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剑
作者: 屈赳一
那天,我们去挖何首乌,淘到了一把剑。
四月,正是各种草药疯狂抽条长叶的时候,我和赵小兵还有几个伙伴,穿密林,走险滩,每天一放学就去挖药。手臂上经常被荆棘划得条条道道的。挖到药材,在门前的土场铺上芦苇编成的席子,晒干。拿到镇上,一次能卖个五块十块的。钱不多,不过足够买一些自己喜欢的吃食。这是懒洋洋的我们,整个春天唯一的动力。
说是一把剑,可是从距离剑格不远的地方就断了,更像一把匕首。我和赵小兵找来一段干松木,用我家的菜刀,削出一截尖长的剑身。然后,跑到村东头,在高耸的供电箱下面,捡了几根电工废弃的彩色套皮铜线,缠绕几圈。像是嫁接一样,将毫不相干的两部分嵌合在一起。这样看起来,终于有了一把剑的威严。
我的曾祖母,给我讲过一个无从考证的故事。清朝末年,陕甘总督叶庚,曾来过我们这里剿匪。那些年,玉县匪患成灾,好几股力量,拉大旗,立山头。叶庚用兵如神,不到半个月时间,就把土匪歼灭了。可是,在一场夜晚的决战中,叶庚自己的佩剑丢了,再也没有找到。我怀疑我和赵小兵发现的这把剑,就是叶庚丢失的那把剑。我凑在赵小兵耳边说,我们算是捡到宝贝了。我看见笑容在赵小兵黝黑的脸上,如同黑色的涟漪,一圈一圈荡开。
赵小兵家盖了带着紫色琉璃瓦的二层小楼,房间多,能够藏住一把剑。我家太小了,只有两间砖木结构的房子。一间是我和爸妈的卧室,我爸我妈睡在土炕上。中间隔一个茶几和一张被老鼠咬得海绵都往外冒的沙发。相对方向,几块木板拼合在一起,两个长条凳架着,就是我的书桌和床铺。另一间房子一半是牛圈,一半用来放粮食。两间房子中间有一条狭窄的走廊,从正门通向后院的厨房,出了屋檐之外的部分,上面用铁皮拼接着,方便雨雪天时的走动。我家的房屋条件,就是描述的这般简陋。所以,这把剑就交给赵小兵保管。
得到那把剑之后,我和赵小兵再也不去挖药了。我们生活的重心,已经转移到这把剑上。每天放学或者其他闲暇时间,赵小兵就将那把剑偷偷携带出来。我们去三道沟,那个幽僻的地方,乱砍乱刺。没有人发现我们的秘密,我们也不愿意给任何人分享这个秘密,包括一起挖药的小伙伴。我们就像古代的侠客一样,在三道沟的寺庙废墟上以及河涧边,拿着这样的一把剑,乱舞。有时候,实在不知道耍什么招式,就拿着剑做一套广播体操。
一开始,只有我和赵小兵两个人。每天耍完剑,藏在袖子里,趁着朦胧的夜色,悄悄回村。直到有一天,我们撞见了二武。那天,二武在自家门口的麦秸垛旁滚铁环,远远地跟我和赵小兵打招呼。看我和赵小兵不应声,就收了铁环,挂在臂弯上走过来。
“你们俩干啥去了,神神秘秘的。”
“没干啥。”我挤出一个笑脸说。
“赵小兵藏的啥?”还没等赵小兵解释,二武就去扯赵小兵的袖子,两个人拉扯了几下,剑就掉到地上。二武抢先一步,从地上捡起了那把剑。我和赵小兵一看,瞒不过去,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二武眼睛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羡慕,主动要求加入我们。我和赵小兵都没有急于答复他,赵小兵咬着嘴唇,我架起胳膊。二武一看我们犹豫了,就说,带上我玩,给你们一人喝一罐健力宝。我姑姑从西安回来给我买的,我都舍不得喝。
健力宝是稀罕饮料,我不知道赵小兵喝过没有,反正我只喝过一次。小学一年级,我爸去陕北煤窑过年回来,给我买过一瓶。绵密的气泡和橘子味的甘甜,一直萦绕在舌尖,喝到嘴里,流淌进胃,哈出的气都是香甜的。我有点儿心动,看看赵小兵,赵小兵看看我。我知道,他也摇摆了。我们几乎同时说出了,好。又告诉二武,这把剑,现在就是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秘密了,千万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二武加入进来以后,我们决定成立一个帮派,本来是叫“坡村三侠”,觉得太小家子气。几个人商量了下,取名“猴镇三侠”,这就听起来威武多了。有了帮派,还得排个谁大谁小,大家一致同意按出生年月论。我和赵小兵、二武,虽说是同一年出生,可我比他们生日都大,赵小兵又比二武大,所以,我是老大,赵小兵老二,二武老三。那天,在三道沟的一块较为平坦的草地上,我们用火柴点燃三根枯枝,桃园三结义一样,说了一些云里雾里的话,“猴镇三侠”这个帮派就算正式成立了。
二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们猴镇三侠成立不到一个月,可能就要解散。我爸说,二武马上就要去西安读书。为了证实我爸所说的真假,当天中午刚吃完午饭,我就去找二武了。
蝉在榆树上嘶叫着,好像要把这个昏睡的夏天叫醒。
二武家黑色的木门紧紧闭着,两个对称的门环,静静地守着岁月的祥和。我准备偷偷溜进去,给二武一个惊喜。去推门,门没有锁,可是推不开。试了好几次后,终于想到进入的办法。我把门槛卸下来,从比较宽阔的底部钻了进去。
二武家应该没有人。我看见一楼客厅的门开着,茶几上摆着几块西瓜。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舔舐瓜瓤上的糖分。我站在院子里,喊了几下二武的名字,没人答应。我又跑到了他的屋子,还是没有。
一楼没找见二武,转身我又上了二楼。我从来没去过他家二楼,二武的姐姐李文住在二楼朝东的房子,二武一直住在一楼。这次,一楼没找见二武,我想去二楼看看。我顺着楼梯,轻轻走了上去。
我刚到二楼楼梯口,就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像狂奔过后的上气不接下气。我想,李文可能病了,我避免发出声响,三步并两步,靠近了李文房间。透过虚掩的门缝,我看见了那样的一幕。
李文赤条条躺在床上,眼睛闭着,表情显得有些怪异,看起来很痛苦。李文应该是发高烧,头脑不清醒了。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冲进去,把她扶起来,我确定,李文是生病了,可看到她没穿衣服,我又觉得尴尬。看了一会儿,李文好像烧退了。她穿上散落在地面的衣服,坐在床边看一本书。
我不明白,李文的烧怎么退的那么快。以往,我要是发烧了,可以不打吊瓶,但至少要吃几片安乃近。那白色厚实的药片,太苦,我每次仰头吞咽,总是卡在喉咙,得喝一大罐头瓶子的白糖水,才能冲下去。有时比较严重,还要打屁股针。我哭着不想打,我爸二话不说,就把我按倒在赤脚医生家的长条凳上。冰凉的针头刺进臀部,别提多疼了。
李文烧退了,我也不担心了。垂头丧气地下楼,从门槛部位又钻出来。我不知道二武去了哪里,他真的要转学去西安。我们还有机会再去三道沟耍剑吗?我心里想。
过了几天,中午放学,路过二武家,李文叫住我。
“屈一,来帮我个忙。”
我慢悠悠走进了二武家的院子。李文在洗衣服,两条粗长的晾衣绳上搭满了她的漂亮衣服,我愣了一下。李文坏笑着,拍了下我的后脑勺说,小流氓。李文让我进去是帮她倒大铁盆里洗完衣服的脏水,一大盆,水都溢出来了。我的力气太小,李文让一起用力,她一抬,水就朝我这边涌过来,我的裤腿全被浇湿了。
“对不起啊!”李文看着我窘迫的样子,扑哧笑了一声说。
“没事。”我扯着裤子,抖了抖。面对李文,我有些紧张,眼睛又一次四下张望着说。
我平时腼腆惯了,只有和赵小兵、二武待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放肆。李文很好看,瓜子脸,月牙一样的眉毛下,是一双比露水还清澈的眼睛。我在猴镇,没有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孩。我不否认我喜欢她,虽然她比我大五六岁,可在我看来,年龄不是什么问题,我还喜欢过我们张莎莎老师,喜欢过电视上的节目主持人。
铁盆里的水,很大部分都倒在了我身上,剩下一盆底。李文拱着腰,两只手端起来,泼到院墙上了。李文倒完铁盆里的脏水,看我还站在院子里没走,以为我赖上她了,说不行的话,让我到屋里把二武的衣服换上。我说,不用了,我回家一换就好,本来衣服都脏了。
临走的时候,我问李文,二武去哪里了,昨天下午放学,我们还一起回村。她说,二武被她爸接到西安去了,参加个摸底考试,下个月,可能就在灞桥区读四年级了。
我从来都没有去过西安。每次在学校填户籍信息,都会以西安开头,可我并不知道西安在哪里。以及,它和我们这个107省道旁的小镇,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我爸去过西安,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他告诉我羊肉泡馍,就是把锅盔剁成萝卜丁大小,浇上羊肉汤,上面再放几片薄薄的羊肉,没什么好吃的。我爸说不好吃,可我看电视机里那些人吃的时候,都是笑盈盈的。我觉得一定是好吃的,他那么说,是怕我闹着要吃,骗我罢了。我爸这个人,比我还没出息,没有像赵小兵他爸和二武他爸那样在西安混出点儿名堂,在西安打了几次工,他就不愿意再去,说城里的活比种地可苦多了。人生唯一的亮点就是在猴镇初中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参加县里举办的中学生长跑比赛,他得了第一名,可这有什么用,又不是奥运金牌。也正是因为我爸不够努力,所以总让我觉得我比赵小兵和二武矮一头。二武他爸是星级酒店的厨师,赵小兵他爸虽然没有二武他爸混得那么好,可好歹也是个出租车司机。每年寒暑假,也会带赵小兵去西安逛逛,什么钟楼、大雁塔啦,他都逛过,回来给我一说,我像是听童话故事一样着迷。好在,我比赵小兵、二武学习好,村里人都说我是我们几个中最有可能考上大学的,上了大学,别说去西安了,就是去外国,也不是什么问题。
三
一个礼拜过去,二武还没有从西安回来。赵小兵说,我们两个去耍剑吧!不等二武了。我学着电视里那些武林豪杰的腔调说,猴镇三侠是三个人,两个人去耍,成何体统。赵小兵叹了口气说,人家二武要去西安读书,以后就剩咱们两个了,你不知道吗?我和赵小兵四目相对,眼睛里都有了泪花。不知道二武舍不舍得我们,反正我和赵小兵舍不得他。我们想一直和二武去三道沟耍剑。
在我和赵小兵一天又一天的盼望中,二武终于回来了。二武带回来我们以前没有见过的剑,塑料的,装上两节五号电池,一按剑墩上的按钮,剑上的跑马灯,就赤橙黄绿青蓝紫地变幻着。
二武说,自己买了两把,以后他和赵小兵一人一把。我是老大,保管在赵小兵家的那把剑,就是我的专属佩剑。那一天,我们猴镇三侠,都有自己的剑了,如同《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从东海龙宫讨到金箍棒一样的高兴。抑制不住的兴奋以及少年那无处发泄的热情,促使我们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天天都去三道沟练剑。一来二去,把二武下个月就要转到西安去上学的事抛在了脑后。可离别的箭簇,正一点儿一点儿向我们逼近。
二武准备出发去西安的那个礼拜,我送了他一个笔记本,是我上学期期末得了三好学生的奖品。赵小兵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就从他爸的衬衫口袋顺了十块钱,请二武和我在镇上吃了碗荞面饸饹。赵小兵说,二武你去西安上学了,可要记得我们,咱是好兄弟。二武说,当然,咱猴镇三侠永远是好兄弟,我走了,你两个也要好好耍剑,我去西安也不会忘了耍剑,将来咱三个都是大侠。我和赵小兵凝视着他,各自点了点头。就在我们以为二武真的要走的时候,又有了变数。一天,二武哭哭啼啼地跑来找我说,他爸原先已经托好了人,可是谁知道,那个人调去别的县教育局了,现在管不上了,花的钱,都打了水漂。二武只能继续在坡村小学读书了。
那个六月,二武没走,我们的班主任张莎莎老师,却要调走了,去镇中心小学任教。这个喜欢画红嘴唇,围丝巾的女人,总是让我领读课文,我怀疑她喜欢我,不然,怎么不叫赵小兵、二武领读。过了差不多一星期,一个戴着金色边框眼镜,有点儿驼背的男老师,变成我们班主任。新老师是长安师范的大四学生,城里人,到坡村小学是来实习的。听校长说,他只呆一个学期就走了。他叫刘垚,那个“垚”字我们不认识,就称他“刘三土”老师。刘三土老师穿着一双我们谁也没见过的,打着对勾的鞋子。后来,听二武说,那个牌子是耐克。我问有没有镇上鞋店卖的露友有名。二武说,露友算个啥,和这个比,差多了。这个一双,能顶那个十双,他舅就有一双。
刘三土老师说着流利的普通话。告诉我们翻书的时候,不能用食指尖蘸口水,这是不卫生的。他总说一些大山外面的事,关于西安,关于其他的城市,关于这个蓝色的星球。刘三土老师来了之后,我们再也不去三道沟耍剑了。我给赵小兵和二武说,不能让城里来的老师看不起,我们是农村娃,可不比那些城里的娃差。现在已经不是古代了,没有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的机会,再说了,那是犯法的。我们猴镇三侠,耍剑是耍剑,更多的是要团结一心,把学习搞好。这些其实都是次要原因。最主要的是,常常去三道沟拾柴的王老汉说,有条水管粗的菜花蛇,在那里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