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梦
作者: 罗志远房东家的女儿在练琴。
一开始是音阶练习。她也许敲击了一下“do”,于是楼上短促地传来“do”的一声,透过木质天花板在屋内缓缓回荡。紧接着“re-mi”,连在一起“do-re-mi”,没有风,三个音符像丝绒一样,在透明的光线下徐徐飘落。“fa-sol-la-si”,“si”后面有细微的颤音,像是上下颚闭合,从牙齿缝挤出的一声。它们共同形成一组音阶。
母亲竖起耳朵,很仔细地听着,不愿错过任何一个流淌过的音符,午后的光线薄薄地照在砧板上,手上菜刀的动作也慢了半拍。无数个午后,她都是站在砧板前,腰间系着白色围兜。每杀完一头猪,她就要面对自来水龙头,两手来回搓。一块块割好的生猪肉挂在铁钩上,若风稍大些,便会晃来晃去。
街上人群来来往往,自搬来这里后,我从没听母亲吆喝过。若有生意,她就切下一块猪肉,套入塑料袋,放在秤上称量,拣肥拣瘦,几斤几两,少了,则多割一点,多了,便抖去少部分。若无生意,她更多的时候是坐在台阶旁的小板凳上发呆。我站在母亲身后,钢琴声缓缓流淌,自然而稍显突兀的音阶变换着,不定时结束。
我只见过一次钢琴。忘记是什么时候了。天很干燥,货车停在路对面,房东慢悠悠地下楼签好收货单据,四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摘下帽子,一人抱住大纸箱一角,侧抬着,很吃力地搬上楼去。他们宁可后背蹭一路的墙灰,也不敢磕着钢琴。
我听母亲的话,没有上楼去。我两手托着下巴想象着纸箱里的钢琴是什么样,大的,小的,重的,轻的。后来,便没再想了。母亲喊我吃饭。
房东的女儿练钢琴大约有些日子了。从起初的磕磕绊绊,错乱杂弹,到后来慢慢能完整地弹出一首曲子。房东从没跟我们聊过钢琴的事,一月一度的交租日,每次母亲欲言又止地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全咽下去。
母亲至少一天要杀一头猪。她烧一大锅水,揪住四肢用绳子捆住的猪,按倒,然后刺杀放血。猪被剖开脖子,哼哼直叫。我太小了,以前还有父亲能搭把手,自他死后,多重的猪也需母亲一人搞定。
父亲死于一场车祸。自下岗后,全家从厂区搬出来,父亲用买断工龄的钱买了一辆二手皮卡跑运输。父亲不善言语,早出晚归,没有多余的爱好。车祸那天,下大雪,父亲开车去送货,没有照常回家。深夜时分,我们接到派出所的电话。父亲的那辆皮卡和一辆客运旅游车相撞,车子直直钻入路边丛林。父亲在医院躺了一天一夜,没再醒来。
全家的生计落在母亲一人身上,楼上的钢琴声也是在这时慢慢响起的。房租不菲,偌大的几十平方米,前屋卖猪肉,后屋睡人。钢琴声时断时续,我彻夜难眠,即使半夜起来上厕所,若有若无的声音依旧自天花板飘下。回来时,我偷瞧睡在床板上的母亲。她蜷缩身子侧躺着,其中一只耳朵对着天花板,很认真地在听。
十岁生日那天,母亲非要拉着我去买钢琴。
中央广场有很多钢琴店,随便走入一家,正中心处,一座巨大的黑色立式钢琴映入眼帘。销售员带母亲四处转了转,意大利卡罗德、德国卡纳尔、日本雅马哈……母亲问还有价位比较低的没有,销售员捂嘴笑,说这已经是最便宜的几种了。
母亲僵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所措。我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四处有人走来走去,不断有人瞥向母亲。我看到一个戴太阳镜的年轻女人拉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在一架崭新的钢琴上试弹了几下,随后便去前台登记付了款。人越来越多,母亲的手不断蹭着衣角,好像习惯性地在擦围兜。她回过头看我,神色复杂,嘴唇翕动。我不懂,摇了摇头。
最终,母亲掏空腰包,买回一架摆在商场角落的蒙灰的电子钢琴。
电子钢琴不包送货,母亲便一人扛回来。同样叫钢琴,同样是八十八个琴键,却有天壤之别。琴身简易,琴键干瘪,远没有真正的钢琴大而厚重。我略感失望。妈妈却很满意,拍了拍我的后肩,一阵忙活,把它郑重地摆在我的房间。她把家中所有窗户大开,光线透射进来,有了这样一架琴,家里好像一下明亮了许多。
首先是指法练习。照着音阶指法的说明书,从左“do”到右“do”一共八个音,我小心地把右手的大拇指放在中间“do”的位置上,于是琴键“do”很突兀地响起一声。
我花了不短的时间,慢慢学会用五个手指上下交替敲击琴键。房间凌乱、狭小、寂静,唯独钢琴声如涓涓细流传出。从搁在角落的扫帚和鸡毛掸子,到后厨的锅碗瓢盆,水槽中未清理干净的动物内脏,一把把贴墙挂着的森森刀具,墙壁上被熏黑的油垢,一切都沐浴在音乐的海洋中。
母亲在外头剁猪肉,像过去听房东家女儿练钢琴一样,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得摇头晃脑。若有人走过,她还会故意大喊一声,闺女,弹一首贝多芬。而我连最简单的曲子也没学会,指法更是生涩,只能乱弹一气。这时她就会骂骂咧咧地说,刘思媛,你弹的什么玩意儿!
弹琴五六个小时,坐得屁股疼,我起身喝水,上厕所,琴声在中途戛然而止,反复几次,就到了吃饭时间。于是母亲抱怨我不专心,三心二意。我小心嘟囔几句,她就用筷子把碗敲得直响,呵斥说,你长大了,都学会顶嘴了。然后命令我坚持弹完最后一组音阶,不然不许上桌吃饭。
母亲是一个很能吃的人。猪肉炖粉条、猪下水炒辣椒、爆炒猪油渣……母亲坐在桌对面,丝毫没察觉任何不妥,混着一小勺猪油汤,每次都很愉快地舔干净饭碗。她的体重与日俱增,当她弯下身洗猪内脏时,滚圆的屁股透过花裙,若隐若现地对着我,我会不自觉地停下手中的动作。这时,母亲的耳朵就机敏地动一下,呵斥声传来:
“快弹——”
我哆嗦一下,于是琴键也顺理成章地跟着“do”一声。
有一段时间,楼上房东家的女儿很少弹琴了。一天,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跟在房东后面上楼,听说是指导老师,专程从外地赶回来调音的。我没有老师,自学自练,因此只能站在后面,静静地看着他们上楼。大约过了一个钟头,男人下来了。他在店门口停留了一会儿,也许是听到身边有顾客在议论。母亲犹豫了一下,自语道,又是指导又是调音的,有啥了不起?看我闺女自个儿练,这样不挺好吗!
后来母亲去上厕所了,我鼓起勇气走近几步,问那男人能不能帮忙看看我的钢琴。男人跟我进了屋,仔细看了两眼,摇摇头说这架钢琴不需要调音。
男人离开了,徒留我在原地,疑问从脑中冒出:为什么我的钢琴不需要调音?
我悄悄上了楼,房东不在,只有她的女儿专心坐在钢琴前试音。窗外阳光正好,钢琴盖大开着,第一次,我看到钢琴内部的肌理。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密密麻麻的木材块,数量接近上百,它们形状精巧,干燥而光滑,纵横排列。晶莹的钢丝组成每一根琴弦,笔直拉伸,而后被定弦纽紧紧扣住。击弦机与琴键相连,每当敲击黑白琴键,琴槌击打琴弦,如同一颗颗心脏跳动,一个个轻盈的音符由此跳出。
我不觉呆了,在那短短一瞬,好像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真理。等回过神,面前的门砰的一声已经关上了。我并不感到生气,而是压着内心的兴奋,下楼时连跌几跤,也并不十分疼。
回去后,我走进自己房间。母亲在铺被子,她摘下被套,翻出棉絮,抬手拍打,扬起无数粉尘。我在钢琴前深吸一口气,两手抠住琴身缝隙,想要拆开来看。母亲大惊,拦住我说,好好的,干吗拆了?你不好好珍惜,弄坏了怎么办?一点常识也没有!
我只好放弃拆琴的想法。母亲接着铺床。自我练习弹琴后,母亲开始热衷于给整个屋子做保洁。每天,她都要拎一大桶水,拖地、擦墙。瓷砖上的油腻子,她用小刀小心地刮掉,再喷点水抹一抹,墙面顿时锃亮如新。母亲巡视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处污渍。尽管我告诉她,第二天屋子总会凌乱不堪,她仍我行我素,乐此不疲。
“do——”
我怔怔看着正在劳碌的母亲,手指猛地敲击一下,声音回荡。母亲反手擦一擦额头的汗珠,身体顿住,紧接着抬起头,眼睛里涌起一种奇异的色彩。
“闺女,干吗停下了?继续弹啊。”
母亲揽下所有的活,于是一整个下午,我都在房间弹钢琴。时间在一次次枯燥的练习中过去,可是,我并没有学会弹贝多芬,只是通过了《车尔尼599》的入门、《巴赫初级钢琴曲集》以及理查德·克莱德曼的几首曲子。在外头切猪肉的母亲颇为不满,老是会大嚷,闺女,来一首贝多芬。是的,她只知道贝多芬。
“再拖欠房租,只能请你们走人了。”
一天,我看到房东和母亲说完这句话后把烟屁股丢到地上,用脚反复踩,母亲则垂下头,一声不吭。后来,房东带着两斤猪肉上楼了。她没有给钱。
年底,母亲连着一周不眠不休加班加点,总算偿还完欠下的房租。第二年春天,她早早把猪肉挂出去,也学着人家吆喝起来。
“快来买哟,新鲜的猪肉,猪耳朵、猪肚子都有!”
我抚弄黑白琴键,敲击下第一个音,恰和楼上的钢琴声一同响起。两首不同的曲子出现,音符如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一同放闸。母亲立马闭紧嘴巴,呆呆听着。我的琴声渐小,楼上的琴声渐大,由波纹变为掀起的海浪,一层一层涌来。我看看母亲,加大指下力度,顾自从头弹到尾,哪怕有错也绝不停下,拼命想要压过楼上的声音。不久,楼上的琴声终于小了,顷刻显得我的钢琴声乱而嘈杂。
母亲说我弹得不如楼上动听,这无疑激起我的好胜心。
后来,我有意错开时间,或者中途停止动作。我想象楼上的女孩正坐在钢琴前,两手贴着琴键,坐姿标准,一身公主裙,安静沉稳地弹奏乐曲。一首新曲子,反复练习很多天,从记谱到背谱,学会指法,节奏变换,或快或慢,不免仍稍显生涩。弹到三分之二,略一迟疑,一两个音错开,但不知怎的,她总能迅速纠正回来,余下部分一气呵成。
我默默计算,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她每天总共弹两个小时钢琴,从不多花时间,但偶尔会少弹。我撕下贴在墙上的日程表,把自己的弹琴时间调到比她多一倍。
于是第二年的一整个春天,母亲都没有任何休息,我也很少休息,屁股黏在琴凳上,一直弹到指关节发疼。母亲早早开张,切肉时,她一只手压着砧板,另一只手握住菜刀,时不时抬起头往楼上看,又反复回头看我房间,拼命咳嗽两声。我便有所领会,和她所想的一样,楼上楼下琴声同时响起,同时结束,甚至,每次我弹的声音都更大,时间更长。
放学后先练琴,再吃饭,最后赶作业。每次我拖着疲惫的身子爬上床时,往往已是深夜。
这个周末,我们弹的是同一首曲子。我默念着曲谱,当她敲下第一个音,我会迅速跟上;当她敲下第一段,我也亦步亦趋。不知为何,明明已经花了这么长时间,那么努力地练习,我琴下的音符还是显得笨拙、呆滞而僵硬,和楼上相比,很容易发现其中的破绽。
她的琴声忽大忽小,渐强渐弱,每次音符消散前会产生一段新的旋律。每有错音,也能很快纠正。而我抬高手指,很用力地弹,或者压低,很轻地弹,指下黑白键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区别。情急之下,弹得更是磕磕绊绊,杂乱无章。
我喊母亲,她系着围兜从店外匆匆赶来。
“妈,声音不一样。”
“哪有什么不一样,是你自己不够努力,所以不如人家。”
母亲喋喋不休地教训我,多弹,快弹,熟了才能生巧。
生意好的时候,母亲一人忙不过来,我自告奋勇要帮忙,她没答应。一天,好不容易生意结束,日落黄昏,母亲收了摊,然后花完最后一丝力气做好饭。她叫我先吃,自己躺到床上休息。她醒来时,饭菜已凉。母亲走出来,我再次和她说起帮忙的事。母亲提起一口气,教训我说:“小小年纪,少东想西想,你把琴弹好了,妈干活就有劲了。”
我只能弹琴,别无他法。楼上的琴声有段时间销声匿迹,没再响起,不知为何,我心底反而松了一口气,恢复日常的自我练习。深夜躺在床上,脑海里回响起白天钢琴的旋律,我摊开十指,对着虚空不自觉地敲击。没有声音,空旷的房间,唯独隔间传来母亲哼哼的梦话。
夏日不知不觉过去,我还是没学会贝多芬。
秋雨季,连下几天雨,地板渗水,墙面裂开几条缝。母亲穿上胶鞋和雨衣,戴上蓝色雨帽,咚咚咚咚一刀一刀剁猪肉。雨棚滴滴答答落下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