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二题

三秋桂花

天渐渐凉了，一脸墨绿的树叶渐渐失去了昔日的阳刚，渐臻成熟，和颜悦色地站在季节的门口，如同一脸和气的老者，坦然面对生命的历程。

爱美的花儿，也紧随夏日的身影，渐行渐远。而这时，在八月仲秋，在春花烂漫时默然无声的桂树悄然吐芬绽芳了。

我所在的荒园，土地贫瘠，一二百株桂树，因是新栽，早几年半死不活，瘦瘦弱弱的枝干，死的死，干的干，莫说开花，就是小命儿也几乎殒殁了。

“有苗不愁长。”这两年在园丁的精心侍弄下，桂树渐渐返醒过来。特别是教学楼附近的那些桂树，蓊蓊郁郁的，渐成气候。去年八月有几株竟吐出了微芬淡芳。徜徉其间，鼻翼中也有淡淡的芬芳。淡淡的清香，伴着八月的清凉，浸染得连衣襟都是浅浅的凉，淡淡的香。虽感觉桂花势单力薄，但开花了已经不易，也就没有过多的奢求，在淡淡的花香里行走，不觉秋季一晃而过。

今年未进入农历八月，教学楼附近已透出隐隐的香气。花苞渐多，香气渐浓，将偌大的校园整个浸入浓得似乎化不开的馥郁之中。课余时间，欣然于蓊郁的桂树林，或默看，或浅嗅，或感慨，一脸迷醉。先是星星点点，继而声势浩然的桂花，披着深深浅浅的金衫黄裙，在蓊郁的层翡叠翠之间，婀娜成秋日最璀璨的娇娥仙姑。

小巧的桂花，含苞的，若羞涩的村姑，暗藏馥郁的心事，隐匿于翠叶褐枝之中，粉面半掩；怒放的，若大方的琼娥，轻启芳唇，浓烈的馥郁，从皓齿之间缓缓吐出。三五日，便隐身而退，亮亮的金装，渐渐褪变为浅褐色的衣衫，那种生命的坦然和大度，给人以无限的启迪和哲思。

经过近十日的悄无声息，刚入八月下旬，二次桂身着更为素雅的衣裙，在褐衣赭衫的姐妹中间悄然来临。如若不是淡淡的香气暴露了她们的芳踪，粗心之人几乎漠视了她们的卓然风韵。

二次桂虽然比八月初开的桂花花色浅，香味淡，但花期却比八月初绽的桂花长得多。一直到九月下旬，翡峰翠壑之间，还有星星点点的桂花默然绽放。

浅浅的淡妆，几乎嗅不到香气，但更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和感叹。大凡是花，要么艳丽无比，要么奇香袭人，而像这样既无惊艳芳颜、又无馥郁体香、默然在尘世绽放的二次桂，又有着怎样的智慧、勇气和信心！

点点桂花，这一朵，那一枚，若浩瀚沧海上的点点星帆，不畏微寒的冷晨霜暮，更不惧叵测的凉风冷雨，向着季节的深处，坦然前行。驱走一路寂寥，放逐半季荒凉，让落寞的深秋多了几分绚烂，多了几分温馨，多了几分生命的坦然和从容。

秋雨绵绵，冷风微微，荒园里满是缥缈的轻烟微岚。高楼低阁，雾萦烟绕，翠乔碧灌，轻纱蒙面。置身其间，恍若仙境。

凄风冷雨之中，心里很是挂念这素友的安危。于是，冒着微微的秋雨，去寻访这素雅的小友。烟萦雾绕的桂树林，在斜斜的烟雨之中，一片静穆。

一株株看过去，淡淡的喜悦在心底浮起：淡雅的黄花，零零星星地俏立在翡叶褐枝之间，一枚枚湿漉漉的花朵，宛若刚刚出浴的美人。一颗颗晶莹的水珠悬挂在低垂花瓣的顶端，娇俏的桂花愈发显得妩媚动人。

凉风微微，枝摇叶动，翡峰翠壑，珠帘斜挂。眨眼之间，摇落一地晶莹剔透的珍珠，浪漫的诗行写满深秋的书简。

更让人欣喜的是，枝丫之间，小巧的青果戴着褐色花帽，在寒意渐浓的深秋里神闲气定——早前在观赏二次桂时，就注意到枯萎的花瓣呵护下的小米粒大小的青果。柳永“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句子也曾在脑际闪过——“桂子”是桂花的美称，但我一直固执地以为是桂树之果实。只是很是怀疑北中国的桂树能不能挂果，毕竟我没见过——这时候江南的桂树怕是桂子满枝了。

绿豆般大小的青果，让人担心之余，给人的是更多的期待——来年，来年的春天，桂子能成熟吧！

这样想着，不觉欣然陶醉，为这素雅的小友，更为这小小的希望和满怀的期待。

月儿淡淡桂花香

行色匆匆之间，淡忘了季节和时令。

晚间从校外回来，还没到桂树林，馥郁的花香扑鼻而来。这时候才恍然：又是八月了，桂树可不开花了呢！

于是乘着一弯新月，兴致勃勃地疾步跨向桂树林。天空的云也回去了，月儿疏朗朗地悬挂在东南天上，幢幢桂影斑驳地映射在园中的花地之上，益发显得斑驳陆离。凝神细视，淡淡的月光下，一簇簇不太分明的花团，热闹闹地挤在花枝之上，看不到形状，看不清颜色，只是那么一团团昏黄的浅色，挨挨挤挤地栖息在黛褐色的桂枝上，如同一群乳色的鸟儿，把脑袋别在羽翅之下，浅浅地睡在黛波褐浪之上。馥郁的香气，如鸟儿浅浅的呼吸。梦中，可有舞姿翩翩的嫦娥，可有桂下独酌的吴刚，可有蜷如雪团的玉兔？

我在微醺的桂树林里漫步轻移，脚步轻轻又轻轻。怕惊醒了浅睡的鸟儿，怕惊扰了微漾的黛波褐浪。阵阵凉风，将桂花的馥郁和心事，悄悄地带向远方。我整个人，整颗心，也随着花香一起飘向远方。花香所至的地方，远方的远方，可有伊人如我，在桂树林徘徊，如痴如醉？一如翩然仙境的仙君？能否就着馥郁的花香，读懂月桂的心事？

在桂树林里轻轻地彳亍，轻轻地徘徊。如水的月光，将我的满身洗得冰凉。夜已经很深了。桂花浅浅地呼吸，却还是那么馥郁，那么浓烈，若一坛酿造了许久的美酒。吴刚是否如我，在斑驳的桂影里，酩酊大醉。梦中，那个舞姿翩然的身影，俊美如初，飘逸如初。

抬首望了又望，还是不肯归去。瘦如细眉的新月上，一抹淡淡的桂影之下，影影绰绰，可是邈远的月宫？琼楼玉宇的月宫前，可否有寂寞翩舞的仙子？早年大奶奶口中的后羿，这会儿在哪个旮旯独酌？就着淡淡的月光和浓浓的桂花香，即使饮了又饮，醉了又醉，又怎能挽回飞天的那份孤寂与落寞？嫦娥，这个极美的女子，在后羿射落九只金乌的时刻，翩然飞向清寂的蟾宫。不管她怎样俊美，怎样的柔媚，可之于童年，之于少不更事，话儿出口，都是烂漫的天真无邪：嫦娥为什么要住在月宫里呢？她不想她的夫君（请允许我用大奶奶讲故事时说的这个字眼，虽然文绉绉的有点酸，但比起“男人”两字，不知要雅致多少倍）和孩子吗？小白兔真可怜，连个伴儿也没有！吴刚真坏，他老砍那棵美丽的桂树干吗？想酿桂花酒吗？采摘点儿桂花不就得了，那么狠劲儿砍干吗，桂树会疼的！捣药的老婆婆真能干，还恁善良，她端午洒向人间的药酒，是用桂花炮制的吗……一连串的疑问，不仅问得大奶奶回答不了，而且直到现在，还困扰着我的内心。桂花飘香的季节，每每看到既香又媚的桂花，心底的疑问，潮汐一般，不约而至。

是了，桂花之于我，不只是大奶奶讲的古老神话，更多的是神话给人的浪漫的遐想和诘问。

花香如匀称的呼吸，依然浓香，依然馥郁。风儿渐渐气息全无，也悄悄睡去了。夜凉如水，清露悄悄地附着在肌肤上，“夜深觉露滋”。盈盈的细月，也一点点地向西飘去，目光冷冷的，怕是嗔怪我这个如痴如狂的闲人吧！

我没有火柴和火机，不能高烧红烛，欣赏桂花曼妙的倩姿和香艳的俏颜。我亦不敢辜负了热心的月儿，毕竟她陪伴我在桂树林里赏玩了半个幽夜。于是踩着淡淡的月光，低吟着“月儿淡淡桂花香，浅呼深吸自芬芳。不恐夜深花睡去，明早仍来品奇香”的诗句，意犹未尽地归去，归去。

梦中，肯定还有疏朗朗的新月和馥郁的花香，肯定还有舞姿翩翩的嫦娥，肯定还有天真烂漫的童年……

枕着淡淡的月光，就着若有若无的桂香，这样想着，浅浅睡去，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