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

作者: 刘玉阶

1

姚璜在三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回到了八里庄。相隔十多年,他以为自己早就和这里永别了,压根儿不会再回来。

他在汉庭酒店办理了入住。前台小姐一脸倦意,打着哈欠递给他身份证和房卡。姚璜轻轻地对小姐说了声谢谢,之后带着一种说不清是忐忑还是轻松,就像学生时代大考结束后的那种心情,拖着旅行箱上了电梯。

其实这次回来非姚璜的本意。一周前,他高中时期最好的朋友、同班同学茹枫告诉他,自家公司下属的一家文化分公司在近期的某个政府采购招标中脱颖而出,标的物是一部微电影的拍摄权。此次拍摄由八里庄街道出资,对方想通过这部片子来反映八里庄地区曾经声名大噪的纺织工业。剧组目前正在筹备,姚璜是创作剧本的不二人选。

茹枫拉姚璜入伙有这么几个原因:第一,姚璜小时候在这里生活,家里的老一辈又是厂里的职工,当这部片子的编剧会比其他人更加得心应手。第二,姚璜刚刚离了婚,又辞了工作——据说他的妻子爱上了一个乐队鼓手——目前还没能从低谷当中走出来,茹枫打算让他换换心情。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这类小项目往往对制作没有太高要求,让姚璜这种有创作经验,却没什么名气的作者担任编剧再合适不过。

“启动资金已经到位了,你必须参加,高低帮兄弟一把!下礼拜咱们跟街道的人聊聊。对了,见着领导的时候笑着点儿啊。”

“我笑不出来。”

“到时候我胳肢你!”

一周前,当茹枫在电话里和姚璜谈到这件事时,姚璜答应得不是很痛快。对于姚璜来说,八里庄这三个字不仅是他童年生活过的一个地名,更承载了他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以及最深刻的回忆。不过姚璜是那种善于和过往保持距离的人,他知道如今这个世界正以一种令人不安的速度发生变化,与其因看到一切被剥夺得干干净净而惋惜,还不如活在当下随遇而安。

所以,就在半个小时前,当姚璜上了出租车,一路驶向八里庄时,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忧虑,盼望自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写完剧本,尽快结束此行。

当晚的气温有些低,窗外的街道和建筑被大雾藏得严严实实,难以辨认,仿佛一张正在迅速褪色、破损的照片。姚璜换好睡衣坐在桌旁抽烟,他随手拿起一本酒店宣传册,只翻了两页,便看见一张印着少女照片的小卡片从里面滑了出来。

“想你所想,懂你所需。”

姚璜举着卡片,念了遍上面的文案,认为表达得很巧妙,很撩动人心。背面还有联系电话,姚璜多少动了些想打过去试试的念头。

“想你所想,懂你所需。”姚璜忍不住又念了一遍。这时,疲惫和孤独像一根结实的绳子将他牢牢捆住了。姚璜把卡片夹了回去,起身走到窗前,盯着夜雾看了一小会儿后,一头栽进那张带有淡淡的消毒水和烘干机味道的床上,迅速睡着了。

2

“起来了吗?我马上到。定位发你了,赶紧的!”

一大早,姚璜就被茹枫的电话吵醒了。听筒里像伸出了一只手,姚璜都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拎下床,推进卫生间去了。他认真洗了脸,刷了牙,吹了头发,又抹了点发油。关掉镜灯前,姚璜打量着自己鼻梁上方一道浅浅的横纹,心情说不上糟也说不上好。

五分钟之后,姚璜身穿一件薄呢大衣站在街上,他担忧地看了眼脚上那双棕色猎装鞋——这是他十年前在英国留学时买的——在回国后的十年里,姚璜再也没有遇到这种高帮薄底,版型精致的鞋子。

雾散去不少,姚璜揉了揉鼻子,开启手机地图导航,按照茹枫发来的定位往目的地溜达。使他震惊的是,八里庄发生了比预想更大的改变。20世纪50年代初,作为东郊纺织工业基地,这里先后组建起了三个大型纺织厂和一个印染厂。生产区和生活区分别坐落在南北两边,中间隔着朝阳路。当初,工厂陆续倒闭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一带还遗留着不少废弃的厂房和陈旧的宿舍,如今放眼望去,一大片写字楼、商品房和商铺布满了马路南边。北边的宿舍大多也已经拆迁,伫立着无数带有西方建筑元素,显得不伦不类的高层回迁房。虽然姚璜在北京的其他地方乃至全国都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但对于一个自己曾经生长,又时隔多年回来的地方而言,这种改变仍令他一时间难以接受。

早高峰,路上的车像打乱的积木,横七竖八地堵成一片,成群的电动车涌上便道,在步行的人群里穿行。大批胸前挂着工牌的年轻人下了公交之后,从马路北边浩浩荡荡地跨过天桥,之后急匆匆地隐没在附近的商圈里。

“请沿当前道路继续行驶。”导航提醒。

路上,姚璜被一个从便利店举着早点出来,嘴里嘟囔着“让让”的年轻人很不耐烦地推了一把。尽管这个失礼的举动令姚璜有点不舒服,但他还是趁机观察了一眼对方手里拿着的吃的——两个冒着热气的包子和一杯插着吸管的紫米粥。

在一个不起眼的丁字路口前,导航引他拐进一条清静的小巷。巷子东边的几个高档小区形成了一个群落,庞大而威严,西边是些小超市、打印店、洗车行之类的商铺。鳞次栉比的商户门脸被统一规范过——灰色的墙壁、塑料匾额、回字形装饰——这种刻意的整齐让姚璜感到拘束。

“您已到达目的地。”导航里的女士以一种高度尽责的腔调提醒道。姚璜抬起头,看到面前的门头上写着“八里庄街道文化中心”。

八里庄街道文化中心坐落在一个小区的配套楼里,姚璜半天也没想起来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小区里安静整洁,绿化面积大,一些学龄前的孩子正在树丛里玩,家长在一旁聊天。姚璜仿佛看到自己小时候在厂区大院里和小朋友们傻闹时的场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大院变成了什么样?自己能否再次遇到小时候的伙伴呢?时隔多年相见,彼此又会以怎样的口吻问好呢?

“您已到达目的地。”尽责的女士又提醒了一遍。

姚璜知道不能再耽误了,上前推开了文化中心的大门。

3

姚璜进了门,前台一位穿棉坎肩的大姐拦住了他。说明来意后,大姐朝走廊深处指了指,笑着说:“里边请,走到头是会议室。”

穿过走廊时,姚璜好奇地往几个没关严的门缝里瞄了瞄。一间屋里,十几个身着亮片服装的大妈们正伴着音乐翩翩起舞。另一间屋里,两男一女配合着乐队在排练京剧,姚璜听见男人唱了句:“大吊车真厉害,轻轻地一抓就起来。”还有一间屋里正源源不断地传出令人担忧的男女中音合唱。

走廊尽头的玻璃间中,茹枫和两位陌生女士正围坐在一起,享用着桌子上的香茶和水果。姚璜蹑手蹑脚地张望时,大伙儿也注意到了他。

“你可来了!”茹枫一个箭步跑到门外,拉姚璜进来。

两位女士也陆续起身。经茹枫简短介绍,姚璜了解到,其中年长的女士是街道办宣传科的冯科长,另一位年轻的姑娘则是科里的干事,叫俞悦。

“书记现在还在开早会,马上也来。”茹枫强调,接着,他拍了拍姚璜的肩膀,对两位女士说,“这位就是本片的编剧,也是一位青年作家——姚璜!”

“跟茹总一样年轻,精神!”冯科长以东道主的姿态和姚璜握了握手,她语气真诚,吐字清晰有力,留给姚璜一种远超实际年龄的印象, “今天办事处的会议室全都订满了,这儿是我们的分支机构,正好离您住的芙蓉宾馆也近。”

姚璜是那种初次见面只要被人夸赞就会不好意思的人,他眼睛看着地板说:“您过奖了。还有,我住的是汉庭。”

“对,汉庭,叫顺嘴了。以前那儿叫芙蓉宾馆,您不记得了吗?听说您也是咱八里庄的人。”冯科长问。

“我小时候在这儿生活,后来搬家了。”

“没关系,到时候让俞悦带您旧地重游一下,让您回忆回忆过去,保证有助于剧本创作。”冯科长像介绍对象似的把俞悦往前推了推,“特巧,我们俞悦也是学文学的,刚来街道,你们可以多交流……对了俞悦,你学的叫什么文学来着?瞧我这记性!”

“比较文学……”俞悦轻声说。她目光清澈,洁白光滑的小脸泛着红晕,浑身上下散发着稚嫩的气息,让姚璜联想到了那些在大公司里言听计从,任劳任怨的实习生。

“瞅瞅,文学还得比较着来,要不说一代更比一代强呢。现在的年轻人无论从学历还是素质来讲,都比我们这些‘老帮菜’强多了!”冯科长说完,自己先乐了。她招呼大家坐下,又把果盘往姚璜跟前推了推。姚璜喜欢冯科长身上洋溢着的热情爽朗,以及老北京的诙谐腔调,他希望等会儿见到书记后,这种氛围可以一直保持下去。

“您言重了,冯科长,我们年轻人还得多从前辈身上获取经验。况且,您一点都不老!”茹枫拿过茶壶给冯科长的杯子里续了水,请冯科长继续发言。冯科长用手指叩了叩桌子,一张嘴,却忘了该说什么。

“社区。”俞悦很合时宜地提醒道。

“对,社区。”冯科长抿了口水,“八里庄目前一共有三十六个社区,十多万人,能顶欧洲一个小城市了。除了朝阳路两侧,华贸社区也在八里庄的管辖范围,那儿以前是热电厂,后来盖了个商场叫星光天地,现在又叫SKP了,这些地名老在变……总之,八里庄有太多讲不完的历史和故事了,尤其是曾经的纺织工业,代表了八里庄的精神。我自己在街道工作了三十多年,接触过不少老纺织工人,他们那辈人真不容易,当年一穷二白地建厂,为首都人民解决了缺衣少穿的大问题。我们真心希望这部电影可以体现出八里庄的纺织文化,同时反映一下纺织厂在这几十年当中的变化。当然,是好的变化……”

听着冯科长的详尽介绍,姚璜的目光越过眼前茶水冒出的腾腾热气停留在了正低头静听的俞悦身上。她那张充满稚气的脸让姚璜回想起了自己在那个年龄时同样的状态——长辈面前俯首帖耳,背后做了不少荒唐透顶的事。

“有关纺织厂的历史资料您这边能提供一些吗?比如过去的影像,职工的生产生活用品之类的。”茹枫打断了冯科长,也让姚璜从思绪中抽了出来。

“基本上没留下任何资料,这些厂子在当年倒闭的时候把能卖的都卖了,还有不少东西直接扔了,这方面我们确实需要检讨。”冯科长深深地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地说,“我们现在也意识到这是个大问题,所以想全力补救,打造八里庄的纺织文化,这部电影就是个开始。俞悦也做了些功课,从明天起,她会协助你们走访那些退休的老职工,尽可能地收集一些资料……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冯科长捂着手机躲到窗边去了,压低嗓门,恭恭敬敬地“嗯”了几声便挂了,姚璜都不确定她是否真的接了个电话。

“不好意思,”冯科长转过身,带着歉意通知大家,“书记说区里临时有个紧急会议,他下了街道的会得直接赶过去。剧本可以先写着,回头再一起讨论。”

听到这个消息,姚璜从心底松了口气,就像学生时得知课堂小测验临时取消了一样。他偷偷看了眼俞悦,她的脸上也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姚璜为这个小小的发现而庆幸,他感到自己并不孤独,于是扒开一根香蕉,咬了一大口。

4

书记虽然没来,会议还是持续了一上午。大家商议了不少具体问题,比如影片迫切要体现的中心思想,后期剧组的运转需要地方政府、企业哪些配合支持,以及走访计划等。其间,当姚璜听说二厂的生活区依旧没有拆迁,可以用来拍摄部分外景时,莫名打了个寒战。

姚璜一出生就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住在二厂的宿舍区。由于是家里唯一的香火,哪怕想要星星月亮,家里人也会登梯爬高为他想尽办法。在姚璜被千万宠爱长大的年代里,八里庄周边的国营厂开始陆续倒闭。一厂和三厂以及印染厂最先撑不下去,生产区、生活区在一夜之间成了地产商的沙盘,只有二厂艰难维持,勉强完成重组,转型成了北纺集团。在那些日子里,姚璜家的不少邻居,特别是那些平时喜欢说说笑笑的叔叔阿姨们,一夜之间变得沉默寡言。后来这些人中有的摆了地摊,有的终日在街上闲晃,也有的就此消失了。好在这一切对姚璜家没什么影响,他的父亲是“联社”的干部,母亲在机关单位上班,还有享受离休待遇的爷爷以及刚退休没几年的奶奶,一家人虽处在灾难漩涡,却未曾蒙难。

当然,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厂子改制后,行政办对生活区疏于管理,职工们的居住环境急剧恶化,时不时便停水停电。厂办学校的教学质量更是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大多数老师都换成了刚从末流大学毕业的学生,没有教学经验不说,还总对着学生们破口大骂。姚璜小学五年级那年,在尝试了下海,并且已经在生意上取得了小小成功的父亲终于把他转到了城里念书。第二年,姚璜家举家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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