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转的太后
作者: 余述平听简子念完最后一首唐诗的时候,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按我设计的轨道走了——我设计的是让简子尽快演完这场戏后就滚蛋,免得占据剧组一个名额,天天混吃混喝。
简子是我的大学老师推荐过来的。老师说,这孩子性格跟别人有很大差异,平时不大爱说话,也不愿跟同学们交流。她不爱玩手机,整天手里拿着一本《唐诗三百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朗读。不看唐诗的时候,她就读史,很有专业性,一本是关于世界艳后的,一本是关于中国宫廷的。
我对老师说,这是一个内心疆域比较辽阔的女孩,让她做学问呀,到我剧组来干吗?
老师说,她学的是表演,这不快毕业了嘛,连一部电影作品都没有,你不是正在筹拍一部古装戏吗?搞个角色让她演演,她父母会感谢你的。
我问简子的父母是干什么的,老师说,她家好像开了一个服装厂,做的都是逆潮流的衣服。我当时耳朵疼,老师的话没有灌进我脑袋里。
我说,行,按老师您的意见办。
老师很高兴,说,回北京我请你喝酒。
我说,谢谢,还是学生我请吧。对了,您叫那女孩把资料传我一下。
答应后我就开始发愁了,电影剧本早已成型,分镜头全部拉完了,主要演员包括有台词的演员都已经签约了,能夹塞进来的,基本上是不说话的,也就是群演。群演我们都是现场临时抓的壮丁,让简子兴师动众地当群演显然不合适,真那样,我老师不把我臭骂一顿才怪。
我以为简子会主动联系我,一天过后没有,没办法,我主动给简子打了电话。电话好像响了一个世纪简子才接,她说,余导吧,老师跟我交代过了,您这部电影,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本来想叫她投份简历过来的,结果这些程序都忘了。最后简子不忘交代,你把剧本传我一下,我看合不合适。
我有点想骂人,但简子是师妹,这一套都是我们老师教的——当一个人找你拍戏的时候,不要兴冲冲地答应,一定要找一百个理由,说明自己很忙,戏很多。电影界的套路是很多的,不能全当真。我初次导戏的时候,就被一个老戏骨坑了。老戏骨专门演首长,全是字正腔圆、大义凛然的那种,让人一看就肃然起敬。老戏骨谈合同比他演戏更专业,本来订合同就是几分钟的事,但折腾了一下午也没签成——他电话太多了,都是别人邀请他拍电影。我当时想,祖国的电影事业真是蒸蒸日上,这么一个不太著名的演员,接戏都应接不暇,那著名演员接活岂不是排到生命之外?老戏骨说,我年纪大了,接活必须要儿子同意。这个价码呀,你是否考虑加一点?我要求不高,加一两万就行,要不,不好给儿子交代。
我这人有一个缺点,就是眼尖手快。老戏骨频频来电,我瞥了一下,是同一个号码,估计这个电话应该是他儿子的。我充分给了老戏骨面子,说叫制片主任调剂一下。我是这么给制片主任交代的:一分钱也不加,他不演拉倒,找个备份。老戏骨最后在合同上签了字,没再提加钱的事,但后来他演戏的时候,总是找导演、摄影和其他演员的茬儿,稍不满意,就拖戏罢戏。我算是请了一个大爷来,只好私下请他下酒馆,或者送香烟安慰他。这部电影拍完,我请他吃了不下六次馆子,送了他六条烟。我毛算了一下,多花了一万块冤枉钱,老戏骨通过手段还是把身价提上了一截。
没走任何程序,简子就到了剧组。我这部电影,都羞于说它是中小成本,但剧组对外统一的宣传口径是:这是一部院线电影。
简子不客气,她从北京飞到武汉,坐的是商务舱,我还没给制片主任交代,她就自己订了票。制片主任是自己人,也是北电毕业的,我们俩是绯闻中的男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以相互挖苦对方为乐。她叫乐乐。乐乐说,这事如何处理?我说下不为例,这机票挂我头上。乐乐嘟囔说,她订机票也不给我们吭个气。我说,听老师的。
晚上简子发来短信:太后晚上十二点莅临武汉。
我叫乐乐去飞机场接人,乐乐说,我要去健身。
没办法,我只有亲自开车去接了。
飞机晚点,凌晨一点才到。
老实说,我接到简子的时候十分失望,说失望还含蓄了一些,准确地说有点绝望。她长得很饱满,特别是脸比较膨胀,我当时就想,我的娘呀,该给她在这电影里挤出一个什么角色来?
简子出站时,推了一个大推车,三个大箱子堆在一起,像刚从海外搬家回来。我纳闷,你又不是过来演电视剧,要演它一年半载的,这么夸张干什么?好在她没有跟班或经纪人什么的,要不我会晕倒在机场的出站大厅里。
我们哼哧哼哧地把大箱子搬上车,后备箱放不下,我把一个大箱子放在后排,简子坐副驾驶,一股檀木香向我袭来。我礼貌性地问简子,吃晚饭没有?简子说,我们上吉庆街吧。
真不客气呀!
车到一个加油站的时候,简子说,到那停停。她拉上一个箱子进了卫生间。
我在外面站了二十分钟,简子出来的时候换了妆,头发盘起,低胸长裙,一个唐朝妇女手握一把花式小扇向我款款走来。
除了她的脸以外,简子还是可以看的,或者说是可以被欣赏的。
我把车停在离吉庆街比较远的停车场,带着简子向吉庆街走去。人太多了,各种演唱和演奏潮水般向我们涌来。
简子走得很慢,一只手提着裙摆,另一只手摇着小扇。她的扮相和步伐完全是古典的,与现场环境格格不入。
我走得快,简子说,余导余导,你能不能走慢点?
我只好把步伐节奏调慢一点。后来看到人太多了,简子对我说,你该牵着我走,我是太后呢。
没办法,我硬着头皮牵起她,但没牵她的手,只是牵着她长长的袖子。
简子说,余导很专业,像个太监。
我喉咙里的一口痰喷薄而出。最近我为这部电影上火了,喉咙里一直堵着一口痰,今晚,简子一句话,就把它一秒钟“提拔”出来了。
走了不远,简子说,你给我拍拍照吧,导演拍照,肯定世界一流。说完,她拿出一个相机给我。
我的娘呀,今晚真是遇上太后了。
简子在吉庆街摆拍了一个半小时,搞得整条街都以为来了一个什么大明星。我在给简子拍照的时候,其他人也看稀奇地拍她。我实在熬不住了,说,太后吉祥,吃点东西吧。
简子说,有什么名品?
我说,鸭架鸭舌鸭脖子,油焖潜江小龙虾,外加排骨藕汤。
简子一挥手,说,撤吧。
路上,简子说,太后在大排档啃鸭架,有失体统。余导,开玩笑啊,我到房间泡碗快餐面拉倒。
这期间,乐乐一直不断发短信给我:搞什么鬼,怎么还没到?每一条短信都比前一条短信多三个问号。
我每次回的都是一句话:人随天意,困在了唐朝,你先睡。
乐乐说,滚蛋吧,唐朝,我睡在二十一世纪武汉长江大桥下一个简易的招待所,有蟑螂、蚊子和老鼠,但我们的电影事业无比光荣,我们因为钱少的缘故可以忍受这里卑微的公害,我们透过房间肮脏的窗户可以看到伟大的长江像个醉汉从武汉穿肠而过,一看到这,我们睡不睡得着,睡不睡得好都无所谓。
我无法再理乐乐了,她是一个正处在发情期的诗人,谁一撩她,她都会发痴。
现在我很害怕乐乐上酒局,喝了半斤后,她就要站在椅子上朗诵诗歌,多么严肃、多大场面的局她都可以胡作非为。她这种作风,对剧组来说毁誉参半,碰上对路的人,就是招商引资的“加速器”,遇上特理智和讲规矩的人,别人会以为这个剧组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我是很想甩掉她的,但我发现做不到。我拍电影百分之九十五的资金,都是凭借她这张大嘴吸纳进来的,离开了乐乐,我可能连一部小微电影也拍不了。
乐乐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心地善良,属于清澈见底型。
我们到了剧组下榻的招待所时,乐乐已经在大堂一个角落的沙发上蜷缩着睡着了,远远望去,好似一个布娃娃躺在那里。
我安排好简子之后,喊醒乐乐,叫她回房间休息。
乐乐是在睡梦中被我送到房间的,头歪在我肩上,一副人世沧桑后睁不开眼的样子。我当时有点感动,这样一个有缺点的制片人我还是离不开她。
我穿着短裤躺在床上,本想把剧本再梳理一下,这时门被人敲响了,而且是不间断毫无礼貌地敲。我想骂人,这么晚了,谁他妈这么发神经!我估计是喝醉了酒的剧务人员敲错了门,于是愤怒地打开门。
门一开,就看见简子站在那,惊恐万状,瑟瑟发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对我说,房间的床上有蟑螂。看见我没说话,她追加了一句,那蟑螂硕大无比,好像是从唐朝来的。
走廊上,好几个房间的门被推开,露出看热闹的头。我走到走廊里,这些脑袋马上又缩回到房间里。走廊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关门声,像钢琴的键盘在依次跳动。
这班伙计们一定认为我在潜规则女演员,或者女演员主动找我潜,再或者潜和被潜出现了问题正大吵大闹,大家对看热闹永远都有一颗热爱之心。
简子在我房间待了一个晚上,我们讨论了一会儿剧本。我把剧本给简子,说,你挑挑,看哪个角色适合你演。之后,我假装打电话,到一楼大厅的沙发上睡了一晚上。保安也在那睡,他的头歪在我肩膀上,我闻到了一股岁月悠长的鞋臭味。
早上我是被乐乐揪起来的,她吐了脏词儿,我愣在那,她一转身,又风一样地吆喝大家吃早餐去了。乐乐性格好,生气就是几秒钟的事。
我回房间的时候,房门是开的,九十度,无死角,简子像皇后一样穿戴整齐。她正在朗诵诗歌,好像是王维的诗。
简子说,剧本我已经梳理了一遍,我加了一个人物,太后。我就演太后吧,不影响你前期的角色安排。我相信这个太后会给你的作品增加亮色和厚度。
简子一说,我的脑门和眼珠一下亮了,这个太后就像一根绳子,把我们所有的戏串活了。我这电影就是一个年代加探案剧,说穿了没有多少新鲜的桥段,如果加一个太后,把不正经的事变得正经和严肃,这部电影的情绪就被打开了。
我说,假如杀手是个诗人最好,他暗恋太后,有点像王维,但他不是王维。我这部戏是要刺杀皇帝的,有了这个诗人杀手,故事就他妈的刺激了。简子是这么设计的吗?
简子说,正是。
我和简子击掌欢呼。
我不同意!一个声音像闪电从我身后劈了过来,我感到我的背裂开了。
我转过身,看见乐乐像一只愤怒的啄木鸟。这个时候就算我是一颗石头,也会被她啄出洞来的。
乐乐说,老子不干了,你重新找一个制片去。
简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如果是因为我,我可以走,我不一定非演这部电影不可。导师是介绍我过来支持你们的,你没搞明白发什么火?
轮到乐乐措手不及了,简子就像一个太后在训妃子。乐乐说,过两天电影就开机了,你演太后,那肯定是女一号,至少也是女二女三,那我们定好的女演员位置怎么摆?我担心乱套了。
简子笑了,对乐乐说,你没看剧本不怪你,我第一第二第三甚至次要演员群众演员都不是,我是个影子演员。
乐乐不吭气了,无助地看着我。
什么叫影子演员,乐乐不懂,我懂。我说,都不扯淡了,各就各位,赶紧进入拍摄准备一级状态。
不到半天,我就把简子的意见综合后做了最后的拍摄计划。这个计划是我和乐乐共同商量的,我们两人觉得,尽快让简子把她的戏份拍完,赶紧走人。乐乐告诉我,在她的预算里,就没包括简子一分钱。不叫她倒交钱就不错了。乐乐说的是实话,好多新手是掏钱挤进剧组来的。
简子一个人搬到了离我们剧组较近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她说老鼠和蟑螂是她的天敌,而且她演的是太后,她得住在一个皇冠级的酒店才能找到太后的感觉。她选择住在五星级酒店的最高层,而且是一个总统套间,在那,她可以居高临下地鸟瞰人间大地。
简子搬进五星级酒店前给乐乐打了个招呼,乐乐一挥手就拒绝了。这手挥得没错,换我也得挥手。对于我们这个小剧组来说,钱是一个问题,但不是最大的问题,小剧组最重要的是全体成员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一旦有个演员讲究过格的待遇,剧组是会炸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