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格尔

作者: 宋尾

每月总有几天我要去磁器口的游江画室吃茶,至于哪几天,不固定。所谓画室,不过背街一间破落老屋,鼓鼓囊囊地塞满了各种老物件,坛坛罐罐,木刻根雕,香炉奇石等等,均为无用之物。居中一张画板,铺上麻布用作待客的茶台,但多半时候我喜欢坐在外边。出来是个露天坝子,几张长靠竹椅,若干人四仰八叉地闲坐,混嘴的瓜子也不要,就沱茶一盏,茶汤浑黄,入口发苦,只要不落雨,阴天晴天日日如此。这种吃茶法,谓之摆龙门阵,又叫吹空牛——空了吹,吹也白吹,吹后即散的意思。

十几年前在报社,我是文字记者,游江是摄影,打配合的。有天他大梦醒来汗流不止,不知哪个窍豁然洞开,觉得自己前半生路走偏了,于是扔掉工作,来这古镇磁器口租间铺面,试着做职业画师。一开始是画国画,内容有:公鸡、神仙、仕女、静物等等,销量寥寥。后根据市场反馈,改用水墨绘制古镇街景,并将这些画儿自制成系列明信片。收入还行,房租勉强能打住,但想要更多就不行了。游江动了不少脑筋,终于找到条出路——给游客画肖像。说起人像这块,其实他不在行,虽说是工艺美术职校毕业,毕竟是职校,地基垒得不牢,写实这一路实非他强项。于是游江稍加变通,搞起意象漫画,追求“神似”而非形似。客户若有异议,他便这么说:你要那么像,干吗不直接拿相机拍呢?一番洗礼,客人往往就升华了,钱掏得心悦诚服。必须说,游江搞形式感是很有一套的。摄影记者之前,他还做过小学美术老师,大百货商场活动设计,金夫人婚纱影楼品牌宣传,文化馆策展人。游江尤其擅长氛围营造:绘画前,要与顾客深切沟通,前戏做得繁复、庄重。所以尽管他的人像漫画拿出来没一张是像的,但人人都很高兴地接受了画上那个人跟自己“神似”的事实——这可比“像”高级多了。

游江是个奇人,但这次我要说的不是他,而是在他那儿听到的一个故事。也说不准是不是“故事”,因为讲述人说是自己的亲历。

事情是这样的,这两年,游江也不画漫画了。不是不想,是不能。景区租金连连暴涨,铺面完全租不起,去年,他只得搬到远离商业整日见不到几个游客的马鞍山上,也就是宝轮寺后门,租了间单元房底楼,重搞了个画室。说是画室,他也不在里面画画儿,每日到点来,夜黑回,相当于“上班”,自己给自己点卯。游江的全部工作内容如下:躺在椅上发呆,脚边火盆里烤着两三个红薯;涂张小画,翻翻闲书(每日至少十分钟);拿相机拍落叶、交配的昆虫等等。他还热衷于捡破烂回来,比如瓦罐、碎瓷、枯树枝,被扔弃的旧凳、茶几,甚至还有牌匾等等,把这些放在画室作为装点,就没有不契合的。游江把这些细节发布在朋友圈里,哪知道,在这个古镇闲极无聊的生活状态中,居然收获了大量拥趸,吸引众多媒体关注,把他视为一种生活偶像。说来好耍,这个可怜的失败者摇身一变,就成了本土大V、城市生活家、当代丰子恺。游江没熬成画家,但把自己活成了古镇一道(活着的)人文景观,引来各路人等密集造访,粉丝众多。如今,他的全部工作就是尽可能地跟每个人接头见面。游江大概计算了下,只说有名有姓的,他每年接待量大概一千二百人。

必须说游江是厚道的,无论名士还是棒棒,凡来者一概欢迎,请坐、看茶、吹壳子,因而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他身上也唯有舌头最为勤奋了,头上寸草不生,开口五谷丰登。我的意思是,游江拥有无穷无尽的朋友,但绝大部分都很无趣。给我讲故事的这个人,就是在游江那儿认识的,他有点儿意思。

这人姓吴,我随游江叫他老吴,上海(或者那附近的)人,听口音就知道。他每年都来重庆,有时一个月来两次,有时半年来不了一回。我呢,去磁器口的时间从不固定,按说,我们碰见的概率无疑是很小的,但我总能遇到他。有时规律就是这么回事,毫无规律可言。不过硬要扯的话也找得到一个规律:每次见到老吴,总是那些所谓文化人聚集的场合。

第一次见老吴,是和一帮写诗的聚会。他们刚喝完酒,瘫在画室门口吹牛皮。诗人们的讨论向来激烈,热衷表达,酒后更难规训,连游江想要插句话都难,要想止住那些汹涌的叙述,唯一方式就是打一架。那帮写诗的我都认识,就老吴一个生面孔,坐在边上,一言不发。我以为他是谁带来的外地诗人,游江也没给我介绍,也许以为我俩早就认识——谁有他那么多朋友也会容易搞混。第二次见,我是中途去的,画室坐着几个搞影视的后生,约了位行业大佬在那谈事儿。大佬是个小老头,复姓欧阳,制片兼导演,据说拍摄过二百集方言剧。欧阳颧骨倨傲,鼻毛从鼻孔刺出来,一脸肃穆,话少而硬,像便秘拉出一块块小石头。看人时眼睛有一缕鸟隼的阴影,俯冲而来。原本他们在谈什么项目,后头欧阳导听说我写小说,又听我说才在某某刊物发了一篇,把脸转向我,说,把你那什么小说给我瞧瞧,要真好,看能不能给你改成电影。后生们纷纷鼓掌,庆贺我交上好运。我说行啊,您要真看上,版权费可不能少。一句话把老头儿怄到了,嫌我势利,无格局,不再甩我。事实上我早听说欧阳导的做派,拿了不少作家的小说版权,又不愿付费。

欧阳导板起脸的时候老吴冲我眨眼笑了笑。我记得上次见过他,便让游江介绍,才知道他既不是诗人,也跟影视不沾边,是专程来找游江聊天的,且是从老远的上海而来。他说坐在诗人当中有一种十分混乱,但偶尔灵光一闪的感受。又说,我喜欢听你们摆故事,好玩。那回我们闲扯了一会儿,都客客气气的。

再有一次我到画室,美术学院一个搞艺术理论的谢教授带了一帮女学生,青春的气息塞满荒芜的斗室。谢教授普及了一小段西方艺术史,开始批判当代艺术,接着是审视当下电影的审美滥觞,之后模仿某部经典电影里的台词,惟妙惟肖,把女生们逗得前俯后仰。谢教授兴致高涨,忍不住透露说自己刚完成一件烁古耀今的当代艺术——手抄整部《金瓶梅》,将送威尼斯展出。大家吵吵着要看,他说这恐怕不行,会泄密。拿出手机划了划,说还是看这吧,新水墨舞书,本人独创,你们都欣赏欣赏。只一点,别提意见,我也不接受批评。手机在每个人之间传阅,老吴坐我旁边,他瞅完递给我,我瞥了一眼,递给旁边。老吴低声在我耳边说,这不是写字,是画字儿。我冲他笑了笑,伸出拇指。问他,你啥时来的?他说我中午才到。我说你还真不嫌累,一下飞机就过来了。他说是啊,坐这儿就不累了。我说,上次见你也没多久,咋又来了?他说,我喜欢文化。我扫了扫这群人,说这哪里是文化,是浮华。他笑道,这也是文化,挺有意思的。我们说到这,人群中忽然爆出一阵掌声,原来是谢教授宣布,他要模仿另一位著名人物了。在他清嗓子时,我起身走了。

所以真正跟老吴算得上摆龙门阵的,是之后这一次,只有我们三个:游江,我,和他。那是九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我跟游江在画室闲坐,突然下雨了。雨丝把我们隔绝在高处,就像浮在一座漂泊的岛上。我们吹了半天牛皮,直到没话可说,很无聊地看着雨水,然后一起看到了老吴从坡坎处向我们这边走来。老吴浑身浸湿,黑色旅行箱在滑动中溅迸出透明的水珠。他远远看到我们,挥手打个招呼,说我先进屋放东西,接着就拐进了一幢单元楼。

就是这次,我开始对老吴感兴趣。我想起我们见的几次,他在人堆里总是缄默不语,不吸烟不喝酒。老吴五十岁左右,头发浓黑但稀少,鼻头很大,这使得他看起来有点凶恶。实际上他很温柔,像是怕声音大了把人给吓着那样。怎么回事啊,我问游江,他怎么住这儿?游江讲起这段渊源:大概六年还是五年前,老吴第一次造访磁器口,是熙熙攘攘的万千游客中的一员,不知怎么就误入到游江的店面。很可能是躲雨,因为那也是个雨天。一进来,他就定定地盯着墙上的画框,旁若无人。游江主动与他攀谈,他对那些作品极为赞赏,说从线条里看到了天真和自由。得了奉承,游江请客人到画室,落座,看茶,闲扯一通。老吴说他对画儿背后的这个人物,或者说对游江这种隐于市的生活方式产生了浓厚兴趣。两人坐了一下午,胡吹乱侃,越谈越投机。雨停了,老吴仍恋恋不归,要请游江吃饭,说机缘难遇,非得下个馆子吃点酒才算完满。于是两人到梯坎下的苍蝇馆子,叫了几个家常菜。可要酒时,老吴只给游江单叫一瓶二两装的歪嘴,说自己戒酒了,只能以茶代之。说,遇到对的人,茶一样能喝出酒意。游江引以为佳句,给老吴讲,重庆也有类似言子儿:人对了,飞机都要刹一脚。之后,这老吴每年都来“刹一脚”,或小住几日,或住个十天半月。住处也不讲究,多半宿于古镇码头的青年旅社(那种一间房七八人的大通铺)。白天就来画室闲坐,有人在,便一旁静听,没客时两人对坐。

游江搬到马鞍山的事,远在外地的老吴是毫不知情的,竟一路踅摸而来了。也不知是不是源于这个波折,那天,老吴出去上厕所,见画室旁有公寓挂着出租启事,当即找到房东交了一年房租,要了一间。听完,我说,这是个异人啊!游江说,谁说不是呢?来我这儿的都是有问题的人,都是病人,但看起来比你我都要正常,正常得多。妈哟,一个个在单位,在屋头,都是正人君子,每天都这样,你说装得多累嘛!只有到我这来可以当当自己,松口气。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我说,我只是有点想不通,他又不是画家,又不搞创作,租间房干吗?一年也住不了几天。游江说,这不明摆着吗,想跟我挨近点嘛!我说他为什么非要挨近你?游江说,喜欢我啊,他太喜欢我了!我说他喜欢你什么啊?游江说,他喜欢我这个人啊,跟我吹牛皮他欢喜惨了!又说,其实他是喜欢我的这种小日子,这种仙起来的状态。我说,那是,你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荡漾着仙气。游江说,你都说是仙气了,那肯定就是了!他傍在边上,也可以跟着吸点儿噻。我说,你还真把胡椒当饭吃了。游江笑道,你这是嫉妒了啊。实话说,反正老吴每次来也要住店,在这儿租个房怎么比住酒店方便吧。再说,他说以后可能会多来住些时间。

说到这,游江收了口,因为老吴换了身衣服朝我们走来,拖了把椅子坐在旁边。游江把盖碗搁他面前,提起空水瓶回屋打开水。老吴问,你们刚刚在吹什么?我指着蜷曲在屋檐下躲雨的一只野猫。他说,猫?是啊,我们在说流浪猫,我说。

古镇的流浪猫实在太多了,游江以前的画室附近长期盘踞着十几只野猫,为争抢口粮常常斗得你死我活。猫粮是游江放置的,早晚各一次,仍不够它们吃。偶尔我也带几袋猫粮来。后来搬到这山上,有两只猫儿居然也摸过来了,不过,大部分都失踪了。游江也到原址去叫唤——他给那些猫儿都取了名字,一个个地喊,没有回应。古镇上这种事常见的,那些流浪猫先是在周围窥视、试探,麻起胆子摸进来,但离你远远的。必须要经过很长时间,它们才会对你消除戒备,彻底信任,才会安躺在你脚边。过不了多久,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熟悉的小混蛋就又不见了,再也看不到了。

我常跟游江聊这个话题,想写本关于古镇野猫的书,我负责文字,他配图。我们商量这个事估计也有四五年了。我把这些给老吴说了,他点了点头,说这是个好选题。我有点奇怪他怎么说出“选题”这个词的,一般只有干采编或出版的人才这么说。我有点好奇,问他是不是做过媒体。他笑了笑,说在报社待过几天,没干多久,快二十年前的事了。我说,那现在呢?他说,做点商业,混口饭吃呗。明明说了,又啥都没说,这是不想告诉我的意思。我就另起一头,问他喜欢磁器口的什么,不远千里地来,搞得像是回家一样频繁。他说,其实我对磁器口感觉一般,而且这里的商业气氛越来越浓,没多大意思,但我喜欢游江。我说你喜欢游江啥子?他笑了笑说,跟他在一起很轻松啊。我喜欢看他跟各种各样的人说话,刚开始我这思维还不能完全跟得上,你们重庆话语速太快,但现在我基本上都能听懂了。我笑道,你说你喜欢文化,但你扎在那些场合又不说话,光听别人说,有啥意思?有意思啊!他顿了顿,说,我喜欢那种状态,在那种场合我感觉我像个沙滩人。什么人?我问。他说,你看啊,在沙滩上总是有很多人,比如磁器口码头,江畔总是挤满了人,学生娃、情侣们、小贩、执勤的、外地游客,人来人往,如果我站在那里,不可能有人认识我,知道我,没人叫得出我的名字,也不清楚我为什么出现在那儿,我在游江这儿也有这个感觉。他这个说法倒是蛮有意思的,我想。

这时游江提着开水壶来了,老吴望着他说,游老爷,你们这个事应该做。游江一愣,什么事?他试着说了一句蹩脚的重庆话,做一本猫儿的绘本书啊!游江把开水瓶一蹾,这你要问他了!格老子,吹了好多年,老子画都画了四五十幅,他还一个字没写!我赧然说,今晚回去我就写。你写个锤子!游江给老吴的盖碗掺上滚开水,说,我以为我就是最懒的了,他比老子还懒!想了想,又对老吴说,你晓不晓得我最开先在磁器口养的猫是哪个的?随后指着我,就是他的。我对老吴说,是的,原先我养了一只猫,是一只土猫,养了两年多,圆嘟嘟的。当时我老婆怀孕,担心弓形虫感染,让送人,我舍不得,怕送人后再也见不到了。刚好游江在磁器口弄画室,我就送过来了,一嘛给他做伴,二嘛我经常过来也见得到。那后来呢?老吴问。后来么,就死了,我说。游江接着说,是这样,那只猫儿到磁器口来算是瞌睡遇到了枕头——来对地方了,你说古镇多好耍嘛,到处都是巷子瓦房,关键是瓦,现在哪里还有瓦?磁器口到处都是瓦房,猫儿好欢喜噻。那猫儿叫小咪,刚来两个月在这儿就称霸了,晓得好了多少母猫哟,安逸得很。后来有一次跑出去就没回来,过了好几天终于回来了,是爬回来的,腿脚完全散劲了。回来后动也不动,吃也不吃,瘦得皮包骨头。我一看就晓得,糟了!肯定是在哪吃了闹药。然后指着我说,接着我就给他打电话。我马上就打车过来,我说,见它第一眼我就流泪了,原本十多斤的胖猫只怕不到五斤了,还没等送医院它就断气了。游江说,哎呀,莫伤心了,猫儿就是这命。还好哟,它爬了回来,守了口气,见了你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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