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壶伎

作者: 张秋寒

1

“……船行至狮子国已是日暮,众人登岸补给。较之波斯,此处的沙滩细腻柔软得多。漫步海边,面纱被晚风微微撩起,舞姬的真容却始终不曾露出。她回忆起杳渺的过去,也构想着缭乱的未来,即便种种想象如佛国花雨漫天飘落,她也绝没有料到,因为这一夜偶然获得的藤壶,她将拥有一个全新的名字……”

说书人的风格十分奇特,她的表达不够口语化,像读一本小说。她也从不讲那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当她放慢语速,沧桑的声音更显出一种深沉,就算释放了信号——今天的故事就到这里了。

座下的老者们听得很尽兴。他们来到茶馆,春夏叫一壶龙井或者碧螺春,秋冬喝大红袍,再听一段书,消解日常堆积的油腻,弥补人生遗漏的滋味,好像很容易就不再老态龙钟,而变得耳清目明。

客源不同,茶馆和街对面的酒吧不存在竞争关系。何况,茶馆散场时,酒吧才开始营业,属于年轻人的夜生活刚刚到来。

让酒吧老板娘不悦的是,她的两个歌手溜到茶馆偷偷听了半天书,化妆的时间就不充裕了。“抓紧点!客人都上座了!这么喜欢听书,就到对面上班吧。”

瞳瞳四处找假睫毛。阿蔓拿自己的给她,她不要。她那对睫毛是浅紫色的。瞳瞳换上了今夜的装备——银色抹胸皮裙和一件玫红斗篷。歌唱到一半她会把斗篷脱掉。这套流程观众屡见不鲜,眼尖的客人连她那几颗痣分布在何处都了如指掌,但她还是固执地继续表演,就像她固执地选取奇装异服和浅紫色睫毛。

同行和熟客都说瞳瞳长得没有阿蔓好看,只能另辟蹊径。和瞳瞳关系好的人都劝她,不要和阿蔓绑在一块儿,衬得她像个丫鬟。可瞳瞳说,她甘愿给阿蔓做丫鬟。

台上的阿蔓永远是一条能盖住脚面的黑色细褶裙,一把鸡翅木小阮,盘发,银簪。她的衬衫倒是很多,细麻、牛仔、香云纱,有的华丽,有的朴素,她都能驾驭,给人宜古宜今的感觉。阿蔓喜欢弹唱民间小调,有些并不适宜用小阮伴奏的曲目,经过她的改编和演绎,也能在酒吧里恰如其分。

没有人不喜欢阿蔓,男人们尤其切慕。他们眼中的阿蔓是断了联系的初恋和没能娶到的妻子。个别客人借着酒劲对她出言不逊,她礼貌而不失尊严地化解了危机。阿蔓是博物馆收藏的一尊梅瓶,要是有人粗鲁地贴上去观赏,除了发现鼻头在展柜玻璃上遗留下的油渍,不会得到任何额外的细节。

瞳瞳力求在台上艳光四射,私下倒也和阿蔓一样,刻意保持着与异性的距离。有人说她东施效颦,她置若罔闻。她心里只有和阿蔓的情谊。瞳瞳不止一次对阿蔓说,等有一天,攒够了钱,就一起离开这个城市。阿蔓说,好啊。

她们好成这样,却没有一个人主动提出来搬到一起住。最初,瞳瞳住在姨妈家。后来姨妈的房子要拆迁,终于有了把她扫地出门的正当理由。她背着包,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心里想的不是去找阿蔓,或者说,阿蔓那里不是她的第一选择。这让她越想越难过,就包得严严实实的,去郊外的一处废弃工厂里找占卜师问询。

瞳瞳走进去,满目幽暗,只有角落里闪着陆离的彩灯,像个溶洞。占卜师披着一张虎纹毯子半卧在榻上剥石榴吃,面前有张石凳,像是给顾客留的。瞳瞳刚要走过去坐下,占卜师就说:“不用坐,你这是小问题,几句话而已。秋深了,凳子凉,还没坐热你就可以走了。”

从占卜师那里出来,恰好天霁云开,得到答案的瞳瞳也开朗不少。

占卜师说,阿蔓也和她一样。这是什么意思呢,阿蔓也觉得住在一起反而会破坏她们之间的关系吗?瞳瞳追问占卜师。占卜师缺乏说书人的个性,她只说了句同行们常说的“天机不可泄露”,就下了逐客令。

2

瞳瞳曾是酒吧的宠儿——她承认这是矮子里面选将军的结果。她没有玷辱这座海滨小城,小城也没有埋没她。她站在它的怀抱里唱歌,是最好的结果,直至阿蔓出现。不能说瞳瞳没有感到丝毫的威胁,她只是不曾表现在脸上。

黄昏,阿蔓坐在中庭的梨树下调弦,小阮错落的颤音震动着青苔上的落花。瞳瞳经过她身边,随口说听起来好像还是不太准。阿蔓说是啊,昨晚被一个客人拿去玩,全都弄乱了。瞳瞳抱来吉他,两个人你一声我一声地校正,把音调一点点地推到正确的位置上。阿蔓连连道谢,瞳瞳说,那就请我喝点东西吧。

她们去了对面的茶馆。

阿蔓点了一壶平水珠茶,两碟点心。台上唱戏的伶人上了年纪,极厚的妆也遮不住老态。阿蔓有点恍惚,说不知道等自己这么大岁数的时候还能不能唱。瞳瞳觉得自己压根活不到这么大岁数。

“之前我以为你不想和我说话。”阿蔓说。

“是不好意思和你说话。”瞳瞳啜了口茶,“很多时候,人都会把对方想象成不好相处的样子。”

“吃点东西。”阿蔓把点心往前推了推,问瞳瞳是和什么人学的吉他。瞳瞳说是自学,她书读不下去,就到处嬉游,学了一些杂艺。

阿蔓却出身于音乐世家,父亲是音乐学院的教授,母亲则担任民乐团里的琵琶首席。阿蔓自幼和舅舅学习弹奏小阮,还会吹笛,也能弹一些古琴曲。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瞳瞳感慨。

“现在是一个世界的人了。”阿蔓举起手中的茶盏,二人以茶代酒干了一杯。

自此她们常来茶馆小坐。这里没有过剩的荷尔蒙和物欲,她们耐下心来,听戏,听弹词和鼓词,听着听着,说书人就入驻了茶馆,带来名为《藤壶伎》的故事。

说书人年近六旬,半白的头发剪得很短,用发油抿得整整齐齐,戴一副玳瑁墨镜,身着丝绒旗袍,手执金面牡丹花折扇。她说波斯舞姬跟着船员们度过颠簸起伏的日日夜夜,终于抵达大唐。

第一站,舞姬来到扬州,通过侨居于此的一位波斯商人引荐,进入淮南节度使的府中,为达官贵人们献艺。借着筵席侍酒的机会,她不断向一些长安来的客人打听:“我有个妹妹,叫龙漦,不知您是否见过?”

“龙漦不是香料的名字吗?”

“的确是那两个字。据说她在长安的西市。”

“卖香料吗?”

“不,她是很受欢迎的舞姬。诗人们为她写了不少诗。”

“你们长得像吗?也许让我看看你的容貌,我能想起来。”

舞姬以取酒为名消失在歌宴上。不论什么人,只要想看她的脸,她就会找各种理由逃遁。她不指望从这些酒气熏天的嘴巴里得到线索了,她要亲自去一趟长安。

3

台风过境,梧桐树的枝丫断了一地。

路面湿滑,老人们不敢出门,茶馆生意冷清。

说书人也缺席了,小戏台上只余下那张铺着花缎的桌子。放眼望去,上客率不足十分之一。

说书人不在,瞳瞳和阿蔓也没了兴致,略坐了坐就返回酒吧。

一个大学生在酒吧等阿蔓。他又高又瘦,脸上长满粉刺,捧着一束花,动机鲜明。看到她们来了,他眼睛眨得飞快,像有什么小蠓虫落进去了。

瞳瞳估计到要发生些什么,她怕自己在场有碍大学生的发挥,就继续往里走。走到转角,她停了下来。她实在想听一听——如果被表白的人不是阿蔓,她不可能做这么猥琐的事。

大学生自我介绍说是工程学院的三年级在读生,名叫杨帆。“木易杨,帆船的帆。”

“我知道。”

“你知道?”

“大部分杨帆都是这个杨,这个帆。”

“哦……哦,花送给你。”

“我对百合过敏。”

“啊,是吗?不好意思,我考虑不周。”

“不是你的问题。”瞳瞳听见阿蔓同情地说,“我抽一枝桔梗下来吧,剩下的,你送给同学或者老师吧。”

静止了片刻,阿蔓问大学生还有没有事,没有其他事的话她就先走了。杨帆没说话——可能摇了摇头。不知是哪一方起身,使得坐具挪动,发出响亮的摩擦声。紧接着,瞳瞳听到杨帆大声地说:“你能不能做我的女朋友?”

瞳瞳很想看到阿蔓此刻的表情。

“你还是好好上学吧。”阿蔓说完这句话就朝瞳瞳的方向走来,吓得瞳瞳赶忙进了化妆间。

“什么人啊?”瞳瞳故意噼里啪啦地往脸上拍粉底。阿蔓坐下来擦了些护手霜,说是一个傻头傻脑的学生。桔梗被她随手插在一个空香水瓶里。

吧台问怎么处理杨帆留下的那束花,阿蔓说随便怎么处理,和她没有关系。晚上,老板娘把那束花高价卖给了一个临时在酒吧求婚的水产商。

凌晨下班,月亮也出来了。走在被清理干净的梧桐道上,瞳瞳说她很喜欢这条路,像大海,台风一走,这条路就逐渐退潮。“有没有可能,梧桐是生长在陆地上的珊瑚啊?”

阿蔓笑着,不说话。

她们缓缓地走。月亮像只圆滚滚的白狗,胸脯子对着她们,被上帝牵着,在梧桐树的枝叶间缓缓地遛。

瞳瞳忽然说:“不晓得波斯舞姬怎么样了。”

阿蔓不笑了。过了一会儿,她说:“也许到长安了吧。”

4

事实上,还没到长安,舞姬就有了龙漦的消息。知情人士措辞谨慎:“倘若你说的龙漦就是我知道的那个龙漦,那么她早已不在西市做歌舞娱人的勾当了。”他说有人花大手笔为龙漦置下宅邸,还劝舞姬不要去西市打听——对权贵的私隐刨根问底会惹来无妄之灾。

舞姬漏夜西行。

她心里只有一件事。她要尽快见到龙漦。

立过秋,天还是很热。说书人扇不离手,开了合,合了开。阿蔓问瞳瞳:“你觉得她为什么这么着急?”瞳瞳嫌茶太烫,又叫了一客木莲冻:“不知道。有时候,想见一个人也不为什么,只是想见她吧。好比哪一天,我想见你,也会披星戴月地去找你。”阿蔓仍只是笑。瞳瞳趁她不备,歪过头去落泪。她被自己感动了。

夜间正经有了些凉意已是白露之后。阿蔓的衬衫从蚕丝换成了牛津纺。这天晚上,她一进门,吧台那几个原本聚在一起闲聊的小服务生就散了。阿蔓当没看见,只往里走,又迎面遇见了老板娘。一向无视她的老板娘格外多看了她一眼。她把这些经过描述给瞳瞳听,问她不在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瞳瞳说这个破地方能发生什么,不是骂娘,就是嚼蛆。

事情没几天就发酵了,私语进化为流言。阿蔓不聋,不可能继续被蒙在鼓里。瞳瞳比她更愤怒:“我真想把这群人的嘴撕了挂在耳朵上。”

“你把原话说给我听听。”

“我不说。”

“说吧,没事。”

“啊呀,我真不想说,好无聊啊。”

“那我只好去问别人。从他们嘴里问出来,我会难过的。你说,我只当成笑话听听。”

瞳瞳挣扎了一下。

好几个男人宣称他们和阿蔓睡过觉。瞳瞳用“有模有样”一词将污言秽语一笔带过。

阿蔓笑了:“这算什么啊,你别气了。”

“他们还说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你做什么事情我都知道。”

“你的证词谁会相信?他们只会认为你替我遮掩。”

“可不止遮掩。”

“那还能是什么?”

瞳瞳坚决不说。阿蔓倒猜着了——“说你给我拉皮条?”瞳瞳划手机的指头停在了原地。

阿蔓夺门而出,问吧台的人是谁在勾兑谣言。大家低头做事,没人搭她的腔。她一把抓起台子上的铁艺酒杯架,连同十来个倒挂的高脚杯一起掼在地上。在场的人,包括瞳瞳,都被惊呆了。她那样子与平时判若两人,几乎像个男人:“说我,随便说!不要拖别人下水。”

老板娘闻声而来:“谁在这恼羞成怒?”阿蔓说:“晓得这里头有你,卖黄粪也差不了你一勺子。”老板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是啊,我承认,我敢作敢当,不比有的人强?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什么货色了,我看人看事很准的。”

阿蔓还要再说什么,瞳瞳上前一把拉住她往外走。

“走啦?姊妹俩出去做生意啦?”老板娘倚着吧台,像看戏。

阿蔓回首:“是啊,你老公等得着急了。”

瞳瞳听见身后又清脆地掼了一个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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