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鹄

作者: 陈世旭

省文联分管作协的老主席退休了,文联指定作协驻会的副主席陈志暂时主持工作。作协是省文联十几个协会中排头的协会,这意味着,只要做出相应成绩,他就有可能接替老主席进入文联领导班子。群众团体的职责就是服务,组织采风、研讨、评奖、统计创作成果、办理入会手续之类,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积德事。尽力做好这些,陈志觉得并不难。

协会坐班的人就三个。一个是陈志,他在下放的县里写诗获了全国奖,调进省文联,后来改写小说、剧本,去北京漂了一圈,又回到省里来了。省作协换届,他作为青年作家代表担任了副主席。老主席退休前让他把主要精力放在写作上,尽可能不打搅他,他也就埋头爬自己的格子。另一个是协会秘书长蒋月勤,在学校是高材生,在家里是贤妻良母,在单位是兢兢业业的老大姐,一手文论写得很漂亮,大学毕业就给老主席要到协会来了。还有一个是王复礼,十足的老夫子,大学毕业赶上省文联各协会恢复,他就想找个地方做学问,瞌睡碰上了枕头。进来以后,他一心一意做会务,平时就埋在书堆里,每月的工资除了吃饭喝酒就是买书。一到办公室,他先泡上一大缸茶,然后就一屁股坐下,除了上厕所,整天窝在角落里不动桩。头低着,鼻子差不多碰上桌子,近视眼镜越戴越厚,两步开外看不清人。省作协除了老主席,资格最老的就是他,脾气来了,谁的话也不听,谁的面子也不给。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陈志接了手才知道,事情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老主席虽然是文联领导班子成员,但退休之前一直就在作家协会坐班,大事小情一把抓。他们几个大树底下好乘凉,每天只要照老主席的吩咐干这干那。忽然吩咐没有了,还真有点像没头苍蝇,不知往哪飞。

老主席身子骨扎实硬朗,走路一阵风,是那种老派的诗人,诗写得豪情万丈,工作也雷厉风行,思想活跃,一天二十四个主意,特别能折腾。常规的工作之外,又是办报,又是培训,又是走访,一个清水衙门,给他弄得三天两头像超市一样热闹。他一退,文学的风头好像跟着他退了,协会顿时凉了半截。

陈志早习惯了被动接受安排的生活节奏,现在忽然让他做了当家和尚,他还真有点摸不着头脑。

正值下半年,总要像那么回事地开个会,照老主席留下的惯例,至少管大家一顿午餐,可又不能太过寒碜,只靠卖旧书报不是办法。陈志抓耳挠腮,让大家开动脑筋,好歹把场面应付过去。

“实在不行就开茶话会,柜子里还有上次开会没用完的茶叶,再添点花生瓜子,新上市的橘子也便宜,花不了几个钱。”

蒋月勤是过日子的人。

“不行,太简单了!那帮人七嘴八舌会说得很难听的。老陈刚上手,不能丢面子!”

老夫子王复礼突然从桌上抬起头。他心高气傲,脾气倔,但对陈志很尊重。他比陈志大好几岁,却管陈志叫“老陈”,这让陈志挺感动。王复礼想到一个主意:在市晚报副刊登个评奖启事,搞一次群众诗歌大赛,收来的参赛费用作评奖经费和聚餐费,羊毛出在羊身上,多少也扩大了社会影响。

“这样的启事人家会登吗?”陈志犹疑。

王复礼说:“这个你莫管,我来。”

之前市晚报的副刊主编钟鸣因为评职称,要一个“省作协会员”的名头增加竞争力,提出入会。他是多年的报纸副刊编辑,也发表过不少跟文学沾边的文字,自然如愿,第二天就拿到了表格。哪知表格才交了没几天,他就变了脸。

钟鸣油头粉面,西装革履,蛮讲究。没有听完来意,他就笑了:“而今哪有人关心文学?你们忙的根本就是没有观众的演出!”

陈志脸都绿了,本来想问一声那你干吗还要挤进这种演出?话到喉咙又吞回去了。对方手上大小握着话语权,没必要得罪。

负责会员登记的王复礼脖子一梗,说出了陈志没有说出口的话:“老钟既然把文学看得这么贱,当初何必申请入会?”

钟鸣一愣,记起他的“会员证”还没有到手,遂翻翻眼睛收下了启事。

出了门,陈志对王复礼说:“姜还是老的辣!”

“你爱面子。我老脸一张,不在乎。”

启事还真闹出了一点响动。文学看起来日薄西山,暗地里居然潜伏着许多想当文学家的才子。连说文学“是没有观众的演出”的钟鸣也送来了几首古体诗词参赛:

其一

桃园好,风光不一般。春天百花遍地开,秋来硕果结满院。能不忆桃园?

其二

桃园忆,最忆是桃州。绿树丛中摘蜜桃,木船板上看浪头。何日更重游?

其三

桃园忆,其次忆春风。老酒三杯浇心火,小芳独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王复礼“嗤”一声冷笑:“真能钻,见缝就插一脚。这不就是照抄白居易的《忆江南》吗!”

陈志笑道:“不过写的应该是实情。”

“桃园”是省城郊外的桃园乡,过去在一个荒洲上种了一片桃树,桃子成熟的季节,当地时常有人泅水过去偷摘,放开肚皮,撑个滚圆,然后找条没人的泊船爬上,横七竖八,仰面倒下。

“我看奖还是应该给他一个。”陈志想了想说。

王复礼的眼珠子好像要从近视眼镜后面跳出来:“不会吧,这哪叫‘大赛’!”

“这就是一个群众性的文化活动,你还真想赛出个白居易?”

“也不好这样随便啊。”蒋月勤也说。

“实在不行,就放在最后一名。协会眼下缺的是社会支持,不是白居易。你们同意吗?”

“同——意。”

“那就行了。”

诗歌大赛的颁奖会开得很隆重,但会一散,看着人们渐渐走空的礼堂,陈志的心又空落落的了:这样找米下锅,吃了上顿没下顿,总不是办法。

陈志多虑了。

第二年一开年,关于文学工作,上级有了具体明确的指示,政府给予了力度空前的支持。

来作协传达重要文件的是上级主管部门的一位处长,人很随和,笑容可掬,不等蒋月勤提醒,就在老主席留下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下。那张沙发的弹簧早就瘪了,老主席也早就不坐,只摆在那儿做样子。处长两手把住沙发扶手,挣扎了几下站起来,换到木椅上,脸涨得通红。

陈志极力忍住笑。蒋月勤觉得没有尽到责任,一脸歉意。王复礼的头抬离了桌面,屁股留在椅子上,转过身子,眼睛在酒瓶底后面严肃地眨着,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处长小心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折叠得平平整整的红头文件,庄重地清了清喉咙,开始传达。从文件编号念起,一直念到落款的年月日,抑扬顿挫,一字不漏。完了,又庄重地清了清喉咙,站起来,说了一句:“这个复印件留在你们这儿,请认真贯彻执行。”就走出了办公室。

作协几个人面面相觑,本来等着聆听领导指示,没想到领导这么简洁利落。

“也对,文件把什么都讲清了,确实用不着发挥,我们照做就是。”早年农场干部的那些废话连篇的发挥,陈志记忆犹新。他心里对这份文件有一种莫名的感激。文件非常具体地明确了作协目前工作的刚性任务:尽快抓出一部由本省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去拿全国性的大奖。为此,省财政拨出了专项经费,聘请作家专职写作。这让陈志有了一个切切实实的工作抓手,对支撑老主席留下的局面有了信心——这件事做好了,这一年的工作就可以交代了。

处长留下的文件复印件,又按照省作协会员的人头数再次复印,发到所有会员手上,但收到的反馈寥寥,都是“收悉”之类礼貌的回复。省里正式出版过长篇小说的作家没有几个,他们一般都会投给外地的大出版社,毕竟作家看重的还是出版社的影响。在本省出书,能评上全国奖自然好,如果评不上,写了等于白写。陈志自己的小说写得很苦,吭哧吭哧写个中短篇,能发就谢天谢地了,从不敢妄想鸿篇巨制,更莫提拿全国性的大奖。写小说这活儿,不像在乡下战天斗地,拼死拼活就有收成,得有那个天分!

正一筹莫展,陈志忽然接到钟鸣的电话。钟鸣当年插队的房东家里有个儿子,现在是小学历史老师,很多年前就断断续续地开始写陈胜、吴广起义的历史小说,书名最后定作《鸿鹄》。初稿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不过,他还不是省作协会员,不知道有没有资格申请这次的“聘用写作”。

陈志大喜,但尽量压抑着:“不是会员不要紧。今天不是,明天可以是。”

“那好,哪天我带他来。”

钟鸣把章明信带到省作协的时候,大家吓了一跳:乡村教师章明信,矮个子,敦实,粗黑,大布对襟褂,几乎就是个刚从田里走出来的农民,用一根黄竹扁担挑着两只大纸箱,里面是满满当当的稿纸。

“嚯!”老夫子王复礼一声喝彩。

这声喝彩,喝出了大家的心声。

光是这一担书稿,陈志就自愧不如。

王复礼帮着章明信小心地打开纸箱,把一叠叠用针线装订得整整齐齐的书稿平铺在几张办公桌上,点点数,竟有五稿之多。陈志立即想起《红楼梦》的“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站在眼前的就是活生生的当代曹雪芹呀!

就像人一样,纸张也有自己的生命。当纸张被放上十年八年,经历自然的淬炼后,露出它本来的魅力。陈志是性情中人,容易冲动。稿纸方格里一笔一画端端正正的钢笔字,在他心血来潮的想象中,像操场上匍匐的士兵,一个一个站立起来:

两千多年前卑微的燕雀与冲天的鸿鹄,不可一世的始皇与轰然崩塌的王朝,雷电与暴雨,黑夜与泥泞,棍棒与刀剑,啸叫与厮杀,火光与血腥,蓬头垢面、赤膊光脚,被绝望燃烧的野性的洪流,翻卷起巨大的历史浪涛……

陈志心潮澎湃。《鸿鹄》一定会是章明信个人写作的成功,会是出版社出版的成功,自然也会是省作协抓创作的成功!

“那就这样定了。”陈志按捺不住兴奋。

“要不要留下看看?”王复礼把翻了几页的书稿放下,试探着问。

“老王说得对,起码要有个初步了解。”蒋月勤也说。

“没必要。”陈志最烦的就是做事拖泥带水,婆婆妈妈。

来作协之前,章明信已经把书稿送给省文艺出版社审读过,这次随身带来了初审结论的复印件。出版社认为这是一部有希望出版的书稿,主题和题材都堪称高大上,作者收集了大量史料,为成书奠定了扎实的基础,其多年的艰难困苦、呕心沥血尤其让人感动。

当天上午省作协就签了聘用合同,聘期一年,如有需要,再行续聘。

蒋月勤在合同上盖完章,双手递给章明信,由衷地说:“祝你成功。”

章明信显然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但他不善表达,木讷了一阵,说中午想请大家吃个便饭。

“各位一定赏光,我已经订了位。”一边的钟鸣大大咧咧地说。

“谢谢。”陈志很坚决,“大作出版,获奖,才是我们最大的心愿。到时我们给你庆功!”

陈志好酒,但他不喜欢钟鸣那副施舍的神气,主导此事的应该是省作协,不是别人。另外,他也不想让聘用作家这件事变得像是一个商业行为。

“不给面子。”钟鸣的笑凝固住了,他没想到会遭拒绝,扭头对章明信说,“那我们走吧……”

章明信的脸色比钟鸣还难看。在乡下,请吃饭被当面拒绝,是一件很伤人的事。他一声不响地重新挑起那担书稿,一声不响地跟在钟鸣后面走了。

陈志一点没有在意。

作协一直没有打搅章明信。陈志觉得,世界上几乎没有一种职业人有比写作者更大的自觉。衣带渐宽终不悔,头发掉光也心甘,表达的欲望喷薄而出,由不得自己。

这期间,章明信主动来过几次信,报告创作进展:终于定稿;一校;二校;三校;即将付印;已经下厂;开印……

作协的几个人翘首以盼,等着看样书。陈志已经让王复礼起草《鸿鹄》研讨会方案,同时准备与出版社和省市媒体联系,为《鸿鹄》的出版召开一个规模空前的推介会。

章明信那里却突然静默了。

蒋月勤连着给章明信去了两次信,都没有回复。陈志正打算让王复礼出差去看看,忽然接到了章明信的长途电话。

章明信在电话里吞吞吐吐地说:“第一批书早、早就印出来了,但是被、被查、查封了。”

放下章明信的电话,陈志脸色一阵发青,交代王复礼联系出版社,搞清楚《鸿鹄》的查封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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