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不绝

作者: 张旭光

春天的傍晚,像热闹的舞会刚散场,余温尚在,空寂顿生。我常在这样的时候,听见四声杜鹃的啼鸣。

那一刻,仿佛王者驾临,天地噤声,唯闻那短促、幽远又神性的孤鸣,召唤着你步入无尽的旷野之中。荒野之上,有忧郁的王子立于城头,衣袂飞扬,余晖寂寂;有上古的巫女在子夜吹响虎骨短笛;有鳏寡孤独者在深巷中凄厉的啜泣……这是一种挂霜的声音,泠然、怅惋、阴郁、浩茫、浑厚而辽远,自带回声,莫可名状。

从记事起,我便对这种布谷的叫声痴迷不已。在安庆太湖的群山之中,芒种前后,万物生发,无数生命在奔涌。雾气弥漫的清早,秧田泛着青光,泥螺的足迹犹如父亲臂膊上清晰的筋脉,这时布谷声声:“割麦插棵”“还不插禾”“我爱哥哥”“阿公阿婆”……这些调调,有味儿,涩涩的衰草味,深秋田野里燃烧牛粪的味道;有情绪,遗憾、悔恨、哀怨或悲悯;有颜色,棕黄、金黄、土黄、米黄——它们糅合在一起,让年少的我心中无端生出落寞和忧伤。直至今日,我依旧无法抗拒它错位的哀怨之美:春天的鸟,好似日夜喊着秋天的黄叶。冥冥之中,好似我们有着前世今生的关联。总觉着,那声音是我心中紫色的闪电。

也许,并非人人都有独属的声音,但是,定有些人生中的响动潜伏在内心深处,挥之不去,余音不绝。

1934年,郁达夫从杭州去故都北平。在郊外一个颓圮的院落里,那个一袭旧衫的男人,在破院一坐,深尝着暮秋,清寂、闲慢,仿佛世间仅此一人。他刻意避开喧嚣,不料有些声响却是他躲不掉的。青天下驯鸽的飞声,撞击着他的心房,越击越安静。他踏过铺满路面的落蕊,他说听不见声音,其实他听到了。这些细微的响动,从未离开过郁达夫,甚至长久地慰藉着这个悲伤的男人。

宋人蒋捷听雨,雨声溅起,便是一生。其《虞美人·听雨》道尽其浮生滋味: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从鲜衣怒马到鬓染霜华,雨声早就住进了蒋捷的心房之中。

这世间那么多声音,悲喜愁怨,刚柔缓急,自万物而生,又遁于万物。寻常之声,亦声声有意。天籁之音,市井之音,教化之音,弦外之音。更有无声之声,是灵魂之响。用心者,在流水间听光阴,在落叶上听故园,在诗歌中听木铎,在星群里听神语。看似寻常声,却总能净化,滋养,救赎,甚至成就着善听者。

世间多声,全在一听。

有一年,我在乌镇。去乌镇,想法极简:喜欢“乌镇”这名字,就去了。

那些老街长弄、吊楼古桥、乌篷绿水,皆低眉藏脸,十足的平和。倘使非要用一色来概括,那便是乌青色。这样的地方,适合一场细雨,一个有故事的人。可惜,乌镇并非我一人之乌镇。熙熙攘攘、匆匆忙忙、跌跌撞撞的人群,流也流不动。在一片嘈杂声里,忽闻一阵清脆的哨声,如莺声婉转,若流水淙淙。

那是水哨的声音。在沿街一逼仄处,一方低矮的木案上,陈列着十余只水哨,鸟形,陶瓷制。有短衫老者,正口含水哨,聚气鼓腮,瓷鸟长鸣不止。须臾之间,乌镇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这声音陪伴了整整一代人的童年。童年,多像鱼尾,躲在身后暗暗用劲。一尾鱼在疼痛或欢悦时,扭动着身姿,才能瞥见那薄薄的、闪着光泽的尾巴。我的童年,我的鱼尾,养在水哨里,时隐时现。

那年月,不论男孩女孩,都野。光着脚板,在坑坑洼洼的山坡或田野里撒欢。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土里生的,只要有形的,都能成为孩子手中的玩物,无需购买。孩子们也无钱可购买。

我七岁那年,村里来了个外地佬,人称老吴,是个泥瓦匠。吴江是老吴的独子,出生时便没了娘。老吴吃手艺饭,挣钱有活路,但也忙,东村换西村,湖北换安徽,四海为家。老吴很疼吴江,舍得花钱。那时,吴江穿一条时髦的紧身裤,贴身的口袋里经常塞着十元钞。他的玩具是一枚鸟状的陶瓷水哨。从此以后,我们一群野孩子围着吴江,围着水哨,恋上了那清丽婉转的哨声。晨风里,暮色中,屋前坝后,都是欢愉的水哨声。在一个苦夏的午后,我一本正经地对吴江说:“五个鸡蛋换你的鸟。”吴江笑着说:“咱们是朋友,送你。”那个下午,我一声水哨,吴江一声水哨,吹到炊烟袅袅,鸡群进窝。

不久后,老吴带着吴江回了一趟湖北阴山。回来时,吴江拎着一袋子水哨。十余个小孩,一人分得一枚。此起彼伏的哨声和着虫鸣兽语,漫过村庄四野,漫过青葱的年少,回响不绝。真诚、热情、明朗、澄澈、开阔、韧性、感恩……像藤草一样,在水哨声里疯长开去。

吴江,牙白,皮肤黑,招风耳,身材细瘦,喜笑。他陪伴了我最欢悦的五年年少时光。之后,他随老吴飘走了,我们再也没见过。走的那天,吴江挽着我送的一篮鸡蛋,跟在老吴后面,满眼泪花,一步一回头。一群野孩子聚在田埂上,拖着鼻涕,失魂落魄,嘤嘤啜泣。

向使成长有声色,那水哨之音当是我的原声、底色。

常念一只野兔的悲鸣。

在乡下,鸡鸣犬吠,还有张家的吆喝声,李家的砍柴声,王家的浆洗声……惯听不惊。夜深人静,温了茶闲坐,还能听得家鼠耍闹、蟑螂厮杀声,也能听见月光水一样流动的声音。万物有声,声有色、形、味,有温度,有故事,可闻与否,在缘分,更在心性。

我听过一只野兔的悲鸣。

外婆和舅舅一家住在深山坳里,冬暖夏凉,野物甚多,不出门,都能听见禽鸣兽语。大舅有闻声识物的能耐。小时候,炎夏一来,大舅便会接我去山里小住。野鸡求爱声、野羊打呼噜声、野猪崽子叫奶声……在大舅的指引下,每次我都能饱听一番。山里当真是一个声音的王国。有天傍晚,大舅用自制的吊脚套逮住一只半大的野兔。野兔是真野,麻棕色的毛野气腾腾,浑身散发着警觉,心脏在剧烈跳动,腹部也在剧烈起伏。大舅用铁丝将它拴在方桌的脚腿上,打算第二天炖了。

山里的夜晚,星露一来,四下空寂。我躺在竹席上,辗转不眠。想起大舅晚饭时说的,野物大多不吃人给的食物,野兔会绝食而亡。这时,隔壁传来尖细的声音: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接着是挣扎、撞击声。好奇之下,我蹑手蹑脚地摸到隔壁。借着星光,只见那野兔双眼紧闭,伏地颤抖,口中嘶声不断。我蹲下去,它嘶声更盛,一声紧过一声,仿佛山风呼啸。我的心跟着无限收紧,有股热流在胸腔里来回翻滚……多年后,我才明了,那潮涌的东西,叫悲悯。

一夜意难平。第二日,我尚在睡梦中,大舅便摇醒我:“兔子跑啰,天杀的,昨天炖了就好了。”我不置可否,一侧身,把觉续了上去。

一晃经年,走过很多路,识得不少人。慢慢发现,真正忘却一个人是从声音开始的。而我,从未忘记那一夜嘶叫。

于无声处听惊雷。伤口亦有嘶鸣之声。

外婆家隔壁,是百友阿公家。百友阿公是个哑巴,鳏夫。其兄百仁有一妻二子。百友阿公跟着百仁一家,承担了一家大半的苦力活。百友阿公邋遢,衣不蔽体,口水横流,喜笑,喜烟,喜欢逗我。年年去外婆家,百友阿公都会进屋来坐上半刻,看着我傻笑。我会从外公那要来纸烟,然后塞给百友阿公。时间不长,百仁就会在屋外吼几声:“放牛割草了,猪头!”这时,百友阿公会立马停住笑,起身,用手朝门外乱挥,向我示意要去忙活了。那些年,百友阿公给我做过草蚱蜢、竹水枪、纸风车……这些是他唯一能给我的。

山里的秋天,斑驳,冷清。周末,我陪着母亲去看外婆。刚坐下,百友阿公就摸过来了,还是傻笑。记得当时,母亲一声尖叫,我循声看过去,百友阿公的左臂上鲜血直流,伤口近一指宽。他一脸歉意,用右手在伤口上来回擦拭,竟生出哧溜声。我惶恐不已,感觉那殷红的伤口在朝我嘶鸣。一个寒战闪过全身。

外婆说,收谷进仓时,百友阿公不小心弄倒了一箩谷子,伤口是百仁顺手一镰刀打的。

那天走的时候,我从母亲那要了八块钱给百友阿公。我对百友阿公说:“买烟。”他傻傻地笑。我回过头,竟朝着母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深山里的嘶鸣,再没有离开过我。

我的故乡靠山临水,沿河两岸,缀满了人家院落。我十八岁前的人生都在那里度过,下田走坝,听山闻水,自不在话下。当然,乡村的人事最是熟悉。在我看来,山里人,不欺生,欺弱。“欺山不欺水”的俚语,深处便有这意味。老家的卫叔,因为弱,一直都是被欺的对象。

卫叔,家贫,一米四的个头,敦敦实实,至今单身。在乡下,单身汉素来不受待见。吃个亏,充个笑料,卫叔都不在意。卫叔会做衣服,学过三年裁缝。哪家需要添新衣了,都会喊他:“矮子,帮个忙,做几件衣裳。”大多时候,衣服做好了,工钱都会拖个三五载,甚至就是“帮个忙”而已。

我蜗居城里后,和故乡的人事日渐疏远,但记得卫叔,因为我记得他的声音。

卫叔从小与他姐姐相依为命,后来姐姐远嫁,他一度寡言少语,悲切难持。有年冬天,他姐省亲,回了山里。那段时日,卫叔逢人便笑,聊天都特像个男人。山里雪厚,却拦不住人。茶余饭后,一帮子人围在坝上闲话,卫叔也在,我也在。他满脸堆着笑,握一盒纸烟,矮着身子给大伙递烟。人群里,正求叔嗑着瓜子,摆着手,调笑道:“矮子,你姐捎的烟吧,有骚味。”卫叔一下子站起,满脸紫红,眼珠子瞪得滚圆,断喝一声:“畜生!”

静寂之下,我看见烟盒被卫叔抓得死紧,仿佛他手中抓的是正求叔。远处,苍山负雪,阳光松松散散,我耳中是深壑风暴一般的断喝,回旋激荡。

卫叔的一声断喝修补了很多东西。

我想起一个人。他在一座荒废的古园里,从鸽子的哨音里听到春天,从古殿檐头的风铃声里听到秋天,从草叶上听到露珠轰然坠地,从一群雨燕的高歌里听到天地苍凉……他在听生命的喊叫。史铁生在一座等了他四百余年的古园中,听声,修身,修心。修补的修。

而《我与地坛》里的回响,亦被后人听入了心。

有些声音,一旦入耳,便不走了。就像卫叔的断喝声,哪里输过冯骥才的云音呢?

入心入骨之声,不论时光如何飞跑,皆是余音不绝。

祖母弥留之际,儿孙二十余人默立榻前,整个房间像冬天的鸟巢。父亲是长子,伏在祖母的一侧,泪水热热地涌。祖母沟壑纵横的脸上,嘴一张一合,好似被秋风微微吹动的落叶。父亲的耳朵紧贴着祖母的脸,不住地点头应答着。

分明没有声音。祖母气若游丝,只有嘴唇在嚅动。立于一旁的我们,没有听见任何声音。父亲听到了,只有他听到了,只有他听得到。

多年后,我问父亲,祖母当时说了啥。父亲长久地沉默后,低语道:“她喊狗伢。”

狗伢,是父亲的小名。祖母最疼父亲,也对他最严。父亲是长子,兄弟姐妹共七人。姐妹嫁人后,父亲兄弟五人拖家带口,依然和祖父母住在一个大院里。一大家子,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和睦,子女是出了名的孝顺。这其中,除了祖父母的严加管教外,便是父亲做足了一个兄长的表率。我至今记忆犹新,为人父母的小叔,因一个错误,当着我们晚辈的面,在祖父跟前长跪不起。祖母祖父过世后,父亲像黏合剂,将几个家庭的两辈人都拢在了一起,和和美美,一年又一年。

狗伢,大概是祖母对父亲最后的嘱托。一声,就是父亲的一生,就是许多人的一辈子。

如今,父母随着我和哥哥进了城,住在同一小区。母亲住我家,父亲住哥家。晚饭后,父亲总会过来看看孙子。我在四楼,听到楼下的咳嗽声,便知父亲来了。妻儿都不信,因为有些声音,他们是听不见的。

年少莽撞,仗剑而行,四海为家。至中年,方知清欢是福。当初,哥哥一家在昆山。父亲有次和哥哥说:“你兄弟俩,如果在一起多好啊。”第二年,哥哥就携妻挈子,举家迁来了我生活的小城,与我落户在同一小区。从此,无论生活风霜雨雪,父母在,哥哥在,家就在。

近几年,常读苏轼,读他的家事。苏轼一生浮沉,命运多舛,自不必多说。倒是他与其弟苏辙的手足情深,令人动容。苏轼在《送李公择》一诗中说:“嗟予寡兄弟,四海一子由。”天地茫茫,中年的苏轼历经千帆,繁华褪尽,身侧独剩其弟子由。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苏轼因论新法,自请到杭州任通判。三年任期一满,苏轼便请调密州,因密州与其弟所在的济南,相距甚近。后,苏轼罹祸乌台诗案。苏辙上书,乞请去官,为兄折罪,最后救兄不成,自己倒是遭了贬。在狱中,苏轼写下了《狱中寄子由二首》。其一曰:“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每每读此,感同身受,情不能自已。

一声“狗伢”,已是几代人事。哪知余音袅袅,至今不绝。

昨夜,听疏雨敲窗,兴味不减。听着听着,就想到“萧萧暮雨子规啼”,就想到那湿漉漉的水哨声了……有些声音,始终在我绕不开的地方低回。

责任编辑    许含章

实习编辑    李   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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