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

作者: 黄海兮

暴风雨中,波浪翻滚,传说中那条大鱼已经醒来,惊雷后是短暂的平静,随后的雨声更大。船舱外,甲板被暴雨击打的声音,密集地传来。一条鱼,好多条鱼,它们从湖面跃起,跳到甲板上。渔船摇晃得厉害,好多条鱼从天而降,在甲板上扑腾。今天不用撒网,就有这么多鱼送上门,渔夫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渔夫说:“传说中的大鱼终于出现了。”

渔夫从船舱内起身,弓着腰,拉开舱帘。苍茫的水面,群山隐去,他不知渔船离岸有多远了。“真是见鬼了。”他把甲板上的鱼收进甲板下面的暗舱中。

雨下了半天,这条船在湖里漂了半天。

他退回船舱中。湖水还在上涨,这是他见过的最大的一场春雨。他已分不清现在是上午还是傍晚,浩浩荡荡的湖水根本看不到边。以他的经验判断,今天可能要在船上过夜了。

他是章镇最出色的渔民,每次都能捕到最多的鱼。不同的是,今天他顺路带了一个人,那人也去青鱼码头。这么大的雨,耽误了那人的行程。渔夫也没办法。那人对渔夫来说,是很陌生的,这是他从章镇出发时,一个熟人老章拜托他的事。因为老章是镇上最大的鱼贩子,渔夫捕的鱼都是卖给老章的。

那人一路上没跟他说话,好像是生病了,脸色煞白。也或许不是,或许那人本来就是一脸病态。

“你怎么了?需要帮助吗?”渔夫问。

那人摆摆手,没有说话,手里攥紧一个麻布袋。船篷也在渗水,雨下得太大了。

渔夫说:“这雨停不下来的,今晚我们住在船上。我们需要一点吃的。”

那人闭着眼,从麻布袋里掏出两个馒头,说:“饿了就吃这个吧。”

他侧身背对着渔夫,草帽遮住了整张脸。不知过了多久,雨总算停了,偏西的太阳穿梭在云层里。雾散去后,船离岸边不远。渔夫站在船头环顾了一下,骂道:“这狗日的天气,差点要了我的命。”

那人也跟了出来,兴奋地说:“你看,黄塔!黄塔!”青鱼码头的黄塔出现在眼前。它在薄雾中时隐时现,群山在烟雨之后,水天一色。渔夫奋力往前划,黄塔还是离他不近不远。迷茫中,又有雾气升腾,黄塔不见了,群山不见了,甚至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消失了。怎么都不见了呢。渔夫停下船,向远处观望,茫茫雨雾笼罩了一切。水面上不见一只过往的渔船。

不一会儿,又下起小雨。渔夫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继续划。往哪里划,他已没了方向。那人终于开口说话:“去青鱼码头还要多久?”

“不知道,往前方划吧。”雨太大,渔夫的声音被雨声淹没。

天慢慢黑了下来,雨又停了,微光中,渔夫意识到渔船已偏离方向。他本来是往东行,现在船却朝着落日的方向。湖岸不远,看得见。渔夫对那人解释说,雨太大了,分不清方向。那人没理他,死一般寂静。渔夫又说了句:“天黑之前,船可靠岸。”离岸最近的是一座矮山,黑乎乎的一团,没有灯火,显然没有村庄。

夜幕下,他们上了岸。停船的地方是一个渡口,借着繁星的光,他们看到一条从湖边延伸到山上的石径。山中居然有一座寺,门窗破败,阴森瘆人。渔夫燃起一堆柴火,光亮瞬间照亮了大殿,表情狰狞的神像吓了他一跳。大殿四处漏风,残破的门窗被风吹得吱呀响,人欲静而风不止。

渔夫说:“什么鬼地方,真是倒霉透顶。”

那人盘坐在地上,用一根柳枝叉着一条青鱼翻烤,香气弥漫。那条鱼是下船时,那人顺手从船舱拿走的。鱼烤好后,那人自顾自吃起来。

渔夫说:“真是罪过。”

寺外风大,繁星满天。渔夫回想今天的遭遇,心有余悸。这么大的暴雨,渔船很容易倾覆。明天一早,他可以把船舱里的鱼送到青鱼码头。他回到渔船睡觉,湖水像摇篮一样轻轻晃动,他很快入睡,直到第二天一早被那人摇醒。渔夫以为是做梦,头昏沉沉的,便问:“我这是在哪里?”

“你可知道山中有寺?”

“我不知道此山,也不知道山中有寺。”渔夫摇摇头,像是在说梦话。

但看了看大雾笼罩的湖面,什么都看不到。

那人说:“我们一起来的,你不记得?”

渔夫好像想起了什么,说:“记得,昨晚我们迷路,来到这里的。”

那人觉得渔夫是故意的,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便起身离去。渔夫却拽住他,说:“我们去岸上看看吧。”

两个人沿着湖岸走,这里没有路。也许有路,在杂草丛里。再往前,有一条土路沿着湖岸向前延伸,在山坳处,忽然有一处开阔地,有处低矮的土堡。走近一看,是一座土楼,院内有古井、碾子、石臼和青石板。

那人大喊:“有人吗?”鸟雀四散,转眼不见。

锈迹斑斑的铁锁,手一碰,门环便掉了下来。

渔夫推开土楼的一扇门,他要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安顿下来。潮湿的地面爬着好几条千足虫,墙角堆放的农具散落一地,蜘蛛网挂满了窗户,墙上挂着的蓑衣和斗笠已经发黑,一口未上漆的棺材用两条木凳支着,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这里比寺庙更阴森可怕。”那人说。“我可不想呆在这个鬼地方。”他捂着鼻子,那潮湿阴暗的气息,令他一刻也待不住。

渔夫清理了房屋,他用火把熏烤房子,驱赶蜘蛛、千足虫、跳蚤和蟑螂。但蚊子无法驱逐,它们白天蛰伏在黑暗角落,夜晚出没,嗡嗡作响,像吸血鬼一样。好在船上还有一些盐巴,这些平时用来腌鱼的盐巴成了他的救命稻草。灶台上那口生锈的铁锅,清洗后可以用来烧水做饭。如果这几天雾气不能散去,船舱里还有一些鱼可供他食用。

晚上,渔夫还是睡在了船上。

第二天,渔夫醒来时依旧昏沉,已想不起来昨天发生的事。他每天都在遗忘昨天的事。直到他看到昨天他清理过的房子,哦,他会心一笑。他从墙上取走了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出门去。其实他不需要砍树,地上腐朽的枯枝足够用,那把生锈的柴刀是他用来壮胆的。他磨刀。嚯,这真是一把好刀啊。这把刀好多年没用过,却在他起茧的手上挥动自如。

雾始终没有散去。这一天中的某个时刻,渔夫睡着了,在一块青石条上。这块青石条是房屋大门外的门槛石,被踏光的石面露出青石的白色纹路,仿佛他此刻身体里奔腾的血管,像无数条蚯蚓一样爬行。有了这把刀,他可以为所欲为。为了躲雨,他加厚了瓦房上的茅草;为了吃饭,他在荒地里刨山药。哦,一只野兔欢跳着,在他的眼前一头撞死在一棵树上。一只兔子的死,验证了一个寓言曾经真实发生过。

这雾什么时候散去呢,糟糕透了。渔夫希望看到有船只经过,但他失望了,这茫茫的湖面上,什么也看不见。他喊了一声:“喂——有人吗——”没人回应。奇怪的是,过了好久,他听到了别人的回应。这个人是他昨天见过,前天也见过的。

那人也对渔夫喊了一声:“喂——有人吗——”

那人换了一副僧人的打扮,但面容还是几天前的样子,稀疏的胡子挂在苍白的脸上。渔夫疑惑地打量了那人一番,惊诧地说:“你,你从哪里来?”

那人说:“我们昨天还在一起呢。”

“怎么会呢?”渔夫又想不起来了。

那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渔夫好像不记得他了。他试图勾起渔夫的记忆,便问:“你从哪里来?”

渔夫说:“从章镇来。我迷路了。”看来渔夫并未失忆,他只是记不得这里发生的事。

“原来,你住这里?”

那人摇头,苦笑说:“你真不记得我了?”

“我们见过?”

那人说:“几天前,我们一起坐船来到这里的。”

渔夫好像又想起来了,若有所思地说:“那天下雨,我们遇到大雾了。”

这不是梦,渔夫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暂时性失忆。他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在白天,他能想起一些事来,一觉之后,似乎又把所有的事都忘了。

那人觉得奇怪,决定一探究竟。他们今晚住在寺里。白天是大雾,夜晚却星星闪烁。

渔夫在寺中的睡眠不算太好,翻来覆去的。迷糊中,他做了一个梦,这个梦不知道做了多久,他怎么都醒不过来。他在梦里怅然若失,遍体鳞伤,可任凭他怎么喊,也没有一个人听见他的声音。冥冥中,仿佛有人走过,但路过者却对他视而不见。后来,无论那人怎么大声唤他,他都无法醒来。他成为一个只有潜意识的梦中人。

渔夫终于还是醒了。醒来时,那人已走。或许,这还是梦?

那人去寻找一条通往外面的路。返回时,渔夫还在梦中。

微光下,渔夫梦见那人猛然从长凳上坐了起来,说起他自己的身世过往。

那人并不是僧人,他是田野调查者,或者叫背包客。他喜欢山水,喜欢自然,喜欢旅行。渔夫说:“那你一定是读书人了。”

那人便口占了几句:“故人入古寺,越鸟归林梢;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败。”

渔夫不懂,他关心的只是如何找到离开的路,但他说:“好诗。”

那人告诉渔夫,后院有一条路,通向山下,你沿着河,一直往下游走。等你看到太阳或月亮或星星,就能看见码头和船。你乘船去吧。

渔夫听毕,起身而去。

一路荆棘,他走走停停。下了山,果然有一条河。这条河很浅,但在浓雾笼罩下,他看不清这条河究竟流向何方。他按那人所说的,沿着河走,顺着水流的方向。他走啊走,有点饿了,就靠在河边的石头上,吃了几口干粮。困意袭来,他睡去。

醒来,他接着走。这条河好像没有尽头,他从白天走到黑夜。所到之处,大雾如影随行,他无法挣脱。不知走了多久,走到河流的入水处,又是一片湖,再沿着岸边走,他见到青石垒成的渡口,有一条木船横在那里,似曾相识。他没有丝毫犹豫,解开船绳,划船而去……

不知现在是什么时间,明月悬空,他奋力向对面划去。不知什么时候又起雾了,他放下船桨,看了看这条船。这不是自己的那条船吗?

他扯着嗓子破口大骂那人,并对着茫茫的湖水丢下一句气话:“烂人,章镇街上的一条老狗!”然后他划船靠岸,在船上大睡。

又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第二天中午,那人坐在渡口,笑眯眯问他:“怎么又返回了?”

渔夫一脸茫然,记不得刚刚过去的事。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不解,只好又复述了他们的遭遇。

渔夫若有所思,他说:“你是寺里的那个假和尚。”

那人哈哈一笑,说:“我本来就不是僧人。”

渔夫说:“为什么我走不出去?”

那人说:“不知道,反正我是这么走的。”

渔夫将信将疑地说:“我们一起走一次吧。”

那人把他下山的经过说了一遍。说那里有一道瀑布,从山上下来,与河水汇合,流向大湖。大湖边有个码头,码头上有一条船。

渔夫却没有遇到那人说的船。

那人信誓旦旦说地:“没错,我就是坐那船出去的。”

渔夫再次相信了那人。他想,他有必要和那人一起住在寺里。

一天,渔夫下海捕鱼,忽然来了几个人,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出现在那座土楼里,土楼的院里堆着一堆堆建筑材料,他们忙着修整房屋。他们有的在房顶揭瓦,有的在砌墙抹泥,有的在修理门框,一片忙碌景象。渔夫惊问:“你们从哪里来?”

他们都在干活,无人应答。

渔夫又问:“你们怎么来的?”

有个人奇怪地看他一眼,答:“坐船。”

渔夫说:“你们需要人帮忙吗?我可以加入你们。”

那人人说:“寺里缺一个伙夫。”

渔夫说:“我船上有鱼,我们可以搭伙。”

那人问:“你有什么目的?”

渔夫说:“带我离开这里。”

那人瞪着眼睛看他,发出奇怪的笑声,以为他神经不正常。

渔夫说:“我找不到家了。”

那人说:“你去问问修葺寺庙的人吧。”

渔夫来到寺里,同样见到几人在忙碌。他问了同样的话,从哪里来,能否带他离开?他们回答了渔夫的问题。

于是,渔夫留在寺里做起了伙夫。那人一直没有出现。渔夫的船不见了,听修房子的人说,和他一同来的那人把船开走了。

几天后,雾逐渐散去。这里是大冶湖的北岸,可以看到湖对岸的章山群峰,郁郁葱葱的绿和湖水的绿连在一起,湖面的渔船摇曳,十分养眼。站在渡口,渔夫俯下身去,用水清洗了脸,确信这一切是真的。他往土楼跑去,大声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