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去可可托海
作者: 曹洪波一
婴儿的哭声从贾红怀里传出来。
贾红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下楼了,小区里的人还以为她真的去可可托海了。她一直在那些跳舞唱歌的大妈大爷堆里炫耀说,她要去可可托海旅游了。近两年《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这首歌火了,贾红就更有了去可可托海的愿望。认识贾红的人都知道,她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去了新疆,这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贾红可不是喜欢宅在家里的人,她每天把自己宽厚肥胖的身体收拾得光鲜亮丽,下楼的脚步都是带风带闪似的,楼道里回荡着她打电话的声音:“老陈吗?北辰小区葫芦岛,我在那等你,音乐啥都准备好了,不见不散呀,嗯,就这样说好了!”“老孙嘛,莲花池公园,你去了就知道了,嗯,我等你。”她要么是约人跳舞,再或是约人唱歌,打电话时还伴随着她别具风情的笑,嘎嘎嘎嘎、嘎嘎嘎嘎,连上下运动的电梯都跟着嘎嘎地摇。
这会儿她却心事重重,一脸烦躁茫然的样子,人也显得憔悴,身上穿了一件宽大破旧的灰色对襟外套,臃肿的身体,邋遢到了极致,浑身上下还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奶腥味。
她怀里抱着的婴儿一直在哭,哭声无比响亮。婴儿那种气派十足的哭声,像是要充分证明自己,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小区里有孩子的哭声,立马就不一样了,所有的声音瞬间变得寂静,那些唱歌的跳舞的全都停了下来,连树上的鸟儿也只是立在枝头,向哭声传来的地方张望。这可烦死了贾红,她这一辈子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她的人生还有这么一出戏,怀里高声啼哭的婴儿成了烫手的山芋。
小区公园里除了唱歌跳舞的那帮人,其他的人并不多。她逃也似的沿着林荫小道走,找了个树木稠密的地方,婴儿嘹亮的哭声还是引起了路人的注意,有人朝她这边看,还有人试图走近她看个究竟。一个小区住着,他们彼此面熟,平时见了面还要打个招呼,问候一声,此时此刻,她仿佛像个钻进小区里的偷鸡贼,而怀里的孩子像是她偷来的。她显得慌张,钻进一丛竹林中,那里正好有一张连椅,婴儿的哭声被竹林遮掩住,变得不那么嘹亮刺耳了,却依然不依不饶地哭号着。
她坐下来,四处张望了一下,竹林外的小路上没有人影,她把婴儿托在宽阔的大腿上,犹豫了一下,低头看了看张嘴大声啼哭的婴儿,小脸儿涨得紫红,差点儿要背过气去,她心疼得不行。乖乖,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呀!
她知道孩子是饿的了,只有饿了的孩子才拼命地大哭,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他的妈妈史可可,可是一个星期都没有回家了,微信不回,电话不接,仅有的一袋奶粉也喂完了,他这么一哭,把她急得跳楼的心都有了。
二
贾红怀里的婴儿不是别人的,是她女儿史可可带回来的。
两个星期前,女儿史可可打电话说,她要回家来,这可是喜坏了两年多都没见过女儿的贾红。
当时,贾红正在为丈夫史先锋的事感到束手无策。史先锋的身体一直好好的,说病突然就病了。
那天他正在上班,在办公室里坐着坐着就一头扎到了地上,大脑神经中枢出血,十分危险,单位里的人把他送到了医院,住了一个多月的院,昨天才出的院,命倒是保住了,差不多却成了植物人,自己不能自理,这就成了大问题。以前贾红一直幻想着有一天,她如果突然病了,还希望史先锋来伺候她呢,这倒好,他却首先赖上她了,要让她给他端吃端喝的,她心里开始愤懑不平。她到处夸海口说要去可可托海的事,眼看着又泡了汤。
她愁眉不展,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处理史先锋的事儿,感觉多少年了都没有听到的声音,突然一下子就听到了。
老史住院期间,贾红没有把他的病当回事儿,想着他是有单位的人嘛,又是病倒在岗位上的,住上一阵子院应该就会没事了,更没有想着要告诉女儿史可可。当然,即便是告诉了史可可又有什么用呢?最让人头痛伤心的,就是他们的这个女儿了。两年前这个女儿就已经失踪了似的,和他们再也没有任何联系。所以,贾红也根本不可能联系上她。
其实,贾红每天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样子,是做给别人看的。她心里有多少苦,多少泪没人知道。
贾红当时接听的电话号码,是一个她并不熟悉的号码,她以为是老史单位里的人打来的,正想埋怨几句,就听见一女的脆声声地在电话里喊了她一声妈。贾红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脆弱的神经,突然一下子绷紧了。那一声妈,有种久违的感觉,脑门上的热血猛地朝上涌,要冲破头皮似的。她有点儿欣喜若狂,在电话里一句一个乖:“是可可吗?乖,可可是你吗?赶紧回来吧,妈想死你了,妈想你快想疯了……”
她听见电话那头的女儿说:“我也想你呀妈,我这就回去,我这就回去了……还给你带了个礼物,不知道你高兴不高兴。”贾红大声地喊着:“高兴高兴,女儿给妈带个叉鼻子针,带回个糖豆豆,妈都高兴!”还生怕楼上楼下的人听不见似的,大声喊着,“可可呀,你回来了,想吃啥了,妈我给你做啊……”
那天,贾红高兴坏了,她是很少走进丈夫史先锋屋的,这会儿,她放下手机,推开房门来到史先锋床前,对史先锋说:“老史呀,我真是服气死你了,你真是个有福之人呐!当年吧!我就知道你并不爱我,你爱的是陈霞,陈霞人长得比我漂亮,对你也有意思。那时候你就对陈霞说,你要带她去可可托海,可可托海是个什么地方?没人知道,陈霞也不知道,你说可可托海是个大峡谷,陈霞不解风情,她说大峡谷有什么好去的,还是你自己去吧。你把可可托海描绘成了人间仙境,陈霞还是不愿跟你去,陈霞想去的是真正的大海,她想坐轮船,她想穿比基尼在大海里游泳。我想起来了,那时候还没有《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这首歌,我也不知道可可托海是什么地方,我只是想和陈霞争一争,于是,我只是上了那么一点点儿小手段,和你约了会,然后,我告诉你说,我愿意跟你去可可托海。那是个明晃晃的月夜,我约你到河边散步,秋风吹开了我裙子,我的大腿那个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粗,当年是又细又白,白得像一道闪亮的月光,你制止不住自己的心跳,我让你得手了,你就乖乖地娶了我。可是娶了我之后,你再也不提去可可托海的事了,这就成了我一块大大的心病。后来我听到了《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这首歌,好伤感呀!让我梦牵魂绕一般。你知道不知道?这些年,我想去可可托海都快想疯了。”
“我也是瞎了眼了,就为了一句去可可托海的扯淡话,跟着你过了几十年,日子过得寡淡无味,真是恨死我自己了。”
“现在你病了,你这一病,不就是想把我牢牢地拴在你的床帮上嘛?哼,那是不可能的,我正想着这可如何是好呢!这不,你失联了两年多的宝贝女儿史可可,估计是得到某个神灵的暗示,知道你病了,打电话说马上要回来,有可能是上天安排她回来伺候你的吧!嘿嘿,我马上就能解脱了,该唱歌还要去唱歌,该跳舞还要去跳舞,谁也别想阻碍我美丽的歌喉,阻碍我舞动的脚步……”
这么说着,她还在史先锋的病床前,使劲儿地扭扭自己肥胖的屁股。还哼哼唧唧地唱了一句:那夜的雨也没能留住你,山谷的风它陪着我哭泣……
三
史先锋平时就厌倦贾红的唠叨,鸡毛蒜皮屁大点儿的事儿,都能让她整得惊天动地,鸡飞狗跳,满城风雨。
史先锋躺在床上,他浑身不能动弹,本来就不善言辞的他,现在,嘴巴也不行了,说不出话了,但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他现在也习惯了,任凭她唠唠叨叨地说去。
贾红继续数落他,“你说说,平时你不是挺有能耐吗?挺能忍让的嘛?女儿上大学你不管,跟人跑了你不管,你怎么就一头栽下去了呢?栽下去就别醒过来呀!长成萝卜长成葱也有个味儿是不,这样也不需要麻烦单位了,我也清静了,你这样躺在床上算什么呢?你是知道的,我整天嚷嚷着要去可可托海,你认为我真的是喜欢去可可托海呀?我可不想去那里放羊,我是看看你是不是有这个心,昧没昧良心,人一旦昧了良心,就是你这种下场了。你他娘的算是坑死我了!你知道吗?你听见了吗?你女儿史可可要回来了,我可没告诉她你病了,我就是想告诉她你病了,也找不到她人是不?可是你有福呀!你一病倒她就要回来了,回来了好呀,她只要不野了,改邪归正了,不是能在家伺候你吗?她可是你的亲女儿呀!”
贾红是越说越气。
她给他说的这些话,史先锋全都听到了,这个自私而又尖酸刻薄的女人,他对她已经没有一点儿办法了。
他现在的这种情况,多半也是拜她所赐。
史先锋想翻个身,侧身眼望着墙壁,可是他怎么努力也没有翻动,只好把头扭到墙边去了,他的眼里有两颗豆大的泪滴在滚动,他实在不想让贾红看到他是这个样子。他觉得,贾红高兴得太早了,凭他对史可可的性格了解,肯定是没那么简单,史可可可不是轻易放弃折腾的人,某些方面简直和她的母亲贾红一模一样。他在心里说,嘿,你就等着吧!
四
史可可回来的那一天,她觉得她的母亲贾红应该喜气盈盈地去高铁站里接她。
她看到了许多母亲接站时的那种兴奋和激动的样子,她幻想着她把婴儿塞到她怀里时,贾红表现出的惊讶与喜悦,可是她在车站四处巡视了半天也没有看到那个胖大臃肿的女人。她心里清楚母亲贾红还是以前的贾红,不是因为这两年断了联系,她就能变成另一个贾红了。
史可可很想这个时候给母亲贾红打个电话,责怪她为什么不来接站,她怀里的婴儿呜哇呜哇哭了起来,尿不湿里是一兜稀黄稀黄的婴儿屎,她顾不得再给她打电话了。她想起来,她并没有给贾红说她生孩子的事,更没有说她这次带孩子回来的目的,她只是狡猾地卖了个关子,说是给她带回了个礼物。两年不见女儿的贾红听见女儿的声音就如获珍宝,哪有那么多的想法,她猜破脑壳也猜不到史可可的礼物是一个活生生又哭又闹的小人儿。
家里的地址并没有变,史可可还清楚记得街道地址门牌号码,她只好抱着孩子坐上出租车回了家,一路上风景如旧,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只是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心里时时泛起一阵酸楚,一切的后悔都已经晚了,自己杯里的苦酒都是自己酿的,如果自己不喝又让谁喝呢?可是,这杯艰涩的苦酒,她怎么能承受得了呀!对于母亲,她们都有很多的任性和过错,即使两年来不曾联系,彼此也都生了些恨意,但是挂念还是少不了的,她心里甚至还会出现一些忏悔。她总觉得贾红还是爱她的,有谁家的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呀!爱她就会接受她的一切,包括婚姻,孩子,以及所有的失败。贾可可想,接受了孩子就等于分享了她的苦酒,无论她有天大的错,孩子并没有错,就是抱着这个心态,她才决定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心逃回这个家的。
史可可多次都想把怀里的这个孩子遗弃掉,丢在路边或者草丛中,即便是回来的路途上,她还试图把孩子丢弃在车站里的拐角处。就在刚才,孩子又哭又闹又拉屎的时候,史可可一气之下,转身就想把他丢进垃圾箱里,那张哭啼中红扑扑的小脸蛋,让她止住了近似荒唐的举动。
史可可找到家的时候,房门是开着的。她想象不出她们这对母女是怎样的见面情景,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伤感、痛哭、抱怨、打骂或是别的更为激烈的方式,反正爱恨情仇应该会在这一刹那间释放出来。
史可可一手托住孩子,一手拖着拉杆箱,站在门口连喊了几声妈,可是,屋里一直毫无动静。
贾红不在屋里,史可可拖着行李箱进了房间,房间里的摆设还和她当时离开时一模一样。陈旧的沙发,老式的电视机,桌子上的那个地球仪,还是一直摆在老地方,地球仪上的灰尘形成一层薄薄的包浆,显得暗淡无光,孤零零地始终守在这个位置上,已经有许多年了,那是母亲贾红最喜欢的一件东西。
她记得她小的时候,贾红经常把地球仪转动起来给她看,她肥硕的手指按在新疆一个淡蓝色的地方,告诉她这个地方叫可可托海,名字好听吧?她瞪着眼睛迷惑地问,海能托起来吗?贾红说海托不起来,那里没有海,全是大峡谷。她说那多没意思呀!贾红说等你长大了,去了可可托海就知道有意思没意思了。她就问贾红,我是不是因为这个地方才叫史可可的?贾红告诉她,是的,就是因为那时候你爸爸说要带我去可可托海,我才嫁给他的,可可托海这个名字很美,所以才把你叫可可。
“你们去过可可托海了吗?”
“没有!”
“那太可惜了,怪不得你们经常干仗!”
“等你长大了,我们一起去可可托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