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日子
作者: 澜波一
绿树成荫的街道两侧,茂密高大的梧桐树树冠拥抱成团,遮蔽了马路上方的大部分天空。少许斑驳的日光漏洒而下,催促炎炎夏日生出一段肉眼可见的清凉。
一个身着绛紫色连衣裙的窈窕女子从远处款款走来,黑色鞋跟有节奏地“笃笃笃”敲击着地面。她刚走近菜场大门,门口右侧的水果店老板就探出身来跟她打招呼,阿玉,来了呀。阿玉笑盈盈地说,是呀,来了。人已经走进菜场,她清脆好听的声音还在水果店门口回荡。
阿玉走到菜场第一个铺位前,熟门熟路地从摊位旁的狭窄过道侧身走进里侧。她将冰柜上临时遮挡的防尘布拿开,冰柜里的各种肉便整齐地呈现在视线里。冰柜上面有可伸缩的薄膜,挡住了时不时从不远处海鲜摊位那儿飞来的苍蝇。刚摆放停当,就有顾客来,站在冰柜外侧喊道,老板娘,帮阿拉斩20元左右的五花肉。阿玉抬头一看,呀,王姐,这么早来买菜。阿玉嘴上热络地和王姐打着招呼,手上没闲着,果断地抓起一大块肥瘦均匀的五花肉,扔到案板上切下一块,又拎到秤上,电子屏显示20.8元。阿玉的嘴里蹦出略微生硬的本地话,王姐,20.8元,收侬20元,正好啊。王姐笑着说,阿玉侬以后直接斩就行,用什么秤啊,侬自己就是杆准秤。阿玉咯咯地笑,被王姐一夸,咋就觉得自己介厉害呀。她把肉放进塑料袋里,递给王姐,拿好了王姐,明天再来啊。
骄阳一点点地西沉,总算压下去些闷热的温度。顾客逐渐多了起来,阿玉忙得根本停不下来。店铺内墙上挂着的电风扇拼命摇头晃脑,仿佛极力讨好着主人,阿玉的汗仍是不由自主地渗出来。偶尔有空闲,阿玉就忍不住把头探向外面,看一眼老公苏蓝璞是不是来了。菜场里人流涌动,熟悉的面孔浮现不少,却唯独不见苏蓝璞的身影。她轻叹了口气,责怪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奢望。自从她学会了切肉、切排骨,学会了做肉铺买卖,苏蓝璞就很少在店铺里出现了。傍晚的高峰期,每个摊位前都挤着一堆人,走道里要高声说几遍“借过借过”,才能勉强挤过去,阿玉置身在这股流动的人群中,感受着这个大都市的日常生活带来的冲击,似乎离这座城市又近了几寸。
阿玉热情地招呼着每一个顾客,她能叫得出每个熟客的专属称呼。张家爷叔,侬昨天绞的肉糜,后来包了什么馅的馄饨?李婶,侬穿得这么漂亮,稍微等我一下,我马上把张叔要的小排切完,等下就给侬称后腿肉啊。阿玉的热情,传递给她遇见的一小群属于或者不属于这座城市的人们。她的本地话,还处于低配版的水平,本地人一听就知道是外地人,外地人听了也不认为她是本地人。但又有什么关系?她来这座城市这些年,一直努力地学着本地话,试图挤进这座城市偶尔宽容时露出的缝隙。她通常微笑着说话,让顾客们不由自主地喜欢和她对话,喜欢买她家的肉,这同样是她的追求。
天色渐渐暗下去,黄昏准时抵达这座城市。大多数人都已经下班,顺道买好菜回家了。阿玉终于结束了一天中最忙碌的时段。她的正对面是一家杂货铺,卖些五谷杂粮、油盐酱醋,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这些摊主都是从外省来的,只不过来这座城市的时间长短不同,有少数几个生意做得早并且做得好的,赶在早些年房地产处于低谷时,在菜场附近买了套小小的公寓,就像这个杂货铺的老板陆鹏,他们对这座城市更有归属感。其他像阿玉这样的摊主,基本都是在菜场周边租房住。有几家摊主经济条件更差些,就群租一套条件极差的旧房子勉强住下,离菜场也会更远些。陆鹏一见阿玉闲下来,就凑过来跟她聊天。他们的铺位只隔着一条窄窄的走道,正常说话就能听得清楚,可陆鹏还嫌远,特意从自己的铺位里转出来,站在阿玉的冰柜前,跟她扯家常。阿玉,你生意好得很呀。阿玉一边浅浅地笑着,一边拿抹布反复擦拭着案板旁的桌子、凳子。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陆鹏聊了几句,见阿玉挺忙,没空搭理自己,只好怏怏地退回到杂货铺里。
铺子靠近走道的地方,叠着成堆成堆的米袋,陆鹏坐在米堆里侧的简易桌子后面,透过米袋的缝隙,视线正好能看见阿玉忙碌的样子。这是他的常态,位置隐蔽,没人发觉他经常在没生意的时候盯着阿玉看。这会儿,阿玉犹如一朵隐隐透着香气的花儿,她在动,陆鹏的心思也随着她在动。她清爽的容貌、乌黑的披肩长发、好听的声音,全都可以轻易点燃陆鹏心中的那团火。
陆鹏已娶妻生子,儿子在上高中。自从儿子上小学起,他老婆就回老家带儿子去了,他便常年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待着。老婆不爱打扮,一门心思花在儿子身上,早就变成了黄脸婆。他在大城市里待久了,看惯形形色色的美女,老早就瞧不上自己老婆了。阿玉和别的摊主不一样,别的女摊主怎么方便就怎么穿,多半为生活所累,不太顾及形象。阿玉是个例外,就像是照进阴暗菜场里的明媚阳光,而且不管外面是否刮风下雨,每天都能照进来。走入人群,她并不算抢眼,可她开口说话就会让人如沐春风,举手投足都很有女人味,让周围的人渴望去接近她。陆鹏时常窥视对面铺子里的女人,事实上更接近于欣赏。他来这座城市近20年了,比其他摊主更像是这座城市的新市民。附近的七八个菜场里都有他的杂货铺,但他只待在这个店里,其他几个店都请了人。他对这个店有感情,这是他开的第一家店,是他被这座城市逐渐认可的开始。当甩手掌柜容易,但他觉得什么事都不做也难受。无聊的时候刷手机,视频里面的美女是活在滤镜下的,瞧起来假得很,阿玉则不一样,那是真实的健康美,笑容爽朗,说话温柔,稍微靠近些,就能闻见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茉莉香。
二
阿玉见没有顾客了,就收拾好剔骨刀,清洗干净水池,归置整齐。出了菜场,连衣裙的绛紫渐渐隐入夜幕远去。夫妻俩租住在离菜场半条马路的老旧小区,顶多走五分钟的路。她推开家门,苏蓝璞正全神贯注地坐在电脑前打游戏。阿玉的不快情绪忍不住在心头停顿了几秒,只不过这场景只是婚后生活的日常片段,阿玉早已对此习以为常,此刻,便没有将不悦传递到离心口更远的地方。这是早就横亘在现实之间的障碍,阿玉总觉得开门所见的这个场景,仿佛阻碍着她踏进这座城市,她的身后有只无形的手在拽她离开这座城市越来越远。
苏蓝璞烧了饭,也算是做了菜——只能说是算做了菜,做了一道水煮白菜。这饭做得没心没肺。一盘寡淡无色的白菜,正孤零零地躺在饭桌上。简陋的旧饭桌是上个租户留下来的,桌脚磨损得不平整,阿玉说了几次让苏蓝璞想办法垫平,苏蓝璞没有把这句话听进耳朵里去。桌面百分之五十以上的部分都细微开裂,阿玉就问菜场角落里摆摊的女裁缝要了块废弃的花布,勉强遮挡起来。瞧着整张花里胡哨的桌子倾斜地顶着一盘朴素的白菜,阿玉心里堵得慌,但没说出任何抱怨,只是招呼苏蓝璞这局游戏打完赶紧吃饭。苏蓝璞挺配合的,毕竟吃完饭可以安安心心地继续玩游戏。饭毕,阿玉手脚麻利地收拾完,跟苏蓝璞嘀咕了一声,说等下出去打牌,苏蓝璞头也没抬,直勾勾地盯着电脑继续玩网络游戏。
阿玉出门前换了短袖的水蓝色运动衫和黑色运动短裤,披肩秀发已经用暗黑色的木簪盘起,又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白色运动鞋穿上,整个人干净利落。她这样摇身一变之后,哪看得出来是去打牌的,分明是去健身房健身。阿玉精神抖擞地走出家门,急匆匆地来到隔壁小区的3号楼,按下电梯的16层按钮。电梯门开了又关上,等到了第16层又缓缓打开。出电梯门,左手边是电梯门厅的窗户。阿玉扭过头往窗外一看,万家灯火璀璨在无边的黑暗里。阿玉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好渺小,在这个繁华的国际化大都市里,自己以及自己的拼搏都显得那么弱小无力。但生活的紧迫感容不得她站在窗前多愁善感,在下一波忧郁来到之前,她的脚步已经被她的意识所催动,三步并作两步,抬头就看见“1603”的门牌。阿玉站定后将衣服整理好,这才举起右手的拳背轻轻地敲了下门。几秒钟后,一个中年男人满脸笑意地打开了门,她闪身进去。
门一打开,充足的空调冷气迎面扑来,紧接着将她整个身子都包裹起来,直接驱散了外面的暑热。阿玉笑着和男人简单地打了招呼,便熟门熟路地换上拖鞋,走进厨房忙碌起来。阿玉是个手脚麻利的人,不一会儿,就从厨房收拾到餐厅,又从餐厅收拾到卧室。今晚女主人和孩子显然又不在家。男主人程强北拿了瓶矿泉水走到埋头干活的阿玉身边,用标准的普通话问她,阿玉,你干吗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白天看摊,晚上还来做钟点工。阿玉接过水道了声谢,又爽朗地笑起来,我老家还有两个娃呢,压力挺大,趁现在年轻多挣点。程强北赞许地点点头,他瞧着活力四射的阿玉,顿时感觉年轻真好。想想自己,夫妻俩都是本地人,有两套地段不错的房,双方父母也都有各自的房产。和爱人结婚十几年,爱人早就把生活的重心放在孩子身上,在家的时间基本就是陪着孩子做作业。陪做作业是个充满隐患的事情,一不小心就点燃爱人的暴脾气,将生活炸得一地鸡毛,其余的日子则陷入死气沉沉的循环里。阿玉水蓝色的身影,像一道明亮的光照进他的生活,她的笑声逐渐在屋子里溢开,让程强北忽然感受到久违的好心情。阿玉问,嫂子呢?还有你家娃呢?程强北说,今天周六,孩子得去上培训班,你嫂子陪着呢。阿玉恍然大悟,大城市里做家长不容易,多半培训班路程不近,送过去之后没别的选择,只能待在原地,等孩子下课,没有四五个小时反正是回不来的。
忙碌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阿玉忙了两个小时,把程强北的家收拾得一尘不染。阿玉看了眼手机,已经九点钟了,便跟程强北告辞。程强北丢下手里的工作,送阿玉到门口,看着她进了电梯才轻轻地关上门,脸上露出了连自己都没发觉的微笑。
阿玉穿过室外夜色里的闷热,回到出租屋。这原本是一整个套间,被房东隔成了三个独立的小房间,除了隔音差到极点这个毛病外,别的功能都能满足。在这座城市里能租到这样的屋子实属幸运。阿玉拿出钥匙打开门,电风扇咯吱咯吱转动的声音立即钻进耳朵,苏蓝璞仍保持着两个多小时前的姿势,坐在电脑前专心地打游戏。这么小的屋子,他都没有发现阿玉已经回到了家。阿玉拿换洗的衣服去卫生间洗澡,忙碌一整天,歇下来才觉得累了。从程强北家出来,就告别了中央空调营造出来的凉爽,路上几乎无风,出租屋里只有电扇摇摇晃晃制造出一些马马虎虎的热风。阿玉对这些倒并不计较,不过她总是没办法让自己与这座城市贴得太近。她想真正地融入这座城市,距离却显而易见。不是多学一句本地话,不是多一个本地顾客,这还真不是这些就能够解决的。
阿玉带着香喷喷的沐浴露味道走出卫生间。她特别喜欢茉莉的淡雅香味,平常用的洗发水、沐浴露、洗衣液都会首选茉莉味的。苏蓝璞的这局游戏也终于结束,这才晓得阿玉回来了。苏蓝璞问阿玉,老婆,打牌手气怎么样?累吗?早点睡啊。苏蓝璞根本没注意阿玉已经换过衣服,之前耳朵里好像飘进一句阿玉说去打牌的话,便以为阿玉真就是打牌去了。阿玉对这前半句也不在意,这对于苏蓝璞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但后半句的关心,让阿玉的心多少得到些安慰。你也早点睡,明天起早要去批发市场拿货的。苏蓝璞应了一声。 苏蓝璞白天懒得去菜场,躲在家里玩游戏的时间更多,但每天早上去十公里之外的批发市场拿货,他倒是能做到的。天冷天热,是晴是雨,他都能坚持早起去拿货。在他的思维里,连这事都要让老婆去做,那也太不像话了。
三
天色依然沉浸在黑暗之中,苏蓝璞轻手轻脚地下床,生怕发出声响惊醒阿玉的美梦。六点左右,苏蓝璞将各种新鲜的肉拉到菜场,阿玉也刚到铺位,正在把昨晚离开时盖上的防尘布挪开。阿玉看到苏蓝璞双眼蒙眬的状态,难免心疼,催促着苏蓝璞赶紧回去补觉。苏蓝璞把店铺的事情都打点好了,觉得确实应该回去睡个回笼觉,这才准备走。他转身出了菜场的大门,阿玉以为他回去睡觉了,没想到三分钟后他又退回来,拎了两袋早点,将其中一袋递给了阿玉。阿玉一脸满足地接过早点。正好有个阿婆经过,啧啧道,哎哟,阿玉啊,你是幸福得来,老公绝对宠你的。阿玉吃着包子,得意地说,阿婆早啊!
对面的陆鹏看到阿玉笑得脸上开出花朵来,忍不住心里嘀咕,不就是两个包子吗,你要吃,我也能买给你吃啊。他很是不以为然地剜了苏蓝璞两眼。苏蓝璞对此一无所知,这一次,他真的是走出菜场回去补觉了。
陆鹏蹿出铺位,凑到阿玉跟前,哟,阿玉,吃的什么包子呀,是不是蜜糖馅的?阿玉翻了个白眼,梅干菜肉包。老板老板,买点米。这时有人站在陆鹏的铺位前冲着他喊。阿玉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陆鹏灰溜溜地小跑回自己的铺位,问顾客想买哪种米。等顾客买好米,陆鹏再转脸看阿玉,她的摊位前已经站满了人。陆鹏知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是买菜高峰,一时半会儿他很难再有机会看清阿玉的好身材。隔着来来往往的人流,陆鹏还是能清楚地听见阿玉和顾客们交谈的声音,爽朗又有活力。阿玉,仿佛又撩动了一个清晨的美好。陆鹏哼着小曲,也忙碌着自己的生意。
陆鹏的耳朵里钻进一个熟悉的声音,听起来是在跟阿玉讲话。他抬起头,见是卖海鲜的倪老板——常年留着络腮胡,实际上是一个挺腼腆的老爷们。陆鹏对他有种莫名的敌意,总觉得倪老板对阿玉没什么好脑筋,有事没事就往她的铺位跑。自己卖海鲜的不知道吗?老往人家肉铺跑算怎么回事!尤其天热的时候,海鲜难免有些腥味,常惹来苍蝇。陆鹏暗自生气时,就在心里把倪老板比作讨厌的苍蝇。可他没有资格说什么。不是他的肉铺,不是他的老婆,他有嘴也没地方使。倪老板正紧挨着阿玉,眉飞色舞地讲着话——他只跟陌生人腼腆,在熟人面前挺能说。陆鹏看着眼睛疼,索性低下头继续理账本。阿玉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身子,装作很忙碌的样子。倪老板看不见阿玉隐藏的不快,还在絮叨,阿玉瞟了一眼他的摊位说,倪老板,有人找你买海鲜。倪老板转过头看向他的摊位,摊位前确实站着一个人。他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回到了自己的地盘。做生意的人,总归生意要紧,别的还是可以放一放的。撩女人,尤其是撩个长期撩不动的女人,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哪知道摊位前的那个人并不是要买海鲜,只是凑巧停下来看手机上刚收到的信息。等倪老板赶回铺位,那个人正好抬起脚走开。这下可好,倪老板遗憾地望了望阿玉的铺位,阿玉面前已经站了几个顾客,他暂时没借口退回去聊刚才没聊完的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