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靠山
作者: 熊红久一
书架顶层,摆放着一套书。由于版式规格和设计因素,它与整架其他装帧华美、开本宏阔的书籍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它如一位龙钟老人,混迹于模特队里。在书架前徜徉时,我常常会将它抽出,捧在手里,端详它橘黄色的封面、已经泛黄的内页,就像一个被它滋养大的孩子,在深情凝望自己的长辈。以我藏书的经验来推算,这本书的确可以称祖了,它是我所有书籍的源头,书名叫《唐诗选注》。
我一共有2000多册藏书,要想记住每一本书的来历,还是很困难的。但这本书却让我刻骨铭心,不仅仅是它得之不易,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正是在它的引领下,我才与文学结缘,才有了今生难舍难分的文学情愫。
当时我在新疆一个偏远的团场读书,由于师资缺乏,语文老师调走之后,新的语文老师没有配上,语文课改为自习课,这让我们有了充裕的时间展示每个人与众不同的才华。在几个女生的鼓动下,班里掀起了一股朗诵唐诗的热潮。起先是那几个女生拿着本子读,没两天开始背诵,不到一周时间,她们已经熟练到你背出上句,我马上接出下句的境界,让我们这些男生心生敬佩。同桌悄悄告诉我,学习委员于丽丽购得一本《唐诗三百首》,女同学们都在传抄。这让我觉得拥有一本唐诗,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放学后,我第一时间赶到了全团唯一的新华书店。
一间三十多平方米的土房,中间横亘着一道水泥柜台,使得空间非常狭小,孩子们叽叽喳喳挤在一起,喊着挑选小人书。我也奋力挤到柜台前,问售货员有没有唐诗?她取了一本递给我说,今天刚到的,只有几本了,再晚就没啦!我把书拿在手里,一下就喜欢上了书的封面。橘黄色的封面,像一盏灯,温暖又舒适。翻看目录,李白、杜甫、孟浩然的那些耳熟能详的诗句出现在眼前。版权页的下端印着2.2元的价格,这让我的内心一片冰凉。摸摸口袋,口袋里躺着一张卷曲着的五角纸币,这还是省吃俭用两个月才攒下的。1.7元的距离仿佛一条天路。
母亲毫不犹豫地打消了我要买书的冲动。1.7元可以买一公斤猪肉,而我们家已经三个月没有碰荤腥了。最终,我只好忍痛割爱将自己一年多才收齐的小人书《铁道游击队》,低价转让给了隔壁班上的小牛。
我含着热泪,小心翼翼地将《唐诗选注》揣回家。此后的整个学期,它为我在班上赢得了许多赞誉。我不仅可以和心仪的女生对答唐诗,还专门挑一些生僻诗句,让她哑口无言,从而抬高了自己的艺术身价。曾有那么一度,我不满足于背诵了,开始偷偷摸摸,仿照着唐诗的样子创作,照猫画虎。当得知我的“作品”被学习委员誊抄在日记本上时,那种心花怒放的振奋,无法用言语表达。
当然会有关系好的同学借书,虽然心中不舍,但“义”字当先。为了防止书被再三转手,同时体现本人对书的绝对所有权,我花费了三天课间休息的时间,耗掉两块橡皮,终于完成了一枚刻有我大名的印章。蘸着红墨水,我将书的封面、扉页、封底、书脊处,全部盖上了章子。由于使用的不是印泥,字迹间隙稍显晕染,但红色的名字足以让同学们羡慕。顶多三天,我就会追着对方,讨回盖有十几枚章子的《唐诗选注》。
书架上的各类图书慢慢多了起来,一些现代派作品开始占据中心位置。我满怀激情地投入到对现代诗歌的狂热追崇中。这本《唐诗选注》自然成了一件过时之物,蜷缩在书架的角落里。这一放,竟有二十年。
让书回归书架,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在最顶层,一则它的年岁配得上这般至高的地位,二则它的内涵可以俯视所有的文集。
仔细想想,何止我一个人得到了唐诗的濡养。作为民族的瑰宝,它所承载的文化内涵,浸染了无数国人的精神气质。
真的很庆幸,十五岁的时候,遇见了唐诗。
二
十八岁那年,去外地读书,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县城。
在嘈杂的客运站,我费力地爬上车顶,将手里的铺盖塞进行李架的网兜里。挤进班车内,走廊里拥满了人,好不容易挤到最后一排,对号入座。票是三天前购买的,虽然靠后,也算有了座位。与买站票的人相比,幸福许多。售票员的喊叫声被挤变了形,她费力地数着人头、数着钱。
汽车启动,车厢抖动得厉害,排气管重重地放了两声炮,终于颤颤巍巍地驶离站台。这是从边城博乐通向乌鲁木齐的班车,一天一趟。车站是一排土房,脱落的墙皮上钉了几个木板制作的站牌。经常年暴晒,木板裂缝很大,远远望去,像旅客们咧开嘴,打着哈欠。
阳光像烧红的烙铁,伸进车内。贴在窗户上遮光的报纸毫无用处。闷热和汗臭狼狈为奸,覆盖了触觉和嗅觉。恣意汪洋的汗水呈燎原之势,流过面颊、流过脖颈、流过后背。有孩子声嘶力竭地哭喊,有老人粗重地咳嗽。车子仿佛行进在战争片里,到处都是被炮弹炸出的坑,轮胎在坑洼的路面上跳跃和颤动。
第一次远行,十几个小时的行程,反复做两件事:擦汗和为下一次擦汗做准备;颠簸和为下一次颠簸做心理准备。
几经周折,终于到了学校。整个学校只有三四幢楼和一个铺满煤渣的体育场。从宿舍楼门口朝东望去,荒郊野岭、杂草萋萋。高高低低的山岗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坟茔。
仔细想一想,我能从偏僻的农村考进大专院校,成为一名警官,内心早已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这样的读书环境构不成对情绪的影响,就像过年时能穿上一套新衣服,就已经欣喜若狂了,自然不会挑剔款式和色系的。
我背着行李,走进307宿舍。铺好床被,斜靠在床头,掏出席慕蓉的诗集阅读。那时候,我正痴迷于诗歌创作,已经写满了三大本几百首诗。我始终坚信,每多创作一首,就是给燃烧的人生多添了一份柴薪。文学的火光,定会在某个时刻轰然燃起,照耀整个天空。
我听到了节奏很强的嗒嗒声,由远及近。307的门突然咣当一声被踹开,进来的男生身材瘦削,一头卷发,身背马桶包。门挡住了他的视线,也挡住了坐在门后有些惊讶的我。
他走到床铺前,寻找上面贴好的名字,然后把行李扔到我对面的上铺,坐下来喘气。他忽然发现了我,微微点一下头,目光却紧盯着我手里的一本诗集,两眼放光,惊喜地问,你也喜欢诗歌?我点点头。他伸出手,说我叫方如果,喜欢写诗。诗歌的温度,让两颗陌生的心靠在了一起。
待到其他两位同学分别拿着《诗潮》和《诗林》走进307,豁然觉得这群人不是来学法律的,而是来参加诗歌培训班的。
三年时间,我的视线始终在法律和文学之间穿梭,就像昼夜交替。白天学习法律的枯燥,晚上必须用浪漫的诗歌才能消解。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我手里拿着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通则》,脑子还沉浸在舒婷的《致橡树》里。最投入的是方如果,枕头底下经常放一本写字本,梦里浮现好句子,他会在半梦半醒之间歪歪斜斜记下来,第二天对着几个字苦思冥想,以还原梦中的诗句。让人痛不欲生的是,他的灵感常常在夜半造访。灵感刚走,他就会兴奋地吼醒我们,大声朗读几行刚刚采摘的诗句,随后爬回上铺,迅速进入梦乡,丢下一堆惺忪而无辜的眼神,和月亮一起失眠。
三
那时候,出名真的很快。学校广播站播了我们几个人的诗歌,即刻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个宿舍,居然出现四位诗人!307俨然成了整个学校的文学高地。为了对得起日渐鹊起的诗人声誉,也为了增添八五级法律四班的文学荣耀,更需要填充虚名之下的实质内容,我们四人决定办一份文学校报,取名《诗爱者》。
经过项目论证和资金核算,版式为八开,半月一张。手推印刷机是向学校借的,蜡板、蜡纸、油墨、白纸是四人凑钱买的。说干就干,购置材料,挑选诗稿,晚自习和星期天,我们四人轮流在蜡板上一笔一画刻字,一张一张印刷。面对厚厚一摞得之不易的成果,每个人的瞳孔里都闪烁着兴奋与自豪。而后,一份份报纸发送给热爱文学的同学和校友,再通过学生间的交流,传递到别的院校。出到第五期,《诗爱者》就已经在校内外产生了很大的反响。本校稿源剧增,也常有外校投稿。
307开始经常举办睡前专场朗诵会,借朗诵之名,与诗歌攀些亲缘。望着一群形销骨立的青年穿着花枝招展的短裤,倾听一首首情感真挚的爱情诗,在各色方言的唇枪舌剑中,竟有了肝肠寸断的酸楚。
我抄录了很多报刊的投稿地址,将地址填写在每一张信封上,再毕恭毕敬地投进学校的邮箱。在我的心里,每一封信就是一叶启航的小舟,载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和充满希望的未来,朝着海洋深处驶去。我不知道,在各条航线上,它们会不会迷失方向,或者触礁沉没。我所能做的,就是漫长地等待。
第一个等来消息的是方如果。他在《塔城日报》上发表了一组诗。虽然该报是地级报纸,却也是公开发行的。意想不到的是,报社还寄来了6元稿费单。我们三人各出1元菜票,方如果出6元菜票,将食堂最好的菜全部打上,又买了两瓶红酒,在307摆下盛宴。大家频频举杯,情感中既充满了羡慕,也飘溢着醋酸。一如同场竞技的运动员,原本都在一起奔跑,有人却忽然加速,超越大家,赢得胜利。我在心里不停默念,自己的哪一只船正在返航的途中?每天下午,生活委员发放信件,是我最期待的时刻,一个个火热的期盼,最后都变成一滴滴冰凉的水珠,淋透全身。
终于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杂志社的回信。先阅读信封上几个红彤彤的大号字体——刊物名称,再细品标有刊物地址的小号字体。做几次深呼吸,平复心情,再慢慢打开——这是我收到的第一封退稿信。失望中含有一丝希冀,能退稿,说明尚有修改空间,配得上八分钱的邮票。于是,我投稿的积极性也越加强烈。此后,每月都能收到两三封退稿信。当然,它们只是我寄出稿件的几十分之一。
暑假将至,我正在宿舍收拾东西,我上铺的兄弟兴冲冲进来,手里高举着一份《诗歌报》,声音洪亮而颤抖,我的诗发表了!我的诗发表了!还有12元稿费!淤积太久的洪水忽然溃堤,我体会到了泥沙倾泻时的激荡和欢畅。
我们每人拿出2元,作者拿出10元,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向校门外的餐厅,点了好多肉菜,喝了几瓶白酒。
那天我醉了,另一位没发表诗歌的室友也醉了。回来的路上,我们自然同病相怜地搂在一起,先是相互吹捧,赞美对方的文笔如何卓尔不群;再痛斥杂志社的编辑,根本没看完我们的稿件,就丢进垃圾箱了;最后得出结论,我们还很年轻,只要坚持,总会有刊物发现我们这两个旷世奇才。
整个暑假我都处在亢奋期,我不停地写,不停地投,还天真地想,即使论资排辈,也该发表了吧。我以为读了两本名著,翻了三本诗集,就掌握了文学世界的真谛。
一个半月的假期很快结束了,我没有收到任何回音,甚至连封退稿信都没有。这让我对自己的写作能力产生了怀疑。我反复把自己的作品与刊物发表的文章进行比较,自以为是地认为,好的比不上,某些篇章还是可以比肩的。
回校后,之前那位和我同病相怜的室友笑逐颜开地从包里掏出一张报纸,说假期在上面发表了一首诗。报纸是兵团农二师主办的《绿原报》,虽是地区小报,却也是公开发行的,关键是文字变成了铅字。我成了最后一个作品没有变成铅字的“作家”,尽管学校广播站在不停地播报我的作品。
再参加《诗爱者》的编发活动,我便有了惶恐,不知是积郁成疾还是肝火攻心,终于病倒了。我勉强撑了一节课,赶紧跑到校医室看病。年轻的女校医一脸平静地检查完,拿出处方单问,叫什么名字?我报上姓名,她愣了一下,抬起头认真地看了我一眼问,你就是熊红久?我疑惑地点了点头。她回过头在处方单上写下我的名字。你的小说写得挺有意思。她轻声的一句话,仿佛一声惊雷,血液轰然一下涌到我头顶。你在哪儿看到的?什么报刊?哪一天的?文章叫什么名字?我的过度反应显然惊着她了。愣了几秒钟,她起身从医务室的报刊架上抽出一张报纸,递给我——今天刚到的《生活导报》。我一把接过来,迅速翻到第四版,小小说《约会》,报纸右上角赫然写着我的名字。我冲着校医说,这张报纸送给我吧,不用开药了,太谢谢你啦!
我跑回宿舍,一个人躺在床上,先把副刊版面上的其他文章读完,没舍得读自己的文字——就像小时候过年,先把妹妹的糖骗着吃完,最后才恋恋不舍地剥开自己那粒,舔一舔又赶紧包好。尽管我几乎可以把每个章节都背下来,但以铅字的形态再次阅览,依然难掩内心的心潮澎湃。阅读了四五遍,我的心情才渐渐平缓。我把报纸工工整整叠好,放在枕头底下,仿佛枕着自己一生的命运,也枕着这个世界对自己文学才华最真实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