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却

作者: 陈烁

1

天光微沉,红烛摇曳。

林依婉端坐于梳妆台前,长长的秀发如青瀑,铺散在后背上。

她着实累了。她主唱的《西厢记》,已经连续演了十六场。

丫鬟翠儿来报:“林老板,秦老板来了。”

“跟他说我已睡下。”

林依婉是名角,是剧团的顶梁柱。

观众看戏其实是看角儿。龙套、配戏的叫傍角儿,花大钱看戏的叫捧角儿,而名角儿、大腕级的演员,通常被称作“老板”。这是一种尊称,也是一种实力的显示。

来醉月楼看戏的人,九成都是冲着林依婉来的。

林依婉不是醉月楼的老板,但醉月楼靠她吃饭,醉月楼的吴老板在她面前,也只有低眉顺眼的份儿。

林依婉是大角,水牌子上只写她的名字。只要她的名字出现在水牌子上一天,醉月楼就人气爆满一天。

三年前,秦老板带着戏班落脚醉月楼,一唱红三年,皆因有林依婉撑着场面。

一个戏班子五六十号人,都指着林依婉吃饭。几十口人的钱怎么分?整个戏班子怎么运营?都由林依婉说了算。但是,她从来不管。她只热衷将自己的戏唱好,其他的杂事,甩手丢给秦老板。

秦老板是戏班真正的老板,在林依婉的面前,倒只是一副俯首帖耳的样儿。

醉月楼日进斗金,戏班子安居乐业。林依婉自有端着的资格,也有随时说不见客的底气……秦老板也不例外。

“老板……他还候着呢。”翠儿低语。

林依婉转过头,柳眉下的剪水双瞳,微微含着一丝愠怒:“说了不见。”

“林老板,秦老板说……十万火急。”翠儿的声音又低下去一些。

“真是不叫人消停。”林依婉怨责地看了一眼翠儿,“叫他进来吧。”

2

秦老板走进林依婉的阁楼。这是醉月楼最好的住所,在清幽雅致的后院,独让林依婉一人居住。一楼住着三个丫鬟,负责林依婉的饮食起居。整个二楼一层排开,是林依婉的寝室、化妆间、换衣间、洗漱间,以及琴房和书房。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内。

偶尔有关紧的事,秦老板才来一趟。而吴老板,醉月楼是他的,后院也是他的,跟林依婉说话,他却是够不上的。他有任何事,都得跟秦老板交涉,再由秦老板请示林依婉。

这不,秦老板进屋来就迭声连连:“哎呀,林老板,辛苦了,辛苦了呀。”

卸了妆的林依婉,依旧眉目如画,冰肌玉骨,端坐在镜前。

“可不是辛苦,连唱十六天不歇气。秦老板,你也不心疼林老板,把我家林老板累坏呀。”丫鬟翠儿抢先插了一句。

“怎么不心疼呢,林老板也是我的心头肉呀。”

“看你说的,我可受不起。”林依婉朱唇轻启,气若兰馨。

“林老板,按理说,这连续唱了十六天,今晚我实不该来。吴老板找了我,好说歹说,实在是推不掉。”

一听这话,林依婉就知道,原本说好的明晚歇场,定是空欢喜一场了。

果然,秦老板支支吾吾,不敢明说。

“秦老板,是不是明晚还得接着演?你只管实话实说。”

“咳,我也知道你累得不轻。你看,咱这长安城里大大小小十几个戏班子,唯独咱们秦家班,是一年比一年红火啊,这都仰仗了林老板的精湛才能和……”

“你只管说,明晚我还得下死劲儿干活就是了。我不想听那么多绕来绕去的话。”

“哦,是,是,林老板,你别恼火。”

“我没有恼火,秦老板直奔主题吧。”

“明晚……吴老板也实在是推辞不掉,张知府的外甥,从京城来省亲,昨日才到,今天听闻林老板在醉月楼的名望,特意包了明晚的场子。林老板您看……”

“呵,什么来头呀?一出手就包场?”林依婉睨了秦老板一眼。

“听说,年轻有为,在京城翰林院任职。”

林依婉眉眼低垂,脸上的疲惫若隐若现,说:“秦老板,您去跟吴老板交涉,不是我林依婉摆架子,入驻醉月楼三年来,我林依婉从不唱包场。我的规矩您不是不知道。”

秦老板急忙走上前一步:“林老板,您的规矩我怎能不知道呢。只是、只是明天这看官,可是京城的……”

“秦老板,我向来待观众一视同仁。对老百姓,我童叟无欺。对官家,我一不巴结,二不献媚。任他皇帝老儿来,我也不能坏了自己定下的规矩。”林依婉一脸正色。

秦老板焦急地说:“那……要不,我跟吴老板明天亲自去,请知府大人通融一下?”

“秦老板,我只管唱好我的《西厢》,演好我的崔莺莺。至于通融不通融的事,就不该我操心了。”

“好好好,林老板,我一定全力而为,让明天的包场,改成大众剧场。”

林依婉不再言语。

秦老板知趣地站起身,双手抱拳,一边躬身往后退,一边说:“林老板,明天您受累。早些歇息吧,不打扰了。”

3

连唱十六天大戏,场场主角,林依婉确实累得不想说话,不想吃饭。但是,知府,京城翰林院,这些名头,都是不小的。

第二天一大早,秦老板就来汇报,翰林院的陈大人听说林依婉从来不唱包场,不但没有为难醉月楼,还将包场的费用换成三百张票,直接送给三百个老百姓免费来看。

这些年,林依婉见惯了无数商贾政客,各种各样向她献媚的手段。陈大人的这一招,确实新鲜。

林依婉告诉自己,再累,也得撑着,谁叫这辈子,自己担了这个角儿呢。

吃过午饭小憩一会,林依婉的三个化妆师和两个服装师就忙得不亦乐乎。

本就皮肤粉腻如雪,五官玲珑秀美的林依婉,上了妆换上戏服,顿时明艳动人,珠圆玉润,更显仪态万方,看不出丝毫疲惫。

咿咿呀呀的乐曲声响了一阵,林依婉从后台款款登场,台下立即响起潮水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林依婉轻抬秀眼,扫视了一圈,宽敞的剧院内座无虚席。剧院正中的位置,特意安设了一大张桌台,桌台上名贵瓜果一应俱全,围着桌台的几个人,衣着不凡,正襟危坐。

林依婉一张嘴,软语娇音顿时在剧院里缭绕开去。随着张生与崔莺莺缠绵悱恻的故事剧情,林依婉在舞台上穿梭往来,顾盼生辉的妩媚身姿,犹如翩然的彩蝶。

台下的看客们发出一阵阵惊叹:

“啧啧啧,这唱功,真是一绝。”

“别说长安城了,我敢说醉月楼的林老板,能盖过京城的名角儿。”

“三年了,林老板的戏我是场场不落。”

“咳,你不是看戏,我看你是迷上林老板啦。不如收了做五房。”

“啧,别说五房了,我看呀,就算正房的名分,也未必能拿下。”

“就是就是,这可是声名赫赫的林老板呀。”

……

围坐在中间桌台边的几个人也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大人,这就是长安城戏曲界头牌,名角儿林依婉。”

坐在上位的年轻男子一身华服,气宇轩昂,目不转睛盯着台上,赞不绝口:“啧啧啧,这戏,简直被她演活了。哎呀,这天地造化的美人,实乃天上人间、艳动鬼神、独一无二、一等一的仙子呀!”

“大人,要不要……谢幕以后,单独会一会林老板?”一旁深谙察言观色的侍从急忙建言献策。

“请得动吗?”年轻男子的表情略显兴奋,问话里却透着些许心虚。

“怎么请不动,大人的名号一报,她还不乖乖……”

“放肆!”年轻男子的表情中立即透出几丝愠怒。

“大人息怒,求大人恕罪。”

男子顿了顿,又低下声音来,对献媚的人说:“你去,不准报我的名号,记住,一定要规规矩矩地请。”

“那……要是林老板不给面子呢?”

“你就让林老板定时间,今晚不见,改天也行。”

男子又招手示意另一个随从说:“你去,让醉月楼老板准备最好的雅间,置备最好的宵夜,今晚喝一杯。”说完,又补了一句,“哦,当然是林老板愿意赏光的情况下。”

两个侍从应声退下,各自奔走行事。

4

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告一段落,台下看客却意犹未尽,不愿离去。曲终人未散,似有余音绕梁之味,久久盘旋不散。剧场里人声、议论声、嘈杂声依旧。

男子惦记着与林依婉单独一聚的邀请能否实现,早已急得在桌台上如坐针毡,却见台上佳人退场,恋恋不舍之余,只得退到雅间,等候下人回话。

这边,林依婉退下场来,华服裹身,轻拭微汗,刚坐到梳妆台前,化妆师还没开始卸妆,门外传来丫鬟翠儿的怒斥:“跟你说了我家老板今晚不会客。喂,你不能进去……不能进去。”

来人不顾翠儿阻拦,挑开门帘几步跨进来,直奔到林依婉面前,躬身一揖,说:“林老板,幸会!幸会!在下奉陈亭生陈大人指示,来恭请林老板赏光,今晚醉月楼一聚。”

下了台的林依婉,紧绷的演出劲头放松下来,浓墨重彩下的疲惫立刻显露无遗。

林依婉微微睨了来人一眼,心下暗自思量:这个大学士,一出手就是三百张票。今晚这三百个人里,有多少是平时抢不来我戏票的戏迷?又有多少是心心念念我的戏,却买不起票的人?

其实,台下观众看戏,实为看角儿而来。角儿在台上身着霓裳,丹青如画身轻如纱翩若惊鸿,使出浑身解数,只为博取看官的高抬。数载春去秋来,却也是观众的掌声和喝彩,肯定了角儿的付出,奠定了角儿的地位,成就了角儿的辉煌。

林依婉心下明白:观众就是角儿的衣食父母,观众捧角儿,是角儿的福分。这个包场的大学士捧戏班,捧醉月楼,捧自己,皆因一个戏缘。声名赫赫的京城高官,自己说不唱包场,立马同意改大众剧场,如此积极配合。晚上的宵夜,于情于理,我林依婉都该当面道谢一声。

这样想着,林依婉的态度自然温热了一些,说:“大人,敢问贵姓?”

“回林老板,小人免贵姓赵,是陈大人的贴身侍从。”

“烦劳赵大人禀报陈大人,稍等片刻,待小女子卸了妆就前往面谢。”

“哦,哦……太好了,谢过林老板。”

赵姓侍从没想到林依婉答应得如此爽快。满脸得意出得门来,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5

醉月楼的西湖厅满室光明,门口侍从的声音穿过灯火通明,直直射入陈亭生耳中:“回禀大人,林老板到。”

早就按捺不住的陈亭生急忙站起身,急走几步,迎到门边。

只见珠帘微晃处,现出一张如花似月的脸。

陈亭生稍一愣怔,一个清秀绝俗的女子已经亭亭玉立在面前。只见林依婉穿一身嫩黄衫裙,气质淡雅如菊。

陈亭生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雅致清丽的女子,禁不住急忙拱手躬身一拜,说:“在下陈亭生,见过林老板,久仰林老板大名。今日一出《西厢》,果然名不虚传,在下算是开了眼界。”

林依婉微微颔首还礼说:“陈大人过奖。”

二人互相谦让,款款落座。

台上的林依婉浓妆艳抹,顾盼流转,颠倒众生。卸了妆的林依婉,虽然眉眼间多了些许疲惫,却更加端庄优雅,楚楚动人。

“林老板,今晚受累了。”

“陈大人不必客气。承蒙陈大人厚爱,还请多多指教。”

“哪敢哪敢。林老板的唱功,可真是天下一绝呀。哎呀,只顾客套,饭菜都凉了。今晚,在下略备薄酒一杯,感谢林老板赏光。”

“该是我们感谢陈大人才是。”

“你们?”

“我代表戏班的秦老板,还有醉月楼的吴老板,感谢陈大人捧场。当然……还要感谢那三百张戏票。”

“哦,那是应该的,林老板不必客气。林老板,请。”

随着话音,陈亭生已将一杯酒恭恭敬敬端至林依婉面前。林依婉轻翘十指,恭敬接过,又轻放回陈亭生面前说:“陈大人,我从不饮酒。请谅解。”

“林老板,不畅饮,小酌一杯略表敬意如何?”

“陈大人,虽然盛情难却,但小女子实在无能为力。加上这一连唱了十七天,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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