伴随着她直到老年，孩子们一个个都是穿着她织的粗布长大的。后来，集镇上卖的布既便宜又漂亮，但她还是热衷于织布，床头的木箱子里，攒满了她用心血织成的被单子。女儿们每当谈起，她都笑着说是给她的孙子们娶媳妇准备的礼物。这个愿望或许真能实现，因为现在纯手工织的棉布制品越来越珍贵了。

2

婆婆说话声如洪钟，干起活儿来雷厉风行。

她的思维在当时算是相对比较超前的。大哥十八岁那年，婆婆让他出门去做泥巴匠。后来，也让二哥出门去学手艺。婆婆在家带着儿媳妇和闺女们一起下地干活，被村里人笑称是“穆桂英挂帅”，带的是“娘子军”。因为生活艰辛，四个女儿非常体谅父母的不易，她们深受母亲的影响，个个勤劳善良，任劳任怨，干起活儿来像拼命三郎一样。后来大哥的泥巴匠学成出师，不负众望，在县城当起了包工头，脱离了贫困的农村生活，婆婆很是欣慰。

农忙时节，孩子多，劳力少，她就让大点的上地跟着干，小点的安排他们去捡地里落下的麦子或者豆子，装在各自的袋子里。随后，她就按市场价买下小孩子们捡的粮食。小孩子拿到了钱，干劲就更足了。在她的带领下，不仅养育了七个儿女，还从一无所有的缺粮户，逐步成了全村的万元户，建起了一座五间的大瓦房。在村里，她家是第一家买了手扶拖拉机的；是第一家买黑白电视机的；是第一家搬回来轧面条机的……总之，让邻居们羡慕极了。

婆婆没有上过一天学，但她后来学会了识字、算账，并认识到了知识的重要性，所以，她历尽艰辛也要供应她的小儿子上学直到大专毕业，这是婆婆毕生最引以为豪的事。

后来，由镇政府出资为辖区内的田地修了水渠，打了机井，打造成了涝能排、旱能浇的示范田。这片曾经让她嫌弃的黑土地，成了他乡靠天吃饭的黄土地上的人们羡慕的香饽饽。

3

我先生就是她的小儿子，我们结婚那年，婆婆已经67岁了。

第一次见到婆婆，她的头发花白，满面红光，富富态态，声音洪亮，走起路来铿锵有力，那精神头儿可不像年近七十岁的老人。婆婆待我如亲生，只要看到我回去，总是想方设法改善生活。有一年冬至，下班后我们回到家，家里“铁将军”看门。不一会儿，婆婆㧟着一筐草从地里回来了。我们跟着她进屋坐下。冬天应该是农闲时候，可她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儿。我说：“妈，今儿过节哩，你包饺子了吗？”婆婆一拍大腿，哈哈一笑，说：“哟！忘记了，没有包。”第二天早晨起来，我忽然闻到从厨房里飘出韭菜的清香味儿，进屋一看，婆婆已经把饺子盛了出来，递给我说：“你想吃饺子哩，咱也不管节不节的，想吃我就给你包。”我连忙接过碗，转过身去，嗓子哽咽，泪涌眼角。我只不过是无意中问了一句，可婆婆却在寒冷的夜里，天不亮就起床忙碌，只为了满足我那个舌尖上的小小愿望。

记得我女儿四岁那年，我们星期天回家，刚坐下，婆婆便拉孙女儿到她身边去，说：“来，让奶抱抱。”女儿说：“我跟你不熟。”婆婆爽朗地笑了，说：“你这龟孙，跟奶还不熟呢，是奶领你的少了。奶这几个孙女孙子都没少领，就是你不在我身边，没咋领你。”听起来满是愧疚之意，她带大了自己的七个孩子，又带大了大哥二哥家的两双儿女，但她从来都没有厌烦过，还是嫌孙儿少。

随着岁数越来越大，婆婆的身体也大不如前。公公去世以后，她的几个儿女都不让她再种地了，让她每家轮流住。但她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我还得种点地哩。”我知道，她爱干活，爱这片土地，不愿离开这片土地，因为从这片黑不溜秋的土地里不知刨出来多少的金银财宝，但兄妹几人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婆婆能耕种的地盘只剩下那四分菜园地。

菜园在村西地头，在我们回家必经之路的西边。大地刚刚回暖，婆婆就忙开了。锄头、铁耙、钉耙、铁锨等都随她下了地。经过一个冬天的风雪洗礼，刨出来的土块松软滑润，轻轻地一敲打，就“粉身碎骨”了。接着再用铁耙镂匀，用铁锨铲出一条小埂将不同的菜分隔开来。这一小片土地在婆婆娴熟的劳作下，种上了豆角、黄瓜、西红柿、茄子、生菜等各种时令蔬菜，两天就变成了一畦畦整齐有序的全新版图。等到菜秧长大，婆婆便用树枝为它们搭架子，浇水、施肥，捉虫子，每天忙得不亦乐乎。虽然她已经是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了，但她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还能下地干活，还能播种下一粒粒种子，就像种下了一个个希望，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菜园的一头在初冬的时候还种了一小片油菜。春暖花开之际，新鲜的泥土气息和浓浓的花香弥漫了整个菜园。菜园里绿意融融、青翠欲滴的景象煞是让人赏心悦目。婆婆一边唠叨着“人勤地不懒”、“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些俗语，一边侍弄着菜园。我们怕她累着了摔着了，不让她种那么多菜，够自己吃算了，可她就是不肯，执意要种。还说，“自己种点菜，不打农药吃着放心。你们多拿走点，少花钱买了。”我们知道她总也闲不住，就随她吧。不管是姐姐们回家还是我们回家，走的时候总会带走一满袋子择得干干净净的有机蔬菜。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为什么婆婆一个人还要执拗地种那么多菜，原来这是她不遗余力地向子女们表达爱的方式呀，我们拿走的不仅是菜，还有婆婆一份浓浓的爱啊。

4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七年前的冬天，婆婆因脑梗塞卧床不起，复发后终因医治无效而去世。

她带着对生活的无限热爱和对子孙们的深深眷恋离开了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我跪在她的灵前痛哭流涕。由于那段时间工作繁忙，我没有请过一天假而专心去照顾她，没有为她再做一碗她爱吃的柔软的手擀面条。她待我那么亲，而我却没能好好地陪伴她。我多想让她能再吃一口我做的菜盒、我包的饺子、我摊的煎饼……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她并没有离我们远去。

也许是婆婆太累了，自从她来到这片黑土地上以后，就没有好好休息过，更没有好好享受过。她的一生，为了孩子为了家，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几十年如一日，侍奉着这片土地，守望着这片土地，最终安息于这片土地。

婆婆去世以后，我们都很少再回家了。没有婆婆，家已不是家了，但她耕种的菜园的繁茂景象和四溢的芳香伴着泥土气息一直在我的心底弥漫着，我仿佛看见她还在菜园里张望着我们是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