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鸣

作者: 思之青

罗霄印把行李从出租车的后备箱里拖出来,长吁了一口气,然后挺直了身子站在小镇的街口,朝马路的尽头看过去。看了好一会儿,她才鼓起勇气穿过马路向那间理发店走去。她推开玻璃门,欢喜地喊了一声,爸!老罗正在给别人刮胡子,听见喊声吓了一跳。他举着刮胡刀惊讶地看着女儿问道,怎么这时候突然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

她笑着说,我都好长时间没回来了,一天完整的假都没有,这次想回来好好陪陪您,但又不知道医院里面批不批,所以没跟您说。爸,我先上楼,等会儿再说。老罗忙说,哎,好,你先上去歇着吧!罗霄印便拖着行李穿过理发店,走进后面的厢房。后厢房拐角处有一座木楼梯,罗霄印登上楼梯,楼梯间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她来到了自己的卧室,老罗的卧室在走廊的另一头,中间隔了一间小客厅。厨房与餐厅都设在理发室后面的厢房,这是老罗攒了半辈子的积蓄才在这座小镇上买下的一栋小楼,正门朝街,后面有一座小院,西边院墙开了一扇小门,门外是南北流通的河。

罗霄印站在卧室里的地板上,环顾着四周。刚刚洗过的棉布床单散发出一股肥皂水的香味,真好闻。这么多年,不管罗霄印在不在家,老罗都把女儿的房间打扫得洁净如新。罗霄印躺到床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满足地把被子抱在怀里。

吃晚饭的时候,老罗发现女儿睡着了,便没有叫她。小镇的寂静与老屋里熟悉的气味,让罗霄印在一瞬间把所有的压力都释放了出来,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九点才昏昏沉沉地醒来。然而在缓慢的清醒过程中,她再次感到有一种尖锐的疼痛开始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她的胸口,让她与眼前刚刚紧密依附到一起的那种踏实感剥离开来。

罗霄印来到窗前,拉开帘子,一束刺眼的白光立刻从窗外直射进来。灰尘在阳光中翻滚跳跃,早点铺子里飘荡出好闻的热油的香气,锈迹斑斑的金属慢慢吸收着阳光的温度,还有那些向马路中心倾斜的香樟树的枝条。这是一条混杂了商业与烟火气息的街道,密密匝匝的屋宇之间流淌的是那条泛着绿光的河。

罗霄印闭上眼睛,任凭那在光束中翻滚的灰尘吹进鼻孔。粗糙的空气是八月里独有的记忆,它让那些铭刻在骨子里的眷恋得到了温和的抚慰。罗霄印听见父亲站在理发店门前与路过的熟人打招呼,她换了一件衣服下楼。

餐桌上放了一碗豆浆,还有两根油条。罗霄印端起碗,大口地喝着,父亲从身后朝她走过来。罗霄印感到心虚,生怕父亲会追问什么,昨天刚到家很容易就搪塞过去了,但是以后怎么交代呢?不过老罗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说,豆浆凉了吧?要不要热一下?罗霄印摇摇头,继续啃着手里的油条。父亲欣慰地看了她一会儿,便转过身回到店里继续忙活。罗霄印松了一口气,拿着没吃完的油条又上楼去了。

手机从她上了火车以后便一直关机,罗霄印不想再与那座城市有任何关联,但是她又做不到彻底的屏蔽,最后还是没忍住又打开了手机,信号稳定之后连续不断地弹出许多提示音,她忐忑不安地点开那些被系统管家拦截的消息和电话,除了一些广告,全部都是来自白青书,你在哪儿?为何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罗霄印感到紧张,控制不住自己,心一阵一阵地发慌。正在这时,父亲在楼下喊,小印,去隔壁超市买瓶酱油,再买一盒鸡蛋,中午给你做鸡蛋羹。罗霄印答应了一声,慌张地放下手机,匆忙地下楼去。这条街上南北对立的两排楼房都是一样的格局,一楼两间作为门面房,二楼是自家居住。除了父亲以外,还有少数店面是房主自己开店兼住房,大部分的店面都是租给了别人。

罗霄印来到隔壁超市,从货架上取下一瓶酱油,又转到拐角处捧了一盒鸡蛋出来。罗霄印把这些东西拿到收银台处,等着结算。坐在收银台后面的那个女人一边敲着键盘一边转过脸来看了罗霄印一眼。找给罗霄印零钱的时候,那个女人笑吟吟地问罗霄印,什么时候回来的?罗霄印说,昨天。听那个女人说话的口音像是来自北方,口音粗重,但音色却很薄,又薄又细,那种说话的力道似乎竭力想要把说话的声调拉成和女人脸上的笑容一样的弧度。

罗霄印接过零钱,便立即想离开,但是那个女人却半个身子俯到了收银台上,然后仰着脸继续找她说话。早就听说罗师傅有个女儿,只是一直没见到,你以前在哪儿?罗霄印把收银台上的东西捧到了怀里,敷衍道,在上海,然后准备要走。可是那女人的兴致却更高了,好奇地问道,上海啊!你在那儿做什么?罗霄印说,打工。那女人说,我以前也在外面打工,不过这两年孩子大了,要回来上学。你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回来过?面对那个女人的一直追问,罗霄印觉得有点受不了,抱歉地笑笑说,我爸爸还在等着我做饭呢,走了!那女人说,好,走吧,没事来我这儿玩!以后叫我红姐就行了。

老罗接过罗霄印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转过身来继续不急不慢地翻动着锅里的炖菜。罗霄印凑近闻了闻,真香啊!是栗子吗?老罗神秘地笑笑。老罗话不多,罗霄印母亲去世以后,老罗变得更加沉默,神情也常常显得局促不安。

吃过午饭,罗霄印回到卧室里去看书,下午,理发店没有生意的时候,老罗就坐在店门前的树荫下和一群人打牌。镇上几乎每天都会有那种重型卡车从街心穿过,这条街既是这座小镇各种商铺集中的中心,也是连接城内外的主要通道。每当那种漆成红色或蓝色的大卡车从街心穿过的时候,整条街似乎都在震动。罗霄印向窗外看去,那些位于街道两旁陈旧的楼房沉浸在干燥的灰尘里,偶尔有风,摇动着树顶上懒洋洋的枝条。

罗霄印独自一人待在房间时,总是忍不住不断地翻看着手机里那些被拦截的短信和电话,但是她从没有给出任何回复。时间过去了好几天,老罗发现罗霄印没有要走的意思,感觉不对劲,但罗霄印没有说,他也就没有问,心想女儿大了,而且已经在外面工作了这么长时间,她应该有自己的打算。

半个月以后,老罗看罗霄印仍没有想走的想法,便让罗霄印下楼帮忙给顾客洗头,吹头发。罗霄印没上大学之前,每年寒暑假回来也在店里帮忙。小镇上的理发店大多只有在上午时,客人比较多,到了下午,便闲散下来。没有客人的时候,罗霄印又回到房间里看书,离开家这么久了,镇上的人都很陌生,她也不知道要如何与他们交往,索性能回避就回避。

但是父亲这一边,有些事情总还是瞒不过去的。中元节前一天下午,罗霄印下楼去拿冰水喝,老罗正站在水池边,迎着窗口的亮光挑红豆。老罗低着头,目光专注地盯着手中的一把红豆,一边把那些挑出来的饱满的豆子放到水池中的篮子里,一边对站在身后的罗霄印说,明天我要去山上的墓地,你也一起去吧?老罗想借此机会与女儿好好谈一谈。罗霄印想了想说,好。

罗霄印端着一大杯冰水又上楼去。午后的阳光从楼梯转角处的那扇窗子里倾斜出来,漆渍斑驳的木质楼梯,一半沉浸在沙沙的光线里,一半隐没在阴影中。罗霄印穿着一双红色的塑料拖鞋,脚底有汗,空气中仿佛也浸透着湿热的气味。

罗霄印站到窗前,喝下一大口冰水,在一阵卡车疾驰而过的喧嚣声沉落之后,罗霄印听见隔壁小超市红姐说话的声音。她把头探出窗外,看见红姐和一个男人正抬着一箱货从店里走出来。超市外面停着一辆银白色的小货车,男人让红姐松手,自己独自将那箱货物搬到车里。

红姐抬头看到了罗霄印,转过身来,笑着招呼,没事的话,下来玩儿啊!罗霄印笑笑说,好的。那个男人放好货后也冲楼上这边看了过来,只见夕阳斜照中,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后面,一个穿着白衬衣的女孩站在窗后,她梳着一条麻花辫,手里端着一只玻璃杯。夕阳的光打在玻璃杯上,反照过来,满目氤氲中,男人只觉得在这座小镇上突然开了一朵百合花。红姐跟男人介绍,她是老罗的闺女,前段时间刚回来。男人没敢多看,只向罗霄印打了一个手势,便钻进驾驶室里,迅速开动起那辆小货车向街道的另一头驶去。

晚上八点多,罗霄印到后面阳台上晾衣服,正好碰见下午看见的那个男人站在隔壁的院门前。院门开了一半,红姐侧着身子斜靠在院门上。寂静的夜晚,他们说话的声音很清晰地传过来。这是货款,你数数。男人递给红姐一把票子。红姐接过来,一把攥在手心里,微微侧着脸对着男人说,数什么呀,真是的,总搞得这样生分!今晚留下来吧,要不明天孩子回来,又得等两天了。

男人避开红姐的目光,叹了口气说,今天有点累了,想回去早点歇着,明天还得早起,一大堆快递还没入库呢!红姐狐疑地看了男人一会儿,然后一扭身子,去吧!便把院门关上了。

红姐转身的时候,罗霄印慌得迅速躲到墙角处,等红姐进了屋,才敢出来把手中的湿衣服挂起来。

那晚的月亮很大,白白的光照在院子里,像洒了一地清凉的井水。月光仿佛是从地面上某个地方突然地冒出来,沿着院墙往上漫。罗霄印按了按紧张的胸口,嘘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上,罗霄印刚下楼准备去洗漱的时候,老罗已经在店门口擦拭他那辆老式的摩托车了。老罗用抹布蘸着水把前面的扶手、坐垫以及整个车架都擦拭得干干净净,然后又用一块干布把水渍擦干。

老罗听见罗霄印下楼,便在门口催促她,收拾好了吗?不早了!罗霄印说,快了,快了,然后匆匆换上鞋子,从餐桌上拿了一根油条就坐到老罗的身后。摩托车驶出街镇的时候,老罗加快了速度,罗霄印在后面喊,爸,你别开那么快,不安全!老罗开怀地笑起来,你听听,这风!罗霄印说,爸,你不应该再骑车,你不是不知道妈活着的时候最担心你骑车,老出事。老罗抽一只手出来,拍拍坐在身后的罗霄印说,没事。

罗霄印突然感到一阵酸楚,从身后抱紧了父亲,把脸贴到父亲的后背上。路边种着一排整齐的白杨,再远处是随风起浪的稻田,田间的小路有野草,有盛开的野花,一群群麻雀飞去稻田里偷食。

老罗他们走过以后,没多大会儿,镇上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这座小镇虽然只有两条街,但随着周边各个地区的发展,人来人往也并不稀奇,不过这个男人的行为举止有点怪异,免不了让镇上的人感到好奇。每个店面他都走进去看一看,也不买东西,似乎想要向店主打听什么,但是又张不开口。走到老罗理发店隔壁的那间小超市的时候,红姐正慵懒地躺在收银台旁边的躺椅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问男人,你要什么?男人看起来有点尴尬,说,我看看!红姐说,你想要什么我给你拿,我们镇上的超市都这样,东西比较杂乱。男人想了一会儿说,给我拿包烟吧,玉溪。红姐从香烟柜里取出一包玉溪递给他,他摸了摸口袋,好像打火机也没有。红姐笑道,要打火机吗?男人连忙点点头,说,要的。

男人接过打火机,立即撕开烟盒上的包装皮,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放在嘴上。但男人仍旧站在超市门口,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看着整条街,深深地从嘴里吐出一口烟。能找的都找了,只剩这最后一家店。红姐便搭讪道,你不是本地人吧?男人难为情地笑了笑,说,是的,是的!红姐挑高了音调笑起来,说,那你从什么地方过来的?男人客气地回答道,比较远,开了一夜车,今天早上刚到!

红姐又瞄了男人一眼,这个人看起来大概四十来岁,文质彬彬的样子,即使开了一夜车,身上那件灰绿色的条纹衬衫也是笔挺的,看不出有一丝褶皱。

红姐从躺椅上站了起来,给男人让坐,要不进来歇会儿,再走吧!男人看了看那把椅子,他真是觉得疲倦了,也不甘心就这样回去,便走到红姐刚才坐过的躺椅上坐了下来。

红姐问男人,到我们这里来有事吗?男人说,的确,我是在找一个人,一个女孩,我只知道她老家的大概地址,就在这条街上,她如果是回到这里的话,应该就是前段时间刚回来。高高瘦瘦的,头发很长,不知道姐姐你可有什么印象?

红姐一听叫她姐姐,把红姐给逗笑了。便故意逗男人,高高瘦瘦的女孩多了,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男人突然想起什么,忙把手机掏出来,指给红姐看手机里的一张照片。

红姐一看,照片里那个坐在主讲席旁的女孩看起来很像罗霄印,但是她不敢相信,她在心里嘀咕了一声,真看不出来!一个看起来如此简单随意的女孩,突然之间变成照片里耀眼夺目的样子,红姐心里的巨大落差让她觉得好像被伤害到了。

红姐停顿了一会儿,说,我好像见过这个女孩,她是做什么的?男人说,她是我们医院的医生。红姐哦了一声,又问,那你也是医生吗?男人说,是的。红姐问,那你怎么跑这么远找她?男人有些为难地解释说,她回来休假,但是她刚走,我们有一个科研项目非要她参加不可,可是我联系不上她,就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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