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岸

作者: 东紫

1

她会不会是个男的?

商卫英看宿舍里陈堂燕和于小池不在,匆忙咽下嘴里的饭,用饭勺敲了下搪瓷饭缸,指着陈堂燕的床问。五个人,全被这个问题给弄蒙了,都停了手里的筷勺,盯着商卫英。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问这荒唐可笑的问题,但她们都没敢笑,因为商卫英是她们宿舍的舍长,是她们的老大,更是老师跟前的红人。商卫英把勺子扣在下唇上,用上排牙齿轻咬着,脸上挂着审视的笑,只眼珠转了半圈,就把五个人的神情全收进眼底。商卫英把牙齿松开,慢慢地用舌尖将勺子顶离嘴唇,低下眼皮,端详了一会儿勺子,抬起头,叹口气说,你们啊,比猪还愚,难道你们就一点也没发现?

商卫英一句绵柔的斥责,像一盆冷水,把可笑的火苗泼灭了。

啊?她是个男的?

怎么可能呢?

你怎么发现的?

快说来听听!

五个人纷纷撂下筷勺,把搪瓷饭缸从面前推开,朝商卫英凑过来。发现被推离眼前的饭缸还是碍事,干脆将它们集中到桌子的另一端,把半个身子趴到桌面上。商卫英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又将铝勺扣在下唇上。

这个动作是商卫英在电影里看到的,是资本家小姐在面对勾搭她的男人时做的动作,她极其憎恶那对狗男女。虽然,内心里也渴望知道那对狗男女接下来会干什么,电影画面却跳到了别处。从这个时刻开始,商卫英发现自己对这方面的事特别感兴趣,脑子里像有两股力量在撕扯她,一股告诉她,想这些脏事不应该,应该要像原来一样努力认真地学习,另一股常在不经意间递给她一个信号。比如,一个月前,在地区医院门口,一个穿着明显不像当地人的女人,和一个男人拉着手,从她面前走过,她顿时红了脸,替他们害臊。真是不要脸。她小声骂着,心里却不由得想他们拉着手走进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会怎样。她想不出来,她认识的在同一个屋子里生活的男女,都被农活缠裹着,说的做的,无非都是平淡日子里的吃喝拉撒,家长里短,能晾晒的那点激情,不是粗鲁的对骂,就是抄着铁锹棍棒的打斗。

商卫英微微晃下头,关于那对狗男女的想法像粒荷叶上的水珠被甩走,她冷眼看着大家热烈前凑的脸,猛然间,鼻子一喷,嘴一伸,把勺子从唇上顶开,砸到她饭缸的沿儿,落到桌子上。叮,当,两声,没有添出热闹,而是像管理纪律的教鞭敲在桌子上,五个人顿时安静下来。商卫英拿起勺,眼随勺动,一起指向门口。坐在桌子最外面的李红专会意,赶紧跑去打开门,瞅了瞅走廊,朝屋子里摆下手,又走到走廊尽头,趴到窗前,往远处的操场上眺望了一会儿,跑回宿舍说,陈堂燕和于小池都在打排球呢。

一屋子的人,放下心来,她们从桌面上收回自己的身体,重新坐好,有的甚至拿回了自己的饭缸。她们都知道,陈堂燕除非不打球,要是打起来,不把男生们累趴了,她是不会轻易下场的。她盛满饭菜的饭缸,在操场的水泥台阶上等她,总是要从滚热等到冰凉。

商卫英把勺子伸进饭缸,挖了一勺猪肉白菜和大米饭的混合体,在缸边轻轻抖了抖勺子,慢慢放进嘴里。这个动作也是从电影里学来的。李红专走回桌边的时候,顺手拿起自己的暖瓶给商卫英的茶缸里倒上水,放心说吧。

是啊,快说吧。众人一起催促。

商卫英用粘着米粒的勺子,逐个点着等待答案的舍友们,女人的特征是什么?

五个人不由自主地彼此瞅了眼胸脯。刘法梅的胸脯是比较小的,只比陈堂燕的大一丁点。她下意识地挺了挺说,燕子,嗯,是小了点,可她也有啊。

对呀,陈堂燕也有啊,小是小了点,也还算可以吧,我跟她一块洗过好多次澡的。杨泉美说着吃起饭来。

剩下的几个人也开始咀嚼。她们内心里想这真是个可笑的问题。因为,她们都还有另外的更确凿的关于女性特征的证据。那就是陈堂燕两腿间,也没见长着男人那玩意儿。关于男人那玩意儿,虽然她们成年后,几乎没有机会亲眼观其形见其状,但她们都见过小男孩的呀,再根据男人蹲姿时,那里的鼓胀情况,也能猜个大概。最起码,她们确定陈堂燕是没有那一嘟噜的。

2

商卫英的脑子里过电影一样,开始过和辅导员表哥的事。上周一,辅导员把她叫到办公室,关了门,悄声说要给商卫英介绍个对象,辅导员的表哥一直想找个容貌俊俏的姑娘,找来找去,终身大事被耽搁下来。辅导员已经把商卫英的照片拿给表哥看了,表哥觉得还可以,想找时间相看一下,如果双方同意,就定下来。

辅导员说,机会难得,你要把握住,你虽然长得好,但没人帮你,你是很难留城的。

商卫英想起班主任最近对她说的话——鉴于她两年来和班主任的密切合作,正在向学校反映,优秀舍长在毕业分配时和三好学生一样加分。

商卫英知道辅导员的表哥是地委大院里当官的,但生怕对方长得忒老忒砢碜了,想给自己留个退路,遂鼓足勇气,红着脸说,学校不允许找对象,还是等毕业了再相看吧。

辅导员说,嗨,那是用来管理他们的!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这可是你留城的大好机会!还有,就是,你不赶紧找有能力的对象,凭你自己怎么留下?咱俩要不是老乡,我才不会冒险给你出主意呢!别听你班主任那一套,优秀舍长加分即使争取下来,也不可能和三好学生同样的分数。

商卫英脑子一转说,那能不能相看了,先不定,谈谈看看。

辅导员说,实话告诉你吧,今年留城的名额全校就两个,你不定下来,谁给你下死力办?全校的人都盯着呢!谁不想留城?虽然比不得北京上海,可也是咱们地区里最好的地方。

商卫英不知如何回答,笑笑说,好青年志在四方嘛。

辅导员冷笑一声说,这你也信?农村山沟沟的供销社跟在这城市里的百货楼一样吗?你又不是没在农村待过。再说了,你都这个年龄了,找对象也得抓紧了。一句话说得商卫英周身冒汗。她虽然复读时把姓改成了她姨父的姓,年龄也改小了三岁,但在班里女生中年龄还是最大的。她经常端详镜子里的自己,再暗暗和其他人对比。她从不敢和人讨论年龄的事,生怕有仔细的人借机说出怀疑她的话来。

第二天的晚自习,辅导员就以谈工作为由,把商卫英叫出了教室,带她去了表哥家。表哥虽然丑了点老了点,但人和家里的摆设,都有股动人的气派。那电视,不但个头比班主任家的大,而且还是彩色的,上面播放的人和物,都是真色真模样。虽然商卫英内心里曾叮嘱自己要镇静,不能显露出土包子没见世面的神情,但在看见彩色电视里彩色的人和彩色的景物时,还是不由得愣怔了,眼珠子直戳戳地盯着屏幕。意识到自己失态时,赶紧转了眼神,不想眼神又撞上银光闪闪的双卡录音机、黄澄澄的手表……最新奇的是又弹又软的沙发,坐在上面,人就像坐在棉被上,有点晃也有点晕。商卫英的眼被它们一下一下地牵着,又不好意思凝神细看,一双大眼里就有了灵动的惊奇和羞涩,让表哥心动不已。辅导员在厕所里久久不出来,表哥向她伸出手的时候,她在又弹又软的沙发上,没能站起身,只是红着脸,用胳膊护着胸前最要紧的地方。

出了表哥家的门,辅导员笑着替她解了马尾辫上的头绳,理顺了头发,重新扎起来,并说,就这么定了,以后每周末我在地区医院门口等你,陪你一起来表哥家。如果遇到同学问,就说我是带你搞活动去。商卫英点点头,有些担心地问,一定能留城吗?别再半路上黄了……班主任说今年是按照成绩和各项加分,进行毕业分配呢。

辅导员冷笑一下说,制度是这么规定的,但活人能让尿憋死吗?

商卫英不知道这句话有多大分量,也不知道那个给领导做秘书的辅导员表哥,能不能给她保障,她叮嘱自己,班主任那头也不能丢了,标兵宿舍还要继续努力维护。

上个周末,商卫英又跟着辅导员去了表哥家。辅导员一进表哥家,就忙着做饭,她把试图帮厨的商卫英推到客厅沙发上,悄悄在她耳边叮嘱说,有眼色点,勤给表哥斟着茶。

商卫英在来之前,已经到邮电局排队给在老家上班的姨父打了电话,说了辅导员表哥的情况,让姨父帮着拿主意。姨父的话,不但把商卫英的犹豫给扫光了,还像武林高手,隔空传给她无穷的动力,她觉得自己像走在强顺风的大道上,整个人飘飘地一路向前。姨父说,这么大的领导,让咱撞上了,可一定要抓紧!抓牢!你错过了,会后悔一辈子!秘书,那可都是领导的亲信,能提拔成大官的!老点怕啥?看看你们村里多少年轻的,不都趴在地里,趴到老也不会有啥出息!

人家现在就住着楼上的单元房吧?姨父的话,虽是问句,却带着隔空透视的自信。商卫英隔空给姨父使劲点着头回答道,两室一厅呢。

我努力了快一辈子了,还住着两间破平房呢。仿佛前面的隔空透视耗尽了姨父的元气,他的声音突然暗淡下来,把“呢”拖得长长的,像条浸了汗水的破毛巾,湿答答地透着酸腐的气味。

你对比着想想吧,英儿。姨父语重心长地加了一句。

商卫英坚定了跟辅导员表哥的决心,就少了些提防和拘谨,在辅导员表哥的嘴靠近的时候,她只抿紧嘴唇,低头哧哧羞笑了两下,就放松了脖颈,任其摆动。她顿悟了那手牵着手的男女,走进没人看见的地方会干啥,顿悟了电影里跳开的情节。当她看见表哥像害饿的人那样对她张着嘴时,她无师自通地也张了嘴迎上去,她明显地感觉到表哥犹豫了一下,把嘴滑到她腮上,鸡啄米似的,啄一下,然后松开她,喝起茶来。一直到辅导员和她离开时,也没有再朝她靠近。出门后,辅导员瞥了两眼她纹丝不乱的头发。她知道他们怀疑自己了。她也意识到辅导员接下来会调查她。好在,她根正苗红,且行得正做得正。她淡定地对辅导员笑了。

可当她突然意识到陈堂燕可能是个男人的瞬间,她的淡定破碎了。陈堂燕十九周岁了,还没来月经!是个女人都该来了!万一她是个男人,那么她商卫英就是和男人睡过的人!那辅导员表哥是不会要她的,她的留城梦也会就此破灭。商卫英攥紧手指,反复提醒自己冷静,她一再对自己说,活人能让尿憋死吗?

3

比胸脯更能证明女人的是什么?商卫英用勺敲了敲饭缸沿儿问。

杨泉美哧地一笑,红了脸,捂着嘴说,二两半!没有二两半就是女人。看大家眼神疑惑,杨泉美又咯咯笑着,解释说,我们老家管男人腚沟里的东西叫二两半。

刘法梅笑着问,为什么这么叫?是有人称过吗?

杨泉美笑着说,我怎么知道?说着,瞅准刘法梅碗里的一小片肉,夹起来说,这肉归我了,让你多嘴。

刘法梅把肉抢下来,插进饭缸底说,你这强盗!我留着最后香嘴的呢!

张红看了眼李彩凤的饭缸,又看眼其他人的饭缸,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她表姨父的姑表兄在食堂当大师傅,每次都会悄悄地给她在菜底下,窝进去几块肉片。

商卫英看她们嘻嘻哈哈不当回事的样子,拉下脸,干咳一声。李红专看看商卫英的脸色,提醒说,别闹,听舍长说话。

商卫英看五个人都安静地盯着自己,遂用饭勺挨个指了她们一遍,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这关系到我们每个人的名节!如果陈堂燕是个男的,我们就都是和男人睡过的人!而且,没法遮掩,全学校都知道我们和她一个宿舍!全学校,七百多个人,再人传人,很快就全省、全国,都会知道我们是和男人睡过的!和男人睡过的人会怎样,你们又不是不清楚!

李红专问,那到底怎么证明是不是女的呢?

商卫英拍了下李红专的后背,继续说,决定一个人是不是女的,是月经!月经!她陈堂燕有吗?

没有。

没有。

没看见她来过。

五个人纷纷摇头。

杨泉美搓了下手指说,我肯定她没有!前几天,我来完月经,晾月经带的时候,她还问我,用这玩意捂得慌不?她瞅了好大一会儿呢!还说,估计这东西最初是农民发明出来的。我问她怎么讲。她说没有裤子的年代,农民下地干活不舍得糟蹋衣裳,又不能光着腚,估计只能动脑筋用最少的布把裤裆遮起来。还说古代有个名人,我给忘了名字,说那人就穿着类似的东西站他丈母爹家门口卖酒。还说日本鬼子,也只用类似的东西兜裆。对,那个名人,她说就是创造了《凤求凰》的那个。

李红专小声问商卫英,万一燕子,陈堂燕,是女的,只是来得晚呢?李红专已经嗅到了商卫英口中的敌我气息,知道不能再像平日里那样称呼燕子了。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