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伶人

作者: 王玲花

天麻麻亮,夜色还未散去,四周一片寂静。屁大点儿的村子,被晨雾罩着,像一件旧物,透着一股凉气。公鸡的第一声打鸣刚落下,小姨就醒了。她大步流星,跨出大门,向左拐个弯儿,再向北,径直向汾河走去。大黄摇着尾巴,跟着小姨,一步不落,保镖一样。

小姨是去吊嗓子,吊嗓子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课,跟公鸡打鸣、姥姥围着锅台转一样要紧。

从不睡觉的汾河,一路向东,日夜奔流。小姨在岸上站定,对着永不疲倦的流水,用足气,就开始肆无忌惮地唱。天地为舞台,雾霭作幕布,没有一个听众,却处处是听众——她唱给一望无际的汾河听,唱给岸上的树木花草听,唱给脚下的土地听……大黄蹲在地上听,总也没耐心,一会儿就窜到树底下,在草丛里乱刨乱拱。

小姨可不管大黄听不听,只顾卖劲地唱,唱得忘乎所以,整个人仿佛都入了戏。小姨唱花旦。她的唱词在空荡寂静的空气里,时而婉转如鸟啼,时而流畅如小溪,有时犹如玉珠般圆润,有时像风吹野花般轻柔,有时又像河坝决口般激越……反正我也说不清。

小姨有时唱的是词,有时并不,一声“哎——”,翻来覆去地练。练得坑坑洼洼时,她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坑坑洼洼起来,不住地说自己真笨,还把气发泄在枝头的麻雀身上。她抄起一个石块,朝麻雀投去,嘴里还骂骂咧咧,仿佛她唱不好都是麻雀的罪过。骂归骂,骂过后又开始练,直练到她满意为止。真是个倔丫头!这是姥姥常挂在嘴边的话。姥姥的话一点不假,小姨倔劲一上来,十头牛也甭想拉回来。

小姨的倔劲体现在她的执着上。每天清晨,小姨在河岸上边走边唱,从东向西,再从西向东。河岸上布满了她的脚印,落满了她的唱词,第二天,又被新的脚印、重复的唱词覆盖。小姨每日吊嗓子,坚持了好多年,这点让我佩服。

她不仅唱,还翘兰花指、甩水袖,或掩面痛哭,或笑靥如花,或一副娇羞女儿态。她主唱花旦。唱生、丑等时,是模拟。她一人身兼数角儿,是要让剧情连起来,好把她的旦角演好。我觉得,她挺有能耐,一个人就能演一出戏,撑起一个舞台。

对于她的演唱,我谈不上喜欢,觉得一句话咿咿呀呀地唱半天,没一点痛快样儿。我更急于知晓剧情的走向,就催促她快唱。她总是瞪我一眼,让我滚一边去,说完就又投入进去了。有时我也投入进去了,跌宕的剧情领着我,我的情感变得陡峭,又哭又笑的,像个疯子,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谁。

她的声线牵引着太阳,夜色褪尽,晨光铺满大地。她收起声线,急匆匆往家赶,大黄紧随其后。她不敢怠慢,甚至连看一眼晨光都不敢,她惧姥爷。果不其然,她前脚刚迈进大门,姥爷的骂声就劈头盖脸砸过来:“天天唱,也没见你唱出个名堂来,唱能填饱肚子?”她大气不敢出,拿个窝头,扛上锄头,跟着姥爷出了大门,走向田野……

姥姥可不像姥爷那样反对小姨唱戏,确切地说,是姥姥让小姨学戏的。学戏,在我们当地叫打戏。唱戏的,称戏子。姥姥希望小姨成为一名戏子。

几百年前,中路梆子如一粒种子撒落于晋地,并在民间孕育发芽、遍地开花。那是一股旺盛的血脉,奔腾于人们精神的河床上,就像汾河滋养晋地一样,滋养着人们的精神。

20世纪80年代初,它又迎来一次高峰。那时几乎村村有戏台,庄庄要唱戏。哪个村若不唱一台戏,那一定是上不得台面的小村,是要被邻村人耻笑的。劳动累了,哼梆子;红白喜事,唱晋剧。那会儿的梆子,就如流行歌曲一样,如火如荼,红遍山西。说起《打金枝》《下河东》《十五贯》这些晋剧曲目,无人不知、没人不晓,甚至还有这样的口头禅在乡间流传:“跑得丢了鞋(hái),不能忘了王爱爱的哎嗨嗨。”“张鸣琴的一声吼,地球都要抖三抖。”彼时,这些晋剧演员就是“星”,被百姓热捧狂追。

能让自己的孩子打戏,登上戏台,成为角儿,那是光宗耀祖的事,是上辈子积了德、祖坟上烧了高香,才能轮到的好事。全村人该要羡慕得流哈喇子了,还愁吃不上白面?

秀秀妈说这些话时,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姥姥说,真能学成?听说打戏要吃不少苦头。不吃苦中苦,怎得人上人?秀秀妈嘴一撇,显然不耐烦了,把坐在炕沿上的半个屁股撤下来,撩起门帘就要往外走。姥姥急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扯住她的衣袖,把笑堆满脸。

就这样,刚小学毕业的小姨跟着秀秀进了戏班,拜了师,入了科,开始了她的打戏生涯。那年,小姨十二岁。

戏班在镇上,规模不大,有几十号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生、旦、净、丑,杂行、流行、武行,样样不少;化妆的、管理的、联络剧务的,一应俱全。师傅是老戏骨,有两把刷子。但这样的民间戏班,距离吃皇粮的剧团相差万里,属于“替补”,譬如小村请不起剧团,譬如大村请不到剧团,它们才会顶上来。

小姨住进了戏班,一住就是五年。都说学戏很苦,苦比黄连,什么下腰、台步、圆场,什么喊嗓、调唱、把子,单看名字就让人腿抖心紧。我没见过小姨在戏班吃苦的场景,五年后的小姨却让我惊讶:小姨更加好看了,瓜子脸、高鼻梁、水蛇腰,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透着戏子气质。不,是伶人气质。我从刚买的《新华字典》上,知道了戏子的另一种叫法是“伶人”,后者比前者更洋气,更有韵味。我觉得,眼前的小姨就是一名伶人。

每次小姨回家,左邻右舍得知,就会潮水一样地涌来。他们面露激动之色,仿佛终于见到了仰慕已久的戏子。爱戏的他们,是想零距离地看一看小姨的功夫,听一段梆子。小姨被大家围住,犹如众星捧月、群草拥花。

“草儿,下个腰!”人群里有人提议。小姨就下腰,腰真软,像一块橡皮泥,也像一张柳条做的弓,我真怀疑她的骨头被谁抽走了。小姨面不改色、口不喘气。众人的啧啧声响成一片。麻雀来看热闹,它们落在窗台上,隔着玻璃不住地张望。

有人让小姨唱《打金枝》,小姨也不扭捏推辞,落落大方地摆开架势,就开始清唱。一句“在宫苑……”一出口,大叔大婶们都不住地点头、竖拇指。音落声止,一秒钟的沉寂后,呱唧呱唧地响起一阵掌声,掌声蹿上房顶,扑向窗户,震得窗户麻纸噗噗直响。被掌声包围的小姨,颜面红润,带着几分羞涩和幸福的微笑。接着又有声音响起:“这娃儿真是块唱戏的料儿!”

小姨是不是唱戏的料儿,我不知晓,但小姨打小痴迷戏,倒是一点儿也不假。

九九重阳,秋高气爽,适逢我村会日。作为大村,逢会必戏,唱一台晋剧,是板上钉钉的事,能请来名家,更是锦上添花。从会日起,唱一周或者更长。那几日,村子像进入亢奋状态的男人,每根汗毛都要激动得立起来了。村里不起灶台不开火,剧组人员挨家挨户轮流派饭。每每轮至我家,娘早早就开始张罗,拿出少有的细粮,宰鸡买肉,不惜把家底搭上,以隆重待客。

爹把姥姥接来,小姨总跟着。她搬个马扎,早早就去戏场占位。戏自然没开,人稀稀拉拉。她就让我守着,自己向后台跑去。小孩子怎么能让进去?她不死心,踮起脚,趴在窗户上偷窥。看得入神时,大队民兵一声叱呵,她打一个激灵,撒腿就跑。

她跑过来,一屁股坐在马扎上,气喘还没停歇,就开始描述后台的繁华盛景:化妆、穿戏服、摆锣鼓、走戏步……脸谱一画,凤冠一戴,霞帔一穿,简直美若天仙。她绘声绘色、表情夸张,用手比画着,声音隐下去了,羡慕依然张牙舞爪。

小孩子坐不住,看戏是幌子,看热闹、缠着大人买糖果才是目的。小姨却不一样,她目不转睛,无比陶醉,有时嘴里跟着哼唱,有时泪流满面,有时喜笑颜开。她坐在姥姥身旁,一直坐到谢幕,屁股像粘在板凳上扒不下来。回家的路上,她还滔滔不绝地给姥姥讲剧情,义愤填膺地发感慨。

被派饭至我家的戏子一来,小姨就蹭过去,一点儿也不怯,问长问短,问题都离不开戏: 学几年戏才能学成?《秦香莲》排练了多久?怎么才能进剧团?人家看是个孩子,应付几句搪塞过去。姥姥瞪一眼小姨,赶忙岔开话题。可能人家觉得不好意思,轻描淡写补一句:“等你长大了,也可以学戏哦。”

人家一句玩笑话,小姨却当真了。一句话的力量,可以催生一个梦想,甚至影响一生。它如火引,小姨暗流涌动的心思被点燃,噼里啪啦爆成五彩烟花。

那些时日,小姨起得跟公鸡一样早。天空飘着薄雾,雾里晃动着身影,唱词穿过雾帘,一声一声落在小姨的心上。演员在小径上走,小姨也跟着走;演员在唱,小姨也跟着唱。晨光照下来,演员收起声线,小姨就转身回家。

小姨也跟着半导体学唱。砖头大小的半导体,滋养着她的爱好,让其日日茁壮。有次,小姨在田埂树下听戏入迷,跟着唱起来,被浇完地赶来的姥爷撞上。姥爷一看地没锄一垄,草没拔一棵,火气腾地烧上来,顺手抄起肩上的铁锨就劈过去。小姨一闪,躲了过去,却也吓得屁滚尿流,连连讨饶,发誓下不为例。

姥爷说她中了邪,干活不着调儿,一听戏就不管不顾,简直走火入魔。姥爷说得一点不假。有次,小姨右手拉风箱,左手抱半导体,风箱咕哒咕哒响,半导体叽里呱啦唱。小姨跟着唱,摇头晃脑,眉飞色舞。锅里的水熬干了,她浑然不知,多亏从外面回来的姥姥看到,锅才没被烧毁。姥爷知道后,拿起半导体就要往地下摔,还恨恨地说:“我让你听!”不过,姥爷的手骤停于半空——他心疼家里的每一个物件,那是他的汗水和苦力换来的。

半导体没摔碎,小姨也不长记性,照听不误。半导体就是摔成八瓣儿,小姨的爱好也还完好无损。没了半导体,不就是少了一条道儿吗?只要腿在,就能向前走——登上舞台,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小姨的理想,是在入科五年后实现的。

说来也巧,小姨的第一场戏,是在她所在村子的舞台上演唱的,台下都是她的父老乡亲。这是小姨始料不及的。事情就是这般巧合,跟书上写的一样。

任家堡,穷乡僻壤、小村小户,在县城版图上也不过是米粒大的一个小点点。那年赶上年景好,要唱庆丰戏。去找剧团的人回来说:“白跑一趟,人家嫌村小,不来!”那就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劲儿,就这样,小姨坐科五年后,在自家村的戏台上出科。

苦练多时只为今朝,五年的汗水就要凝聚成凸透镜上的焦点了,小姨五味杂陈,激动、兴奋,也有临阵前的惴惴不安。

第一场戏是夜场。那晚,微风送着清凉,月亮洒下银辉,平日闲置的戏台在夜色里珠光宝气、金碧辉煌,远远望去,海市蜃楼一般,带着几分神秘和虚幻。

后台的小姨,着粉底缎服,束五彩长穗,剑眉下的桃花眼如水轻漾、似月皎洁,头上点缀的各种头饰,在灯光下熠熠闪烁。这种行头装扮,让十七岁的小姨楚楚动人,仿佛是从古画中走下来的女子,浑身透着典雅端庄之气。小姨饰演《西厢记》中的崔莺莺。

上台前的小姨还是有几分紧张的。她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又把双手捂在胸口,做深呼吸。穿着戏服的秀秀,以过来人的身份,在一旁不住地给她打气鼓劲。小姨嗯嗯地应着,拿起水杯,咕嘟喝了一口水,又拿起手帕,轻轻地在嘴上揩了揩,方安定下来。

后台一阵忙碌后,乐器于戏台两侧摆好,乐师就坐,乐音响起,幕布拉开,戏就开演了。跟梆腔相呼应的是台下的看客,虽比不得大村的人山人海,却也黑压压一片。他们用叫好声渲染着气氛,热烈地表达着内心的激动。那按捺不住的兴奋跟灯光交织在一起,点亮了小村,也点亮了农人贫瘠的精神世界。

小姨登台了,她脚踩莲步,轻盈如风,第一句唱词刚落,台下就一阵骚动,紧接着有人喊:“看,咱村的草儿!”众人跟着“草儿、草儿”地喊,最后又齐刷刷地喊“好”,叫好声飘荡在上空,把浓稠的月色都冲淡了。小姨听到了,似乎又没听到,她是崔莺莺,不是草儿。她唱出第二句时,台下早已鸦雀无声。日后,小姨说起此景,仍心有余悸。她说听到喝彩时,认定是喝倒彩。可她那股倔劲又上来了,不信唱不好,豁出去了,平时怎么练,就怎么唱。

小姨没出什么差错,第一炮打响后,就有了第二炮、第三炮……从此,小姨就与戏台捆绑在一起。

改革开放的春风一来,就把封闭的村子吹开一道口子,流行音乐哗地涌进来,村民还没反应过来,戏台就成了大杂烩。流行歌曲、摇滚音乐的加入,让戏台不伦不类、不土不洋。看戏的人越来越少,晋剧的辉煌时代结束了。大剧团从巅峰向着谷底滑落,戏班解散也顺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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