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谷
作者: 柳喻1
过了隧道,谷地不再那么逼仄了。这让姑娘有些意外。刚才汽车一直在漫长的峡谷里行驶,随着海拔的升高,两侧山势由疏朗转为峻峭。山上的植被不再是高大的乔木,而成了一簇簇密集的灌木丛。夏天铺天盖地而来,漫山遍野的金露梅正在盛开。看着阳光下这金灿灿的一幕,姑娘克制住泪水,问了司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这个地方这么温暖,不过,前方应该是雪山吧?”前方是隧道,风声呼呼,司机顾不上回答,将姑娘的疑问化进了黑暗深处的灯光里。
显然,前方并不是雪山。
“雪山还远着呢。”司机说。
姑娘不由得回头,看见隧道口上方石墙上砌着四个大字:响河隧道。之前,她从未关注过隧道,总以为隧道不过是道路的一部分。她从未想过隧道也会被命名,拥有其独特的身份和故事。隧道深处摇曳闪烁的一道道光亮似乎将一缕隐秘的力量从地壳深处带了出来,敲打了一下姑娘的心脏。她的心又开始想逃遁。如果她的心上有路,那么她只想逃到地壳深处。
时光回到一年前。在遥远的内蒙古恩河,她和一些热爱野营的朋友们参加了一次山地之旅。大家从不同的地方来,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面。这种素不相识的户外模式,每次都会有不一样的发现,彼此倒也轻松自在。
“嗨,你好,我叫晋美。”眼前的小伙子阳光、帅朗,穿一身牛仔衣,头上戴着一顶西部风情的礼帽。
被如此热情的男子搭讪,令姑娘有些不适,不过她的不适很快被一连串的问句给化解掉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小伙子继续问。
“苏小棉。”
“这名字真好听。”
“奶奶取的。”
“你奶奶可真好。”小伙子的眼睛里尽是热忱,苏小棉被这句话逗笑了。
“你多大了?”小伙子又问。
苏小棉想笑,不过她克制住了,老老实实回答:“二十五。”
“你还在上学吗?”
“不上了。”
“你看着很小。”
“我不小了,已经工作了。”
“那你从哪里来?”小伙子这一问让苏小棉想起那个著名的问句。她很想回答一句“从来处来”,然而面对这样一个小伙子,她着实不忍心耍心眼儿,只好又一次老实作答:“我从浙江嘉兴来。”
“啊,那么远啊。”小伙子眼中飘过一丝失望,很快他又想起什么,说了一句,“其实也不远。”
苏小棉被彻底逗笑了。她几乎是弯下腰,咯咯笑了一会儿。她特别爱笑,仿佛天下事样样都能让她笑。野营,徒步,野餐,谈天说地,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一个月后,晋美居然赶到嘉兴来看她。没有相约,他只是开了个玩笑:“我来看你吧。”她说:“好啊。”两天后,他便出现在了嘉兴的街头。谁也不吃惊,就像昨日他们刚在街头分开。时间和空间犹如到了微缩镜头下,小到了尘埃里。他们觉得,天地纵然宏阔,而他们却能主宰一切。有时候,苏小棉甚至想,她二十五岁之前的所有时光都是空度的。她只喜欢今天。
他们开车驰到了最近的大海边。晋美跳下车,举起双臂,冲着大海喊了一声:“嗨,我来了!”苏小棉是那么开心。她一面笑,一面将双手放在嘴边,也冲着大海呼喊:“嗨!”
晋美说:“你说嘛。”
“说什么?”
“说我来了呀。你瞧,大海多不容易呀,从青海跑到了这里。上学时,有一首诗说的就是这个。”
苏小棉立马听明白他的意思了,不过她装作不明白。
“你怎么说来就来?”苏小棉问,笑盈盈地。
“这不好吗?”晋美也笑。
“好。你总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苏小棉又问。
“是的。这样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我们每个人都想这样做,可我们总是做不到。”
“不存在做不到。做不到的时候就想啊,假装自己骑在一匹马上,问一句,马儿啊马儿,我们能做到吗?马会使劲尥蹶子,胆子就来了。”
“那这次来你骑马了吗?”
“没有。”
“为什么?”
“我在想象中骑马了。我对想象中的马说,我们走吧。马便把我带来了这里。”
所有的问题最后都化进开怀大笑里,那时候连大海都显得不那么广阔了。
这是苏小棉第一次踏上青海高原。她要去往一个叫哈拉库图的地方,那里是她亲爱的晋美的故乡。穿过这段漫长的隧道后,她忽然明白,亲爱的晋美就像被卡在了她心灵隧道的深处。有那么一阵子,她连隧道里的灯都关上了。她差点要陷入冷冰冰的忘却谷了。此刻,金灿灿的山野让她心中不再那么恓惶无着,阳光拂去了思绪上的暗影,往事仿佛被一道光焰解去了封印,带着长梦初醒时分的迷离气息,叩击着她。阳光打痛了她。怎么样,你逃不掉吧?似乎有人冷笑了一声。在那段执意忘却的日子里,她千辛万苦练就的金钟罩被阳光刺穿了。姑娘好像听到了这件冰冷的铁衣坼裂的声音。
“他说,过了隧道就能看见雪山的。”
“他,他是谁?”
“晋美。”
“他是这里的人吗?”
“是的,他是哈拉库图人。”
“哦,要是当地人的话,他们放羊的时候,爬到山顶上,肯定能看见。可我们在车里,总是走在山脚下。哈拉库图挺远的,翻过那里的山,就是草原了。你到那里做什么?看你不像本地人。”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哈拉库图有我的一个朋友,我去看他。”
“就是那个叫晋美的人吗?他可真有福气。”
司机好奇地看了看后排,此刻,姑娘双目紧闭,那神态就像在用嗅觉感知大地的高度。她不停地做着深呼吸。
亲爱的晋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已将你忘了,我总是想不起你的样子,好像你一直都在,又好像你从未出现过。
今天是我们约好相聚的日子。原计划我们聚首后一起去玉树看赛马——你每年都要去,你说你喜欢那种在大地上奔驰的感觉,而今天我从嘉兴赶过来,却永远无法与你相晤了。我明知前路空空,依旧独上高原,我想纵然是忘却,也应该有模有样才行。
三个月前你来嘉兴看我。那是你第三次来嘉兴了。我们一起去崇明岛玩。天那么冷而你热情很高,在你眼中,天气从来不那么重要。我永远忘不了你的那句话。台风来时整个岛屿几乎在风雨中摇晃,你说这才是大海应有的样子,要看海就得冬天才好。你不喜欢晴空丽日下的浪漫沙滩,你认为那是大海睡过了头。那日风雨过后,我们在海边捡了两枚小小的贝壳。在我的心血来潮之下,我们找来两只小瓶子。我们各自冲着贝壳许了一个小小的心愿,然后将贝壳放进了小瓶子里。两只小瓶子用鱼线紧紧缚在一起。我们决定这次来玉树,将贝壳送到长江里。在我小小的心愿里,这两枚贝壳将会带着你所有的热情奔流到海,我满心期待着有一日会在海边捡到。我们都是相信奇遇的人,不是吗?
你总是那么快乐。那天你打电话给我,说你们的马拉松赛事马上就要开始了,不过看情况似乎要来一场暴风雪。你的声音里依旧透着兴奋和快乐,我没有感觉到丝毫不寻常的征兆。一直到第二天,我才从新闻里听到了你们罹难的消息。我不相信厄运会降临在你身上,及至我赶到黄河边,在殡仪馆看到你,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你的家人并没有来,几位朋友迎你回了家。
你知道吗?那日我将我们的心愿瓶送归了大海。我就当是它漂流到海吧。我独上高原来奔赴这场约定。刚刚司机告诉我,哈拉库图就在前方。亲爱的,这高山,这河谷,这原野,好像你无处不在,而我又一无所有。
司机将车停下,告诉她,哈拉库图到了。
“这里就是哈拉库图?”
“是哈拉库图,它本来就是一个村庄。草原在山里面呢。”
没想到抵达来得如此迅疾,她心理上还没准备好呢。
村巷并不平坦,而是弯弯曲曲向山坡延伸。眼前的村庄格局很大,完全出乎苏小棉的意料。她一直以为哈拉库图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小山村呢。在亲爱的晋美向她讲述的故事里,哈拉库图有山有水,有着马儿可以奔跑的草场,有着夏日里依旧皑皑的雪山。故事里的晋美有一匹黑色的马,夏天的时候,他便骑着黑骏马赶着羊群到山里面去。
整个村落里都看不见人。初升的阳光下,村庄泛着一层孤寂的白光,似乎还没有醒来。
拐弯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羊圈,土墙几乎已是残垣,五六十只羊挤在一起“咩咩”叫着,两只黑牦牛卧在一旁。
就在这叫声的包围圈里,苏小棉终于看见了人的影子。
一个小男孩从羊群里奔了出来,不知道这孩子刚才在羊群里干什么,他跑出来的动作就像是受到了羊群的攻击,好不容易突出重围一般。
孩子发现了土墙边的外来客,直接奔到苏小棉跟前,隔着墙问她找谁。
苏小棉干脆在土墙上坐下来,告诉他:“我找晋美。”
“晋美?”小男孩紧紧盯着苏小棉。
“是的,我来找晋美。”“晋美”这两个字带着千钧重负,艰难地从姑娘口中再次挤了出来。
小男孩依旧定定地望着她,仿佛眼前是个天外来客。
“哦,不,我找晋美的家。”苏小棉有些慌乱,她纠正说。
“村子里有三个晋美,你找哪一个?”小男孩干脆翻过土墙,站到了苏小棉这一边。
“就是……就是跑马拉松的那一个晋美。”这句话说得极为艰难。
小男孩的眼神更复杂了,他没有回答,而是向着院子大喊:“爷爷,爷爷。”
空气静默。许久,一位老人出现在与羊圈相连的小门里。老人很清瘦,颌下飘着长长的胡须。
小男孩依旧用几近叫喊的声音说:“爷爷,她也找晋美。”
老人家蹒跚的步子停了下来,他站在原地,呆呆望着院墙外。
那么,这就是她亲爱的晋美的家了。苏小棉一下子明白过来,她望了望远处的爷爷和眼前的小男孩,问小男孩是不是叫桑杰。她知道晋美有个小弟弟叫桑杰。
小男孩没有回答,而是问她找晋美干什么。
这个问题难住了苏小棉。她找晋美干什么呢?她的晋美一个多月前死在了黄河边上。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次马拉松越野赛,他没能跑到终点。医生说是失温而死,从此“失温”两个字时刻咬噬着她。快两个月了,咬得她的心也慢慢失去了温度。打那之后,她只喜欢温暖,只喜欢阳光,她怎么会来找晋美呢?他不是早就化成了哈拉库图上空的鹰了吗?
苏小棉看着小男孩略带愤怒的眼神,感觉到了他的敌意。我怎么能用我的悲伤来冒犯别人?也许我的出现根本不应该,她想。于是她说,对啦,我是来找桑杰的。
小男孩的眼神和缓了许多,他抬头望了望天空的云,说:“晋美在天上。”
2
爷爷一直不说话,他的沉默产生了山一般的重量,让苏小棉不由得有些负罪感,或者说是胆怯吧。整件事过去了四十多天,她不知道这个院落是如何接受年轻主人的离去,又如何让生活回归到阳光下的。爷爷,还有桑杰,会理解马拉松吗?在这个高山地带,会不会也有人因突然而至的风雨,渐渐失去温度,最终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呢?
太阳打在院落上的光透出一种焦灼和浓郁,院子更加空旷了。爷爷准备好了简单的早饭——奶茶和油饼。他没有问苏小棉吃不吃,而是直接将饭食摆放到了远方的客人面前。
热腾腾的奶茶化解掉了一部分空气的凝滞,在氤氲的气息中,晋美再一次出现。爷爷说话的语气仿佛晋美正在去放牧的路上,或者正出门去参加马拉松比赛。爷爷先是说到了晋美出生那年奇异的天气,六月里,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雪。这孩子命里一直带着风雪。
“据说这次马拉松遭遇了三十年未遇的极端天气。”苏小棉就事论事地说。有时候她想,如果晋美遭遇的是百年一遇的坏天气,那么她的悲伤大约会小一些,她的心灵大约会更容易接受这个事实。
对天气的反复无常,爷爷司空见惯,他说:“什么样的天气都不重要,主要是晋美把行李丢了。”
苏小棉说:“可跑步的时候,人没办法背着行李。”
爷爷说:“晋美要去跑步,他带了行李,可他们把行李弄混了,晋美找不到了。我打电话的时候,他说在找行李,那时候已经起风了。他小时候在山上放羊,知道起风的时候得有衣服。可是枪响了,晋美只好跑下去,后来就出事了。前些天他们来了两个人,拿来一些钱。我问他们要晋美的行李,可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