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踏飞燕

作者: 墨中白

1

桑珏同女人见面后,心里就觉得很满意。女人是朋友介绍的,早两年女人在南京干月嫂,后来又给人家做保姆,是经过专业培训的。让她来照顾父亲,桑珏放心。还有,女人答应可以回水城陪护父亲,这点就更难得了。

父亲今年刚过完七十岁生日,就患上脑梗。幸好,抢救及时。医生叮嘱,出院后,记得按时吃药,健康饮食,加强锻炼。听说,儿子给自己请了个保姆,老桑起初不答应,说自己感觉良好,不需要。桑珏说,医生说了,第一年,身边时刻不能离人,我和常芳要工作,还要照顾玉儿。您身体好,我们也能安心做事。老桑只好答应了,不过,他提出要回水城休养。说在南京闷得慌。桑珏没再坚持,依了父亲。他多年前在水城的龙马湖边买了一套别墅,一直是父母住的,父亲在湖边住久了,把那里当成家,离不开了。约见女人时,桑珏提出需要去水城陪护这个条件,没想到女人一口答应了。

第一眼看见女人,老桑就愣住了,那颗红痣,他太熟悉了。这么多年来,那颗红痣像只红蚂蚁一直躲在老桑梦里,熟睡时,悄悄从记忆深处钻出来,在他脑子里不停打转,不肯离去。

其实,那事,他不说,没有人知道。可是每每抬头看天,老桑总觉得云朵背后有双清澈的黑眸,在盯着他。

如果不是这场病,他的生活应该像湖面上那艘渔船,平静地浮在夕阳下的微风里,成为别人眼中的一道风景。他住的地方离湖边不远。他喜欢沿着湖边走路,看到路边有人随手丢下的白色垃圾,他会上前捡起,放进垃圾桶。这样闲适的生活让他很是享受,如果不是想听孙女玉儿乖巧地喊他一声爷爷,他才不愿意离开水城。

当年,嘴角长着红痣的女孩差不多和孙女现在一样大,特别是那水汪汪的大眼,像浸足水的黑玉石,十分讨人喜欢。

多少年过去,他还活在忏悔中,为自己的一时冲动。特别是老伴走了以后,他活得更明白了。这么说吧,除了那件事,这辈子,他晚上睡觉,是可以不关门的。

他不敢确定女人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女孩,嘴角的红痣长得太像了。那颗红痣早已像粒红豆种子植入他的记忆深处,在条件成熟时,破土生长出来。

想到女人为了他,暂时放弃南京的繁华,来水城照顾他,老桑总感觉像是亏欠了她什么似的。女人黄发,微胖,牙白,唇薄,眼大,只是皮肤稍黑点,不过也勉强算得上美人。一日三餐,女人变着花样做给他吃。饭菜口味清淡,包的饺子,擀的面条,烧的粥,都是老桑爱吃的。

女人对老桑说,桑总真是大孝子,怕您饮食不习惯,专门找在南京打工的家乡人来照顾您。巧了,我就是水城人,虽然从小就离开家,但家乡的面食,我样样会做,您喜欢吃什么,尽管告诉我,我努力做好,保证让您满意。

女人说的普通话不标准,冒着水城口音,这让老桑听起来很亲切。

女人叫黄梅,老桑喜欢喊她小黄。小黄是水城人,一直在外打工,至于其他情况,小黄不说,老桑也不问。老桑口味偏淡,小黄每次做饭都会询问老桑,咸了还是淡了,火候怎么样。她说她同桑总说好的,一定要让桑老师吃得舒服。老桑的确吃得很舒服,最让他感动的还是小黄的贴心,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事事细心,嘘寒问暖,卫生间的防滑垫总是一天一换,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双脚踏上去,舒服得很。小黄告诉他,这点很重要,老年人最怕摔跤,防护措施一定要做好。老桑知道,小黄做这一切都是为他好。他让她少操点心,他的身体还没有那么差。小黄爱干净,每顿饭后,她都会清扫一遍。一通下来,刚好是半个钟头。在没见到小黄之前,老桑自以为他是一个讲究卫生的人,可和小黄相比,他自愧不如。小黄的理由很简单,刚吃过饭,不宜动腿脚,过半小时再活动,才科学。刚开始老桑还劝说小黄,后来,他就默认了她说的话。吃过饭,他看报,小黄打扫卫生,到了时间,他们迎着阳光,走向湖边。天天如此。在外人看来,他们像是一对父女。

湖水很清,湖边公园的西北角有一片人工打造的沙滩,春天的阳光照在沙滩上,反射着光亮。沙滩北边有一片松树林,春风吹不过来,人站在沙滩上,一会儿就能感觉到太阳的温度从脚底攀升。老桑喜欢坐着他专用的小马扎,小黄却爱铺上一块防潮垫,用一只胳膊支着下巴,半卧在沙滩上。他们晒着太阳,天南地北地聊着。

小黄说,人生病,都是因为心情不好,心情好了,血管里的血液就流得欢快了。来时,桑总交代了,我除了照顾好您的起居,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陪您聊天,让您心情愉悦。人一开心,啥毛病都不会有的。

想想小黄说得没错,这病,也许就是因为老伴生病那两年,心情不好落下的。是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活好当下,快乐过好每一天。有小黄相伴的日子,老桑感觉心情如同湖边春风拂过的柳枝条,满眼的春意。如果不是小黄嘴角那颗红痣,他甚至都不会想起那个压在心中多年的秘密。

周一中午的阳光很暖和,小黄把带来的防潮垫铺在沙滩上,坐着,陪老桑喝茶。

看着不远处的湖水,小黄问,您以前抽烟吗?

以后别称“您”了,听着怪生疏的。老桑转了一下头说,烟呀?吸过,后来戒了。

那介意我在这儿抽支烟吗?小黄说得认真。

你会抽烟?想抽就抽呗。有烟吗?老桑问。

我昨天买了包。说着,小黄拿出一包烟来。拆开烟盒,小黄抽出一支,点着火,躺下来,望着云。小黄吸烟的动作很娴熟,缓缓升起的烟圈,一点也不让人讨厌。

没想到小黄还会抽烟,老桑抽过烟,知道抽烟人是有瘾的。可小黄告诉他,自己没有烟瘾。说着说着,小黄向天空吐了一个烟圈,问老桑,像什么?老桑仔细一看,像一匹马,缓缓地飘向湖边。接着,小黄又吐了两团烟圈,再一看,就变成了两只燕子。老桑看着,想起了老家的烟戏,以前,他常能看到马戏团的人表演这个节目。他就是在一次看完烟戏回家的路上,抱起那个小女孩的。那年,女孩太小了,她童年的记忆装不下他高大的身躯。在老家顺山集,他也算是桃李满天下,一提起“桑长衫”,许多人都知道。他不明白镇上的人为什么会给他起这么一个绰号,难道仅仅因为他教书时喜欢穿长风衣?对这个绰号,他谈不上喜欢,还会产生一种逃避感。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离开小镇后,越来越感觉到“桑长衫”这个称呼的亲切。可是周围认识他的人,爱喊他老桑,或是尊称他桑老师。“桑长衫”这个称呼早变成一匹马驮着小镇的记忆跑远了。

小黄来了以后,也尊称他桑老师。

小黄吐出的烟戏,给他带来了快乐。自从发现小黄会表演烟戏后,老桑常叫小黄变些马给他看。对于马,老桑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情结。

阳光暖暖地铺满整个沙滩,没有人能够拒绝那诱人的温度。小黄长发自然垂下来,如一幅油画,画面上,她吐出的烟圈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大圈套着小圈,慢慢升起来。

老桑看着小黄吐着烟圈,很有意思。

你老家是哪个镇的?老桑不经意地问。尽管他知道,自己不该问的。

小濉河的。还好,小黄没介意,告诉了他。

不是顺山集的?老桑不知怎么又问了一句。其实,他想问,你什么时候学的烟戏。

顺着小濉河,一直向南走,就能到顺山集。小黄说这句话时,眼里闪过一丝亮光,瞬间又被湖水搅碎了。桑老师是顺山集的?小黄问。

是的。在儿子没去南京之前,我就住在顺山集。后来老屋拆了,就搬来水城住了。

小濉河,老桑当然知道,距离顺山集约有二十五里,一个南,一个北。

我都好多年没回老家了,小黄举起手中的红色打火机,只听啪的一声,燃起的火苗,像毒蛇的信子。

老桑近距离看着小黄。小黄的腰不细,但也不粗,骄傲挺着的双乳像极了两个顽皮的孩子相互比赛着谁堆起的沙丘高。如果他用一只胳膊去搂她的腰,应该刚刚好的。看到她嘴角那颗红痣,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他朝她尴尬地一笑,便走向湖边。望着停泊在湖面上的渔船,他又看到那双清澈的眼睛。想到身后躺在沙滩上的小黄,他想,也许就是一个巧合吧。

2

以前,老桑也抽烟。后来,孙女说讨厌他身上的烟味。他就把烟给戒了。想到春节,儿子招待亲友剩下半条金陵十二钗,他拿了一包装在身上,和小黄一起慢慢走向湖边。

每天,都是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小黄躺在沙滩上。她抽着烟,吐着烟圈,变成马,给他看。

小黄吸烟的姿势,美哩。老桑想。

他又看到了她嘴角那颗迷人的红痣。

桑老师住的小区可都是富贵人家呀。小黄的眼睛里流露出羡慕。

俺只是一个普通人。老桑说。

但您儿子有钱。小黄笑了,像泊在水里的船被风摇摆后溢出来的水圈圈。

老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不知道,在她眼里多富有才算有钱。在他看来,钱够用就好,多少钱算多?可能不同的人,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理解也不一样。

小黄没有再说话,把手伸向老桑。老桑将那盒烟递过去。她不客气地接住了,用纤细的手指,抽出两支,只见她随手把一支烟屁股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搓动三圈后,再用中指轻轻一敲,过滤嘴就脱落出来,一眨眼的工夫,她右手捏着的那支烟头和左手拿着的烟屁股,紧紧相连,犹如刚削好的一支细长的眉笔。她轻启薄唇,一个外硬内软的过滤嘴就听话地依附在她的齿缝间。她娴熟地拿起打火机,对着烟头,点燃,深深地吸一口,然后抬头望着天空,缓缓张开薄薄的嘴唇,那烟圈,一圈、两圈、三圈、四圈、五圈、六圈,像六个顽皮的孩子携着小手嬉闹着……

今天的云,好白。她仰着头望着天。他把眼睛从湖面移到空中,天上的云,像是谁家晾干的山芋粉面,晒在阳光里,相互攀比着谁更白。湖边的云,就是比城里的白。他说。

云是好东西,心情不好,看一眼,就舒畅了。一个人抬头看云,就不孤单了。云像知道人的心思,它会不断变幻出你想要的。小黄说这些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天上的云。

小黄的话,听起来十分新鲜。他闲暇时偶尔会看看云,时聚时散,却不知道云还能猜透人心。也许,小黄说得对,要不,他怎么一抬头,就会看到有双孩子的眼睛躲在云的背后呢?

白云一定看到过那一幕,他想。白云还是当年的白云吗?云不会变老,老去的是他,还有长大的女孩。女孩长成女人了,而云还如多年前那般雪白。

捧起一把细细的白沙,他想,自己为什么不敢面对孩子的那双眼睛?他抬头看了看天,鹅毛般白的云不知何时被扯碎了,一片片,飘远了,于是那双眼睛更加清晰了。他突然害怕看到湖水中的晶亮,在亮光里,他发现手很脏,他想当着小黄的面,用清澈的湖水,洗净自己的双手。

从见到小黄的那一刻,他埋在内心深处的罪恶感,像裂了缝的咸菜坛子,慢慢地渗出卤水来。那件事,连他病死的老伴都不知情。这么多年,他就一个人憋在心里。当那颗红痣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说不上是惊讶,还是羞耻,但也有一丝高兴。他终于可以好好地将自己长满皱纹的大手,放进清水里去洗洗了。

3

桃花盛开的这段时间,他们每天准时出现在沙滩上。

隔三岔五,老桑就会带上一包烟。他喜欢坐在小马扎上看着小黄不紧不慢地吐烟圈。小黄告诉他,十几岁时,她刚进马戏团,就学会了吸烟,慢慢就学会了烟戏,尤其擅长烟马,那时的马戏团,红火呀,走到哪儿,都是人山人海。后来,随着街上的酒吧渐渐多起来,她把烟戏带到了酒吧。谈酒吧里的烟马,也只有当老桑提到烟马的时候,更多时候,他们到湖边,就是为了尽情呼吸那新鲜的空气,看天上的云。

有时,小黄在抬头看云,老桑便一个人到湖边走走。湖水轻轻地拍打着岸边的沙滩。有风吹来,空气中夹杂着咸鱼的味道。湖的尽头,没有云。可能是因为风吧,风把云追到水里去了。想到这,老桑蹲下身来,把手伸进湖水里,好凉。他使劲地洗,他抓起一把河沙用力搓起来。手心红了,手背好疼,有血从他左手的指甲缝溢出来,他这才意识到,沙子是洗不净的,因为血流淌在血管里,直通他的心脏,流遍他整个身躯。如果把沙子揉进血管里,他会死吗?他站起身来,洗掉血染的沙子。小小的一粒沙子,怎么就把手指磨破了呢?他看着红通通的手背,笑了,似哭。

小黄说的酒吧,水城也有。老桑知道离这湖边不远处就有一家“拿铁酒吧”。有时听着从酒吧里传来的欢快歌谣,他会快步走过,径直走到湖边。也许是老了,他越来越喜欢清静的地方,他不爱吵闹,也烦别人折腾出大的动静。他喜欢满眼的湖水,起风,波浪也不大,水浪亲吻沙滩的声音,像极了孙女学唱的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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