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多么奇怪
作者: 邱贵平1
儿子丧命当日,魏季凤一边痛哭一边谴责从墙上摘下来的丈夫,谴责他对家庭的不作为,对儿子的不负责任。魏季凤越谴责越悲愤,那颗久经考验的假门牙竟然脱口而出。假牙没有直接落地,而是射中相框才掉下。假牙把相框上的玻璃击出一条蜿蜒的裂缝,丈夫的头像被粗暴而又不规则地撕裂开来。
魏季凤仿佛听到丈夫一声冷笑两声叹息三声怒骂,甚至感觉到那只独眼透过墨镜和玻璃,发出破碎而又锋利的寒光,不寒而栗的她下意识地捂住嘴……
丈夫本来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四十五岁那年见义勇为,牺牲了一只。那以后,除了睡觉,丈夫任何时候都戴着墨镜。见义勇为之前,丈夫一直是个科长,之后荣升副局长,算是好人有好报。
丈夫退休第二年就患了肺癌,癌细胞白蚁蛀木般蛀食着他的肌体,不到两年,四肢发达的他便骨瘦如柴。那只孤独无神的眼珠,几乎沦陷进眼窝,粗暴践踏着脸膛,不笑还好,一笑狰狞。
丈夫是睁着独眼死去的,放大的瞳孔发出幽怨的光芒。魏季凤想了许多办法,比如用滚烫的热毛巾敷,让儿子和孙子给他下跪,也没能够让丈夫瞑目。
大雪纷飞的那个晚上,儿子在城郊国道边一家小餐馆喝酒。儿子给一家小公司加班安装电线,老板挺客气,请他吃火锅。天气太冷,好酒的儿子喝了半斤高度白酒。那时不像现在,酒驾醉驾抓得严,开车也喝酒,喝酒也开车。
儿子喝完酒,骑上摩托车回家,速度比平常快许多。骑着骑着,一辆农用车从岔路口斜刺冲出。雪天路滑,对方虽然紧急刹车,车身还是凭着巨大惯性冲向儿子,儿子连人带车飞出去十几米远,脑袋撞到一块石头上,脑浆迸裂当场死亡。
肇事司机开的是黑车,没上保险,家在一百多里外的偏僻农村,车是他唯一值钱的财产。说它值钱,也才拍卖了三千多块,加上八磅大锤砸锅卖铁,总共赔偿一万块。车主愧疚而又坦诚:“我只能拿出这么多,要么你们把我枪毙了吧。”
因为酒驾,保险公司拒绝赔付儿子办驾照时买的人身保险,儿子死得极为廉价,一分赔偿也没有。
魏季凤之所以谴责丈夫,是出于恨,恨他当年太讲原则,没有利用手中的权力,给儿子安排一个好单位。
丈夫当了十几年副局长,权力虽然不算大,但由于含金量高,给儿子安排个好工作,难度不是太大。按照魏季凤的话说,局里的阿猫阿狗,都把子女安排得妥妥当当舒舒服服,不是吃全国粮票就是吃全省粮票,你堂堂一个副局长,安排不好自己的独生儿子,到了地下没脸见列祖列宗。
丈夫自觉问心无愧,把儿子安排进合成氨厂,响当当的国企,很多人想进还进不了。但儿子的理想工作是坐办公室,事业机关办公室首选,工矿企业办公室次选,他在合成氨厂并没有坐上办公室,而是一名爬上爬下的电工。
电工上班相对自由,可以做老鼠工赚外快,所以儿子根本不怕下岗。从某种程度上讲,下岗对他来说是好事,可以放开手脚赚钱。他同时兼着三家小厂的电工,收入是原先的三倍。
但是儿子并没有因此消除对父亲的怨恨,动辄横眉冷对,即便父亲患了绝症,态度也没有改变多少。
2
魏季凤也是工人,幸运的是,国企倒闭潮和下岗潮到来之前,她就退休了,算是老有所养。更加幸运的是,魏季凤和儿子一样,拥有一技之长,而且她这一技之长比儿子那一技之长含金量更高。
魏季凤十八岁参加工作,一参加工作就做会计,一做几十年,真账做得炉火纯青,假账做得滴水不漏,多次荣获珠算比赛冠军,在当地会计界小有名气。
魏季凤前脚尖国企退休,后脚跟私企上班——老板慕名请她去的,工资是在国企上班时的两三倍。退休工资加上打工工资,魏季凤的收入一度高过儿子。
丈夫患病四年,魏季凤辞职照顾四年。其间,不断有私企老板联系她,个别心急的老板,竟然赤裸裸地问她,你老公怎么还没死?这样拖下去,对你我都是损失。我现在这个会计,做账水平太差劲,我的损失很大。
老板狗嘴吐不出象牙,要是以往,魏季凤一定会痛骂一番,骂完了,还要操起算盘扇他耳光,把牙齿扇掉几颗。
现如今,本该生气的魏季凤却没有生气,非但不生气,内心深处的深处,水井一样深的地方,还生出丝丝自豪:老娘可是一个有本事的女人,老头子啊老头子,你这个病虽然大头是国家出钱帮你治,我照料你可是天天都在损失钱,时间对我来说真的就是金钱。
魏季凤曾经有过让媳妇侍候丈夫的想法。媳妇早儿子两年下岗,她那个厂是集体企业,厂小势弱没人管。但是媳妇不在乎,儿子会赚钱,完全养得起她。
媳妇先天好吃懒做,后天四体不勤,身体又不太好,好吃懒做起来更加理直气壮。其实媳妇没什么大病,就是这里痒那里酸的。按照魏季凤的话说,她那个病是懒病。下岗之后的媳妇除了打麻将,什么也不干,懒得更自由、更幸福。
媳妇就是不好吃懒做,身体好得像田径运动员,也不会照料公公,她心里也怨恨着呢。公公不仅没有帮丈夫找个好工作,也没有帮她找个好工作,既然做公公的这么“大义灭亲”,做媳妇的就没有义务尽孝。
在子女的工作安排上,公公并非没有作为,女儿就被他安排进了“吃全国粮票”的好单位。掌心掌背都是肉,女儿又是老大,魏季凤和儿子儿媳对此没有意见,有意见的是,既然你能让女儿吃上全国粮票,为什么不能让儿子儿媳也吃上?这不是重女轻男吗?更何况,女儿是在你当科长的时候吃上全国粮票的,当了副局长,儿子儿媳反而吃不上,说得过去吗?
婆婆对着公公的遗像破口谴责、谴责得假牙脱口而出时,媳妇心里解恨极了,备感亲切温馨,竟然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她的丧夫之痛。那一刻,魏季凤这个矮小干瘪的老太婆,在她眼中高大起来,相依为命的感觉油然而生,那么强烈。
3
丈夫一死,魏季凤便重操旧业。
儿子似乎不乐意:“我说魏会计,你不是有退休工资吗?”
儿子偶尔叫妈,大多时候叫魏会计,魏季凤并不计较,但只允许他这么叫,别人不行,这是给儿子的福利。
“你呀,一说到钱,口气就变了。”
“珠莲赌得越来越大,输多赢少,我还要给她缴社保,七七八八加起来,每月花在她身上的钱,少说一千,加上卡卡的开销,我赚的那几个钱所剩无几。”
“你可是没有给过我一分钱,我还要倒贴你们,家里的柴米油盐,基本是我出钱。”
“你有退休工资嘛,老头子活着的时候,也有退休工资。”
“你爸的退休工资,只够他看病吃药,虽然国家报销大部分,自己也是要掏钱的。后来医疗费用不断提高,他那点退休工资只够看病吃药,你和你姐可是一分钱没出。”
“你又没问我要。”
“你就是嘴上孝顺,心里巴不得我去上班。”
“魏会计,我亲爱的老妈,你想哪去了,把自己儿子想得那么坏。”
“我的儿,不是妈把你想得那么坏,是妈要做最坏的打算。下雨难借伞,生病难借钱;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你爸说跑就跑了,说到底,人还是要靠自己。”
“说来说去,你就是觉得我这个儿子靠不住。”
“卡卡要靠你,珠莲要靠你,我要是再靠你,你以为你是参天大树?”
“魏会计,我不跟你争了,我们都靠你行不行?”
儿子一语成谶,卡卡和珠莲真要靠魏季凤了。
儿子出事前请他吃饭的那个老板,正是丈夫死后魏季凤上班那家公司的老板。那天,老板说要找个电工安装线路,魏季凤听了,连忙说:“太巧了,我儿子是高级电工,活干得可好呢。”老板说:“那太好了,明天就叫他来吧。”
儿子出事,老板包了两千块钱丧礼,对魏季凤说:“你儿子的死,我负有一定责任。”魏季凤说:“如果你有责任的话,那我也有责任,是我把儿子介绍给你的。你已经很够意思了,要怪就怪他自己,酒后怎么能骑车呢?”老板说:“你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魏季凤说:“想得开是天堂,想不开是地狱。”
老板原以为魏季凤承受不住丧子之痛,不可能再来上班,小心翼翼道:“魏会计,你看公司的账……”魏季凤打断他:“老板你放心,一个礼拜之后我照常上班。如果到时不来,你尽管换人。”
魏季凤如期上班那天,老板说:“魏会计,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说。”魏季凤一挥手:“只要公司兴旺发达,我什么困难都能克服。”
老板既敬佩又感动,次月给魏季凤加了工资。
那阵子,除了上班,没有串门习惯的魏季凤隔几天吃过晚饭便溜出门,深夜才归。难得开口的卡卡问她去哪儿,她眼睛一瞪:“小人别管大人的事,读你的书做你的作业。”珠莲问她去哪儿,她同样眼睛一瞪:“管好你自己,自己都管不好,一身的麻将味,有什么资格来管我?哼!”
毕竟要靠着婆婆,珠莲嘴上不敢顶撞,心里却很是不爽,常对闺蜜暨麻友抱怨。
“我家那个老太婆,儿子尸骨未寒,她就自顾潇洒,经常深更半夜不回家。”
“天啊,年纪一大把,还这么热爱夜生活?”
“你以为。”
“是不是跟哪个老头子搞上了?”
“那倒不至于,就她那样,除了我那死去的公公,谁看得上她!”
“这年头,难说。她长得虽然不怎么样,年纪也大了,可是有钱啊。人家看中的,不是她的人,是她的钱。人老了就跟小孩子一样,好骗。我听说,你婆婆脑筋有点短路,如今电工儿子一死,没人维修,那就更好骗了。”
“你听错了吧,她脑子好用得很,不然那些老板看得上她?”
“不管怎么样,你要跟她搞好关系,尽量把钱弄到手。不看僧面看佛面,卡卡毕竟是她亲孙子。”
“这个卡卡,实在不争气,就爱看乱七八糟的书。”
“不是我说你,你就争气了?天天打麻将!”
“嘻嘻,你就争气了,不也天天打?”
“我俩都不争气,跟你婆婆比差十万八千里。说心里话,我很敬佩你婆婆,退休了还能发挥余热,养媳妇养孙子。我好像听你说过,你婆婆会骑摩托,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
“了不起,我越来越佩服她了。”
“喂,我说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作为闺蜜,我站在你这一边;作为女人,我站在你婆婆那一边。”
4
魏季凤上班的那个公司,在一个叫十里铺的地方,紧挨国道。国道是当时最好的道路,但这并不意味着交通方便。十里铺距魏季凤家八里半,不通公交。对于骑自行车上下班的魏季凤而言,路漫漫其修远兮。中午不回家,公司有食堂,伙食虽然一般,总比回家吃饭省力省事。
骑了一个多月自行车,魏季凤决定更换交通工具。当然不是换轿车,而是换摩托车。当时轿车是顶级交通工具,摩托车是高级交通工具。她老板混得算不错了,也买不起轿车,亲自骑摩托车上下班。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讲,混得不错的人,都买了摩托,魏季凤儿子就买了。
路上车辆不多,交通却乱似农贸市场,没有一盏红绿灯,行人随意横穿马路,醉驾屡禁不止,酒驾家常便饭,反正没有酒精测试仪,更没有监控摄像头。
这种混乱、嘈杂和疯狂的交通,却有着内在的逻辑和意义,尽管行人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司机想怎么开就怎么开,不过大多数人都能抵达各自的目的地。
魏季凤天生一副好嗓子,厂子红火那些年,节庆日经常举行歌咏比赛,合唱她是领唱,独唱她鹤立鸡群。
喜欢唱歌的儿子,并没有遗传母亲的歌喉,跑调跑得比摩托车还快,但不妨碍他引吭高歌的积极性,夜夜笙歌不至于,每周至少三歌。对他而言,唱歌是次要的,和包厢里的小姐打情骂俏眉来眼去才是主要。
儿子把挣来的钱一部分交给珠莲,一部分拿来花天酒地。儿子迷恋歌厅,珠莲则万般皆下品唯有搓麻高,该给的钱给她,你玩你的我玩我的,相安无事。
儿子每月至少请母亲卡拉OK一次,魏季凤有请必到,浓妆艳抹隆重登场,唱的尽是老掉牙的歌,唱得最好、最动听的是《妹妹找哥泪花流》,每次都唱得泪光莹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