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甜

作者: 于俊萍

“你有过深夜的崩溃吗?”“你见过凌晨四点的街吗?”“你上次开怀大笑是哪一天?”尽管顾玉明对这类假文艺范的广告腻味不已,但还是忍不住在心中作答。高铁进站口的灯强撑着睡眼,自动扶梯陡峭如天梯。她把目光从两侧的电子屏上移开,赫然发现前方最高最远处亮着的新广告牌上写着:今年你的生日怎么过?

怎么过?冷风横扫站台,几个乘客遁进车厢。上车后顾玉明调座位,定闹钟,匆忙补觉,竭力驱赶一些无关痛痒的思绪。她的生日就在下个月,除了通信公司、银行、商超,估计再没其他人关注此事。哦,不对,还有单位的人力资源部,每年准时一封电子邮件,虽说是例行公事,却也让人有点存在感。顾玉明的岗位与世无争,不出意外的话,她将在五十五岁退休,还有不算短的五年时间。她把羽绒服帽子往下拉了拉,双手搭在背包上,背包紧靠胸口带来沉甸甸的踏实感,她很快睡着了。

上午八点十五分,顾玉明进入写字楼,裸色口红配浅色套裙,中跟鞋落地无声,这一刻起,她是资深白领卡罗尔。大厅宽敞通透,最醒目的是中央那座有百年历史的涌泉鱼池,意大利名匠设计,九个赤金喷头顶着矮而粗壮的水柱,水花晶莹,高度和响声都恰恰好。这幢位于外滩的写字楼看上去朴素暗淡,内里却藏着数家银行和跨国公司。每天几家银行开工最早,保安荷枪实弹地四下巡逻,厅里十来个接待台中晃动着柜员靓丽的身影,入口处闸机的嘀嘀声在八点至九点间响得最为频繁。九点过后,又是另一番景象,琴声隐约,大理石地面如退潮后的海滩,快递物流从边门无声地进出,各种肤色的人在休息区碰头洽谈。

亲爱的卡罗尔,感谢您对公司的贡献。一个月后是您的五十岁生日,公司将为您举办隆重的退休仪式。祝您未来的生活更加精彩!伊索电器人力资源部。

下午四点,顾玉明收到邮件。她一向不喜欢以“亲爱的”开头的信函,虚情假意的背后往往藏着坏消息。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动,她的偏头痛发作了。她尝试过喝姜茶、喝浓咖啡、擦药膏或按压穴位,都没什么效果,疼痛通常要持续八小时以上才会逐渐消失。认清规律后她不再为此烦恼,反正忍忍也就过去了,多年烦琐机械的工作已使她安于秩序。然而这次头痛来势汹汹,扯动着右眼神经、右耳耳膜,甚至阻碍了呼吸。她不得不离开密不透风的工作间,先去洗手间洗脸补妆,再到楼梯口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最后拿定主意去人力资源部找人。

人力资源部的副主管很年轻,彬彬有礼得像块冰。她怀疑他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几岁,同样给她难以逾越的距离感。他一开口便展现出久经沙场的老练:“能力没问题,业绩考核也没问题,九年来公司出于人文关怀按技术岗发放薪资,但退休后只能按普通岗定级,原因是你学历不够,工龄也不够。”

当年她中专毕业进入职场,到第十六个年头,老公离家,儿子休学,加上母亲生病,她不得不停工陪护。一拖四年,拖到公司破产。她在锡城四处应聘,经历一些千奇百怪的公司的审视,最后才想到这家收购了老单位的外企,世界五百强,薪水高,熟悉的业务和制度,距锡城高铁仅需一个小时。她几乎不抱指望地投了简历,意外被录用。虽说工作一言难尽,每周一头一尾的奔波也使人倍感消磨,却把她从中年泥沼中解救出来。

情急之下,她木讷地坐着,脑子里铺开流水账,房贷、康复医院账单、家用、儿子生活费、老公填不满的股市账户,一行行数字伴随着游走的疼痛忽远忽近。副主管涵养极好,任她示威般静坐。

“现在经济形势不好,你这时候退休是件好事,公司随时并购重组,职场又这么卷……”顾玉明死灰般的面色使他话说一半悄悄转了方向。“要不,你找你的上级沟通沟通,如果她开口,或许可以跟那边提返聘。”他往过道一侧偏偏头,那是人力主管的办公室。

外企老规矩,一人归一人管。顾玉明的上司叫艾拉,财务部副主管,正在家休产假。没等顾玉明走到电梯,艾拉的微信视频电话已打了过来。她推开安全通道的防火门,下几级楼梯,接通视频。

“卡罗尔,你有什么规划?”艾拉出现,背靠沙发,肩膀后面是阔叶绿植和粉色墙布。艾拉的脸略显浮肿,却仍透出毫不含糊的干练。

“艾拉,我妈靠药保命,儿子刚实习,老马还在打零工,我不能退休,我……”顾玉明语无伦次,竟哽咽起来,艾拉如今是她的救命稻草。

“按公司制度,肯定要退。”艾拉说话干脆,从不拐弯抹角。“你回去找几家公司代账,加上退休金,每月收入不会太差,何必在两个城市之间来回奔波?”

她摇头,再摇头。退休跟掉入悬崖没什么区别,她完全没有信心再去重新找工作。

“返聘条件很苛刻。你先跟家里人商量好,确定之后我再去走下一步。”

视频那端喧闹起来。有老人慌张地出现,手拿体温计,月嫂抱来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房间里另一个婴儿与之呼应,艾拉迅速下线。这些日子,她们都是在这样的场景中对话。没等顾玉明收好手机,“咻”的一声,艾拉传来了返聘所需的整套文件。

顾玉明刚进公司时,跟其他同事一样对艾拉敬而远之。当时艾拉是公司最年轻的中层领导,刚满三十岁,未婚未育未恋爱,每天黑着脸拼命工作,不仅对自己苛刻,对手下更是严抓死管。九年过去,她那股劲一直没丢,使顾玉明他们怨恨之余又多出几分敬佩。顾玉明忽然惭愧不已,跟艾拉相比,自己如此颓废,虽说从未偷懒,却常在心中怨天怨地,即使给她同样的高薪,她也做不到艾拉那样投入。或许,她是真的该被时代淘汰了。这个念头在她脑中盘旋,使她头痛加剧。

老马认定公司坑了顾玉明。一直拿技术岗工资,临退休变成普通岗,荒谬!工龄不够,怎么可能?企业收购意味着接手从前的债权债务,算上老单位的工龄,已有二十五年,当初是请假,并非辞职。学历不够,胡说八道,中专学历完全能满足岗位要求,顾玉明多年来不仅胜任本职工作,还多次得到单位嘉奖,现在摆出这个理由纯属找碴儿。

跟老马通话满半个钟头时,顾玉明改用耳机,腾出手来吃泡涨的米线。她习惯了老马的高谈阔论,虽然在理,却对她起不到一丝一毫的安慰作用。每星期一她都得加班,这一天同样不例外。又有销售商超过时间不交报表,使她不得不带着工作回宿舍。总有人在可能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对抗管理,却没想过受伤害的只能是他们这些微末之人。顾玉明叹口气,知道自己又在发牢骚。

老马只字不提当年顾玉明停工的细节,那些人生篇章,翻过去便不愿再翻回。她草草地填饱肚子,擦了三遍桌子,打开电脑,狭小的空间里仍充溢着香辣粉的味道。米线店的老板不知是健忘还是有执念,每次总要飞速地给她洒那么几下,当时她听着电话,饿到要虚脱,眼睁睁看着却无力计较。小客厅里有人在放电影,谈笑声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地传进她的房间。这套房的另几个租客是一家房产公司的员工,每天三五成群地做饭、刷剧、打游戏,五颜六色的留言条贴得到处都是。她和老马,也有过这样明亮的时光。

早年的锡城百废待兴,聚集了天南地北的毕业生,不同学历不同专业,个个壮志在胸,每个人都认为锡城的未来与自身紧密相关。老马,当时得叫小马或马总,大名马奔腾,相貌平平却气度不凡,毕业于名校,入职未满三年便升为国有旅行社高管。顾玉明中专毕业进入同一系统的另一家单位,狂喜过后深感学历的不足,平时除了发奋工作,更热衷于参加各种各样的考试。两家单位租用同一栋宿舍楼。马奔腾迅速以渊博的学识和北方人的豪迈占据了她的心。两人飞速买房,高调求婚,轰轰烈烈办婚礼,紧接着怀孕生子,日子迅疾而喧腾,耀目得令人眩晕。

生活里的光,是怎样一点一点暗淡下去的呢?

也许是那个周六的清晨。她比平时更早起床,因为要回老家带母亲看病。窗外天色昏暗,路灯照着黄梅季的雨,还有玻璃上的污垢,模糊、杂乱,像这个家的写照,一个五岁的男孩,两个筋疲力尽的大人。她给父子二人做了早饭又做午饭,不然马奔腾中午只会下面条对付。烧饭花了不少时间,她决定不洗头、不化妆直接出门,反正回乡下不需要什么形象。她站在水池边吃包子,尽力不去想老家乱麻般的琐事,即将开长途的恐惧使她不自觉地多吃了一个包子,吃完后又悔恨破坏了控食计划。房间里传出的鼾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有那么一瞬,她感到自己困在一个无法言说的困境里。

也许是那次海边之旅。儿子十岁生日,她精心策划行程。廉价航班的无限晚点,使旅程未正式开始便显露危机。飞机餐昂贵,儿子吵着饿,她咬牙买下,又因太难吃一路被埋怨。海边民宿远离大海紧贴公路,暴露于烈日和风沙下,内部设施更与广告相去甚远,父子二人兴致低迷,大部分时间窝在床上打游戏。几天来她独自赶海,租汽艇、选景点,挤在人流中逛集市、挑海鲜,尽力把假期安排得跟过去一样光鲜。她知道他们厌恶她的抠门。不到一年,马奔腾的旅行社土崩瓦解,速度快到令人窒息。马奔腾失业,从云端跌入尘埃,很长时间都没有缓过神来。

起初大家都不急,毕竟马奔腾才三十出头,学历履历过硬,不难找工作。眨眼间几年过去,孩子嗖嗖地长,顾玉明朝九晚五地上下班,马奔腾行踪飘忽,整个人游离在家庭之外。他先是大半年左右换一次工作,逐渐变成两三个月跳槽一次,弄到后来顾玉明根本搞不清他的工作状况。过去旅行社的同事在新单位早已做得风生水起,唯独他拣尽寒枝不肯栖,一直耗到四十岁。

他在这一年打算创业,不在锡城,而是回北方,不是自己干,而是跟人合伙做教育培训。寒流将至的初冬,他半夜归家,喜滋滋地向顾玉明宣布他的决定。而她刚从一场与儿子的激烈对峙中平息下来,一时之间不能完全领会他的意思。台灯投下稀薄的光圈,马奔腾衣服也顾不上换,站在床边畅谈梦想。虽然压低嗓门儿,但仍有掩饰不住的热烈。

“现在眼光就是财富,这一行大有潜力,肯定会赚得盆满钵满。”他说。

“北方人实在,不像南方人心眼儿多。老乡不会坑我。所有事都让我做主,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他又说。

他望向天花板,满怀憧憬,仿佛那里正展示着他的美好前程。八年来他屡屡碰壁,愤懑郁结,只在这一刻有了舒展的神色。迎面墙上是他们的婚纱照,照片下悬着宝剑和扇面,扇面褪色了,“文韬武略”四个大字却依旧醒目。她的心一软,同意了他的计划。

又是一个夜晚,三年零三个月,还是四个月后,顾玉明没好好计算,只记得他回家的那一刻。

他事先没有通知她。他们正在吃晚饭,他们是指她母亲、她和儿子。门铃响起,她以为是物业来送收据,没想到是拖着行李箱的马奔腾。灯照着他稀疏的头顶,尽管面色平静,但她还是嗅出了失败者的味道。

这是个星期天。儿子上高中后每周只休一天,所以这天伙食尽可能丰盛。她为马奔腾添碗筷,盛饭,热汤热菜。儿子含糊地叫了他一声后,便一心一意地对付面前的红烧肉了。她母亲望望他,再望望她,接着喝自己杯里的酒。他像个客人一样打量家中的一切:客厅面积小了一半,给老人隔了一个房间;皮沙发换成布面的了,大半位置堆着书,拐角处还塞着一个篮球;阳台门上挂着高考倒计时牌,旁边放着拐杖和轮椅。他当然回来过,但每次都潦草如观光。儿子初三那年因网瘾休学,顾玉明停工照顾,紧接着顾玉明母亲多次摔伤,顾玉明受不了弟弟一家对母亲的疏忽,把她接来同住,再后来儿子复课,顾玉明仍然无法上班——一大堆事,磕磕碰碰,五味杂陈。这些原本离他很远的事情,这时默不作声一齐涌来。他定定神,开始埋头吃饭。

如果仅仅是这样,失去当年旅行社的遣散费,失去家庭积蓄,失去几年光阴,情况也不算多坏——人生才一半,大不了从头再来,可顾玉明发现马奔腾的创业之旅中竟掺杂着一段外遇。她借用马奔腾的笔记本电脑发简历,无意中登上他的QQ小号,签名是“你是我的唯一”,好友列表中只有一个陌生女人。女主角是谁,他们怎样相识,共同经历了哪些事,又是怎样决定分开的,答案零落地分布在QQ聊天记录、大衣口袋里的话剧票根、行李箱夹层里的超市小票、手机短信以及银行卡账单里。整整两周,顾玉明亢奋执着如精神病患者,跑银行,跑移动公司,打各种电话,拼凑起马奔腾出轨的全部剧情。而当事人似乎根本没有想过隐瞒,他的痛苦显而易见,鼹鼠一般生活,除去一日三餐,大部分时间他都窝在卧室,看书或发呆,与家中成员保持着生疏的礼貌。经历内心若干次撕扯,顾玉明最终什么也没做,没有质问、揭穿,更没有争吵,只是加快了自己找工作的步伐。

回忆纷纷,头痛如影随形,顾玉明仍能纹丝不乱地分析、计算、挨部门发邮件。从没人质疑过她的工作能力——她知道这对她来说不是热爱,只是一种惯性。晚上十点半,她结束恼人的加班,拿起洗漱用品去卫生间。客厅里电影早已结束,一个短发女孩戴着耳机在打扫,左一下右一下地舞着扫帚,看到她,立即停止动作,喊声“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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