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尘缘

作者: 曹多勇

第一章:轧铁路

苏亚病逝后,宗平回了一趟陶瓷厂。厂子早已倒闭,宗平去那里的留守处,领取苏亚的丧葬补助费。早年陶瓷厂的大致布局是这样,中间是一条南北路,叫蔡新路。路东是厂区,路西是生活区。现在的留守处在路西,是当年的招待所。招待所北边是当年的单身职工宿舍楼。宗平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陶瓷厂,在单身职工宿舍楼住了两年,直到跟苏亚相识结婚,才搬出这座大楼。

后来陶瓷厂倒闭,厂区卖给房地产开发商,扒倒厂房和办公楼,盖起一栋栋的商品房。宗平从留守处出来,去那里看了看,认不出厂区原来的模样。搬家离开陶瓷厂,相隔二十二年,宗平头一回来这里。宗平想若是苏亚的灵魂跟他一块来这里,恐怕一样认不出来。

宗平向东走一走,走出厂东门,走上一条南北铁路。那个时候,货物运输主要靠火车,这里往北有四家国有煤矿,再加上往返车辆,这段铁路的繁忙程度是可想而知的。现在煤矿关闭,客车停运,铁轨上锈迹斑斑,荒草丛生,货车和客车全都没了踪影。

那一年,宗平跟苏亚谈对象,经常来这里散步。别人沿马路散步,叫轧马路。他俩沿铁路散步,叫轧铁路。头一回轧铁路,是相约看电影。他俩下班后去钢厂电影院看电影。苏亚前面走,宗平后面跟,前后相距有五十米那么远。那个时候,他俩刚谈恋爱,苏亚不好意思跟宗平走一块。路上有厂里的熟人,宗平和苏亚都怕遇见了。苏亚不敢看电影,同样怕在电影院里遇见熟人。电影院往南是谢三村,谢三村有一条通往铁路的斜岔路。苏亚走上铁路,沿铁轨方向一直向北走。走一段,苏亚停下来,宗平赶紧地撵上去。初夏五月天,刚下过一场雨,天气潮湿闷热,苏亚脸红心跳,头上冒出一层汗。

苏亚说,我不想看电影了,我俩沿铁路走回去吧。宗平点点头同意了。

他俩沿铁路向北走了四里路,才走到厂东门的位置。不时地遇见南来北往的火车,哐里——哐当——火车缓慢开过来。宗平与苏亚躲闪一旁,等火车走开,再沿铁路继续往前走。走一段,躲一躲,天色慢慢地黑下来。

苏亚伸手指一指前面的三棵槐树说,从那里走上去就到厂东门。宗平抬头看了看,脚下离三棵槐树差不多还有一百米。铁路路基两边是淌水沟,搭上四根枕木算做桥,有一条小路穿过三棵槐树去厂东门。树上有唧唧唱晚的鸟儿,树下有习习摇曳的微风。

他俩面对面站在槐树下面,彼此听得见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宗平瞅一瞅前后不见一个人,上前一把抱住苏亚。这一天,宗平头一回拥抱苏亚,闻见苏亚的体香,听见苏亚的心跳。

二十多年过去了,宗平重新走在这条铁路上,回想起他和苏亚轧铁路的那段时光,有美好的,也有不美好的。

宗平记得有一回,他俩路过一座涵洞桥,苏亚掏出一块手帕,先是使劲地擤一擤鼻涕后,一扬手把手里的手帕丢了。手帕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小鸟,慢慢地落在涵洞桥下面。什么事得罪了苏亚,宗平一点不记得。苏亚扔下手帕的样子,宗平记得十分清楚,就像在昨天,就像在梦里。当时,苏亚板着一张脸,上面有一些微微的红,很像他俩头一回拥抱的那幅场景,却又有着明显的不同。前者是害羞,后者是气恼。

天旱,涵洞桥下面没水,只有干裂的泥土,和大小不一的石子。宗平两眼紧盯着手帕,愣愣神,收回目光。宗平说,我送你回家吧。那一天,宗平送苏亚回家后,又悄悄地返回涵洞桥,捡拾起了手帕,洗干净,送还苏亚。

苏亚却冷淡地说,你没必要对我这样好。我嫌弃这块手帕,不想要了。

你不要这块手帕,我想收着。苏亚一把夺过手帕,揣进裤子口袋里。一块白色手帕印着淡蓝色的条纹。那个年代,不管是女孩子还是男孩子都要随身带一块手帕,擦脸、擦嘴、擦鼻涕。

后来宗平慢慢地明白,苏亚扔下手帕的那一刻,不是嫌弃手帕,是嫌弃他。

苏亚爸爸是厂里的工程师,妈妈是化验室的化验员。按照苏亚父母的要求,不说找一户书香门第的人家,最起码要找一个读书的孩子吧。宗平大学毕业,这一点符合苏亚父母的要求。但苏亚并不满意宗平,不是不满意宗平本人,是不满意宗平的家庭。在那么一个城市和农村二元对立的年代里,农村出身就像身上的胎记一般,就算外面穿上光鲜的衣裳,胎记照样消退不去。苏亚嫌弃宗平农村出身,嘴上不说,心里想起来就厌烦。

宗平说,你要是觉得我俩不合适,就分手吧。苏亚长叹一口气不说话。

第二章:补习课

苏亚算是宗平的学生。

宗平大学数学系毕业,分配到厂里教育科当老师。那几年,陶瓷厂扩张,招进来的年轻人多。他们多半初中毕业,小半高中毕业。教育科开设培训班,三个月一期,分期分批地培训刚进厂的年轻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青年人奋发学习的黄金时代。厂里花工夫帮助他们学习文化课,鼓励他们参加成人高考,上“五大”(广播电视大学、职工大学、职工业余大学、函授大学和夜大学,简称“五大”)。宗平工作半年,苏亚来上培训班,她报考的是卫生学校护士专业。苏亚高中毕业,母亲退休,接班进厂,在职工医院当护士,如果不去进修一张文凭,害怕将来被淘汰。

数学是主课,苏亚课上遇见难题就问宗平。宗平当面就能解答,然而数学知识系统性强,不是解答一两道题就能会的。苏亚要想多问一些问题,就得周末。好在苏亚脱产学习,不用回医院上班。宗平也愿意牺牲休息时间,帮苏亚解答疑惑。那个时候,每周只有星期天休息一天。星期天上午他俩各忙各的事,下午苏亚找宗平补习数学课。补习地点就在厂教育科办公室。办公室是一处公共场所,就算星期天,也不会只有宗平和苏亚两个人。厂里有一批上广播电视大学的年轻人,就在旁边的教室上课。

有一天下午,宗平给苏亚补习数学课到傍晚。他俩一块走下办公楼,临分别,宗平问,你有没有对象?苏亚迟疑一下说,没有。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苏亚想一想说,我要复习考试,现在不想谈对象。宗平只好说,那就等一等吧。

宗平问苏亚这件事,看似很唐突。苏亚这样回答宗平,倒是很冷静。往后却很被动。苏亚还找不找宗平补课?宗平还愿不愿给苏亚补课?一下子,他俩都陷入难为情的局面。办公楼在厂区中间位置,宗平回宿舍往西走,苏亚家在厂区外东北角,应该往东走。一时间,宗平和苏亚都站在原地不动弹。

宗平说,我回宿舍了?苏亚说,我跟你一块走西门。宗平问,你走西门不绕路吗?苏亚说,不算绕。

厂西门往北是搬运公司,搬运公司东边是子弟学校,穿过校园就到苏亚家。苏亚走这样的一条路,多绕一半路程。

宗平前面走,苏亚后面跟,相距十来步远。就算有熟人看见他俩,也看不出苏亚跟着宗平往厂西门走。宗平走出厂西门,过一条马路,对面就到单身宿舍大楼。宗平站在前面等苏亚。苏亚慢慢地靠近宗平,有三四步那么远停住脚。

宗平再一次说,我回宿舍了?苏亚问,你给我介绍的对象是哪一个?宗平说,等你考完试,我跟你说。苏亚问,这个人我认得?宗平不说话。我知道你说的哪一个!苏亚说过这句话,快速地向北走去。宗平站在原地看着苏亚一步一步走远,一点一点消失在暮色里。

此后,宗平与苏亚恋爱。他俩要是说起这天傍晚发生的事,苏亚断定宗平给她补习数学课,原本就是一个圈套。或许宗平最初没想到会有这样一种结果,却水到渠成地有了这样一种结果。

有这么一件事,当年宗平没跟苏亚说。看似这件事跟苏亚关联小,其实跟苏亚关联大。

宗平大学的同班同学中,只有两名女同学。其中一名女同学和班里的男同学公开谈恋爱,而另一名女同学则和班里的男同学偷偷玩暧昧。两位公开谈恋爱的同学,多次遭到学校老师的批评,毕业时一块分配到农村的一所乡镇中学里。另一对玩暧昧的同学,男的叫卢伟,女的叫吕馨,他俩毕业后,分配到了市区。宗平跟卢伟关系好,工作后依旧经常来往走动。卢伟跟宗平提出,叫宗平想办法从中撮合他跟吕馨的事。想什么办法呢?卢伟跟吕馨熟悉,缺的就是相互见面的机缘和空间。宗平想不到更好的主意,于是便打电话约吕馨,说周末三人一块去乡镇中学看望老同学。吕馨想一想便答应了。吕馨跟另一位女同学,说不上关系好,也说不上关系不好。

星期六下午,三人坐上长途车,傍晚时分到那里。那个时候,交通落后,两百里路程,中间转一趟车,走了四个多小时。不管是坐车上还是走路上,宗平都主动让位,让卢伟跟吕馨一块。镇中学是一所古色古香的学校,民国年间建造的。两位老同学请他们三人在镇上的一家餐馆吃饭,旅社是两层楼房,楼梯和楼板都是木头的,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在宗平的记忆中,吕馨算不上漂亮,身子微胖,大眼睛,一头乌黑的长发,梳着两根粗辫子,齐腰。卢伟跟宗平说,他喜欢看吕馨走起路来两根粗辫子一悠搭一悠搭地拍打在屁股上;还有她说话时,两只大眼睛一忽闪一忽闪的样子。吕馨的这两个特征,宗平也喜欢,只是宗平埋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他们三人在那里待了一个半天加一个晚上,星期天下午坐上长途汽车原路返回。隔一天,卢伟按照约定时间给宗平打电话。那个时候,打电话不方便。宗平这边打电话要从厂总机转出去而卢伟那边打电话要去学校旁边的邮电局。宗平问卢伟,吕馨怎样回复你的?卢伟情绪低落地说,吕馨说他俩不合适。宗平问,怎么不合适啦?卢伟说,这种话我怎么问。宗平安慰卢伟说,慢慢来吧,这不是一件着急就能解决的事。卢伟在那边不回话,急急慌慌地挂了电话。

时隔半个月,吕馨打电话跟宗平说,这个星期天上午,她过来拿磁带。宗平说,我送过去吧。吕馨说,我正好去那边的一个亲戚家。

教育科办公室有东芝牌彩色电视机、三洋牌收录机,这两样电器在那个年代都是奢侈品。不要说一般人家买不起,一般单位都没有。教育科要组织广播电视教学,这两样电器是必备的。就算闲暇里,宗平在办公室也很少看电视,白天电视上只有电视教学,没有其他电视节目。宗平喜欢听收音机,广播听得多,磁带听得少。在那个年代,磁带同样是稀有物品。吕馨说,她家里有磁带。宗平说,你带一盒我听一听。磁带是他们三人去乡镇中学看同学时,吕馨带给宗平的。一盒世界名曲,上面有舒伯特的《小夜曲》,勃拉姆斯的《摇篮曲》,贝多芬的《致爱丽丝》等十几首曲子。这些名曲,宗平在广播里听过,在磁带上还是头一回听。

星期天,宗平在办公室等吕馨。吕馨待了半个小时便走了。宗平想留吕馨在食堂吃饭,吕馨说,她跟亲戚说好的,晌午去他们家吃饭。这座城市东西跨度大,吕馨从东边过来,要走一个多小时。吕馨的亲戚家住矿机厂,矿机厂在陶瓷厂南五里路处。宗平送吕馨去公交车站,望着吕馨坐上公交车。

吕馨走后,宗平恍然大悟,吕馨原来是喜欢他的。宗平回办公室,前思后想好长时间。宗平问自个儿,我喜不喜欢吕馨?说不上多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有一个客观事实是,卢伟夹在中间,宗平从来没往这一方面想过。或许吕馨愿意去看那一对老同学,就是想等宗平表露心声。前后一天半时间,宗平一句示好的话都没说,吕馨就冷下一颗心。不管属于哪一种情况,只能说宗平与吕馨有缘无分吧。

上午宗平与吕馨在办公室见完面。下午辅导苏亚半天数学课,傍晚时分就跟苏亚提出介绍对象的事。

第三章:见父母

有一天,宗平和苏亚去铁路上散步出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从那往后,他俩再也没去铁路上散步。

宗平和苏亚已经习惯轧铁路,不喜欢轧马路。马路上,行人多,灰尘大。相比较,宗平更喜欢晚上约苏亚去铁路上散步。夜晚四周黑暗,看不到火车在哪里,脚下路基就开始震颤。他俩慢慢走到路基下面等火车经过,火车的声音越来越喧嚣,脚下的震颤越来越厉害。先是火车头上的大灯瓦亮瓦亮地直射过来,紧接着呼啸的火车身影铺天盖地地碾压过来。苏亚不由自主地往宗平怀里扑,脸紧紧地埋进去。宗平也趁势紧紧地抱住苏亚,感受苏亚的体温和心跳。火车的响声渐渐地远去,脚下的震颤渐渐地消失。宗平怀抱着苏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似两个泥塑人。

苏亚问宗平,你喜欢来火车?宗平回答,当然喜欢,来火车我就可以抱住你。

苏亚假装生气地一把推开宗平,自个儿走到铁路上面去。路基下面有水沟和石子,不好散步。苏亚往前走一段,宗平慢慢地跟上去。

这一天,就在他俩拥抱的时候,就在火车带动强烈的气流掠过他俩的时候,宗平的头顶被什么东西猛然地磕碰一下。一列绿皮客车,车窗一扇一扇半开着。车厢内的乘客不一定能看见站在路基下面的宗平和苏亚,但他俩能看到车厢内的乘客。可能正是乘客手里的一样什么东西,随手从车窗扔出来,正好砸在宗平的头顶上。瞬间,宗平头上就有黑乎乎的血水流出来,他惊慌失措地不知道怎么办。苏亚倒是显得很沉稳,她叫宗平原地蹲下来,苏亚伸手扒开宗平的头发,查看头上的伤势。黑夜看不清伤口,只看见一道血水弯弯曲曲地往脸上流淌着。凭借经验,苏亚知道宗平的伤口不算深,只是擦破一块头皮。苏亚掏出手帕,紧紧地捂在伤口上,再搀扶宗平回厂里,去医院清洗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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