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之死
作者: 唐棣一
快,真快!
不到俩月,小杜决定买房。城里上班,郊区租房,十多年来压根儿没想过这回事。现在从住的地方,打车到地铁站,十五分钟。他不会开车,日常地铁通勤,着急了打车;不着急,下地铁走路回住处。对回家路边一片刚建起来的小区,他没谈朋友时,从不扭头看一眼。等他注意了,欧式大门已矗立眼前,“嚯!”有次他走过那里,停住脚步,想自己年纪不小了,现在又遇上个合适的女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求婚的地点选在小区对面,再有一张靠窗的桌子,透过窗户,看得到那个高高的欧式大门,这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综合考虑,要找符合条件的地方,只能去十字路口东边工厂区里的小饭店。小杜和小柴租住的青年公寓,正好在新小区两头。
时间退回到九月底的一个晚上,两人从新小区两头来到工厂区这边,一个叫聚缘公寓对面的小饭店。附近天一黑,一个人也没有。其实,他们约会的时间并不晚,坐在靠窗桌边时,女孩感慨来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又随手对窗外一指,脸上露出一种有些害怕,又有些不解的神情。
聚缘公寓门口,那群手提菜篮和外卖的男女正说说笑笑。叫公寓只是好听,其实就是个杂居区,旅店、工厂、网吧、洗脚屋,从左向右,填满了三层楼。看上去每一层似乎都有一扇永远打不开的窗,窗前拧着数不清线头的电线。
“附近不都差不多嘛!除了那儿。”
窗外不远处的那个带欧式大门的小区。小区特色主打阳光空间,双数楼层都有一个露天阳台,整栋楼也最大程度减少遮挡,视野极其开阔。这在A城是很少见的。小杜在女孩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丝羡慕。这顿饭是计划的一部分,吃到一半,小杜点了一瓶酒,这时小柴忽然有些吃惊,也有些紧张。她等着一切。最后,小杜和她干杯庆祝,有些尴尬,最后才掏出了一个蓝色小盒子。女孩把戒指戴在手指上,迎着饭店橘黄色的光,来回地转,来回地看。吃饱喝足,回去的路上,路灯照出一层黄光。路灯与路灯之间的地方不够黑,接近灰色。他们牵着手,从那片灰色里走出来,抬头望去,是那个巨大的楼盘广告牌。
他们站在广告牌下,广告上描绘的蓝图倒像是他们不久的将来。谈朋友没多久,两人很快就进入了家庭状态。这份爱情朴素又实际,实际到没有鲜花,没有甜言蜜语。九月领证之后小杜就在筹备办第二件事。可能因为地处郊区,才能有视野如此开阔的小区吧。
小杜查过了,十二层刚好有现房。十一月初,他们一商量交了首付。从售楼处出来那天,卖楼人说他们运气真好,十二层可是小区最好的楼层!赠送大阳台,视野好得不得了!
小柴比小杜小十岁,大学刚毕业,上班一年。平时相处,都是她小嘴叽叽喳喳,小杜在旁听着,笑呵呵看着。小柴这个姑娘就像个麻雀,小杜说,小时候自己总是一个人秋天的时候去田野里玩。秋天的田野,一天到晚,回荡着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而A城的秋天,风声吹跑了一切。一到下午就刮风,一刮风就降温。那段日子,小杜装修新房,回家会早一些,路过十字路口时,不得不拽严了领子。
在这条路上他还有个发现,入秋以来,经常有闪着红蓝色警灯的车,从胡同里出来。这天警车叫唤着,远去了。粥屋里几个中年人指着窗外驶过去的警车议论说,你让大家怎么办!大家都是人啊,生活不就这样吗?
小杜坐在那,也在考虑自己的生活。还是现在的生活好。正想着,电话打断了他。女朋友坐上地铁,一个半小时,出地铁打个黑车,十五分钟后就该进家门了……出了粥屋,从聚缘公寓门口走过。地下室里跑出来一个人差点撞倒他。回头一看,是一个有过几面之缘的人。他们总在附近见到。他小声跟面前说对不起的人叨咕:“没事,没事!这是急着干啥去?”
“英雄救美呗。这不刚过去一辆警车嘛,洗头房又抓人。”
除了这次,小杜和这个撞他的人还见过一次。上次记下一个奔跑的背影,这次看清了脸。他长着一张好看的脸,很年轻,只是留着胡子显老。第二次见面还是在这条路上,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搂着一个浓妆女孩的肩膀,朝他走来。小杜没想到这人如此热情:“杜哥好!”而后,转身跟女孩介绍:“这是杜老板。”
那人说完,把脸对着身边的女孩。女孩另一只手上,提着一袋苹果,在小杜点头时,她摸出苹果,塞进男孩嘴里,顺势把他推开了。这对小情侣没走出多远,又开始和人聊起来。远远地,就传来他们嘎嘎的笑声。到家之后,小杜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他们那么开心过。
人和人不一样,人和人也一样。看怎么说,他和这些人不同的地方很多,但是有个共同点,就是现在都需要钱。在他眼里,钱是四个烤漆门、一个钛镁合金的阳台门、一组橱房柜、钢化玻璃的双控电开关、一个触控版浴霸、集成吊顶方灯、一个人体感应灯、一套太空铝浴室架、一张吸水硅藻泥脚垫、一台电热浴霸、十七个单开双控开关和十五个双开双控开关……钱花得很快,小杜每天都为新家添点什么。小柴进家门后,把装修进度检查一遍,又跟小杜商量如何好好利用一下这个阳台。这个阳台像一个院子,十三楼没有阳台,再上面就是十四楼的阳台。这个设计吸引了小杜,他说,自己的愿望就想有个大阳台,可以种点蔬菜、将来烧烤聚会。小柴说,花草安神,要种花,这么大的地方不能浪费了。小杜睡眠一直很好,不太理解神经衰弱是怎么回事。年纪轻轻的小柴长期失眠,睡前半小时必须吃褪黑素。既然花草可以安神,那么他就下单把留意很久的花圃买了回来。两人每次到新房来,都会享受一下这个额外送的空间。这天阳台角落多出了一个花圃,小柴一看到,就跑了过去。然后他们商量搬家的日子。
那个日子越近,他们心里越激动。搬家那天晚上,小杜早早给搬家公司打了电话,然后立刻赶回新家。等小柴站在家门口时,她的所有行李已经安静地躺在了新家的木地板上。这些物品在屋子里散发出熟悉的气味。两个人四处走动,光跟随他们一会儿亮、一会儿暗。每当收拾完一处,小柴就嘀咕一声“真好”。也许,这股兴奋会让两人彻夜无眠。不过小杜倒是想在这个重要的时刻浪漫一下。
“咱明天再说吧,我们先躺下。”
小杜喊完回了卧室。等了好一会儿,又坐起来。阳台上一直窸窸窣窣。小柴把花圃铺好营养土,浇上水,他忽然模仿小柴的音调和语气,在旁边说了一句“真好”。小柴回头,就笑了,小杜也笑了。不知不觉,将近凌晨。远处天空变得晦暗。等到她扶着栏杆站起来,晦暗的地方已经变黑了。从他们的角度望去,那片地方笼罩着一层灰褐色的烟,还能听见缥缈的汽车声和细碎的人声……外界发生什么和都他们无关。两人热烈地亲吻。小杜疯狂地趴在小柴身上发力,沉浸在幸福中。最后一击,随着汗水的落下,即将到来。这时门外忽然传来 “砰”的一声,声音瞬间向四周迸溅,像黏在碎玻璃上一样,哗啦哗啦地卷在风中,贴着水泥发出咔嗒、咔嗒的振动。
小杜双手撑在床上,头扭向卧室门。小柴和他看向一个方向。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什么声音?”
小杜咽了一口唾沫:“可能是风声吧……”
“打开卧室门,走过去,就看到阳台那边乱七八糟,半扇玻璃门也碎了,满地碎玻璃,还有血……不知道怎么回事啊,睡着睡着,忽然听到一声巨响!”
一个警察从小杜身边走开,又去和勘查现场的法医凑近,低声说了些什么。他们站在阳台上,仰头看了看对面十五楼歪掉的空调外机,对面十三楼室外私自加装的铝合金花架已经断了,还有十二楼阳台外面带有血迹的瓷砖裂痕……另一个警察则在客厅里问他,要不你们先搬出去一段时间?
他们说话时,卧室门紧闭,小杜扭头看了一眼,时断时续的哭声,从门里传出来。等他们把尸体抬走,小杜赶紧把砸断的衣架和花圃扔进门外的楼道里。小柴在卧室躺着,背对门口,下午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体上,看上去一片温暖。
小杜抱住她时,发现她的身体冰凉。
“走了吗,弄走了吗?”卧室的门微敞,小柴转过身,眼里带着泪水,“快把门关上,快关上!”
小杜从门缝向阳台扫了一眼。地面上偶尔闪光,可能是残留的玻璃碎片,还有一些擦不掉的血迹粘在玻璃门上。东西都搬走之后,大阳台显得十分空旷,像从来没有人住进来过。其实谁都清楚发生了什么。
在差不多相同的时刻,对面的小区发生了一场火灾。正是安全隐患联查期间,全市警察集中到一起,短时间内成立大小上百支小分队,彻查这片区域。小杜去派出所时,大家谈的是“没看新闻?大家加班加点,没日没夜的搞清查、排除安全隐患……”而他只想知道那个落在自家阳台上的人到底是谁。
“知道他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人都没了。”
警察的话说不到他心里。他好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心情了——既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又不想知道。也许,那个人只是凑巧落到他家阳台上。
“大火死了人,你们当然要去管,我家阳台上死了人你们就不管吗?你让我一个平民百姓怎么办?我总得给我老婆一个交代吧?她本来就神经衰弱,都两天没合眼啦!”
他的声音比原来大了不少。后来他又去派出所问过几次,仍没有新答案。警察慢慢有些不耐烦:“现在这事已经和你无关了。”
小杜拍了桌子:“怎么会无关?我家活活被他给毁啦!”
阳台出事之后,他的妻子小柴也像差点死了一样,总是失神地趴在床上,在半夜长久地隔着卧室门,凝望阳台的方向。以前家里都是小柴开玩笑,现在她整天只说一句话,你听,阳台上有声音!本来说住进新房后就要去操办婚礼,现在全无心思。有时,小杜半夜醒来,一摸身边是空的,吓得站起来,紧张地推开门,他跑到阳台上之后,才听到屋子衣柜里发出声音:“吓死人了。我在这,刚才被那声音吓死人了。”
这样的情况还有好多次。大阳台上的地板已经被擦得一尘不染,小柴还是说,有血腥味。后来她在白天,动手自己擦,导致手都擦破了。小杜去拉她的手,小柴奋力挣扎,力气忽然变得很大,拦也拦不住。最后小杜一把抱住她,她才呜呜哭着,停了下来。
二
A城的情况就是这样,很多人住郊区,每天去城里上班。刚到A城时,小马和他大一岁的小金同住。他们都初来乍到,年纪又小,只能先在附近的服装厂打零工。服装厂分给他们的宿舍就在地下室。这地方有一个特点,租户大多是外来务工人员,同住一地,哪里来的都有,彼此并不认识。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是背井离乡辛辛苦苦打拼的人。小马每天上班很累,不爱说话。小金却是个大嘴巴,路上逢人爱打招呼。有几次那人走了,他就问小金:“谁呀?我咋不认识。”
“咱们左边的新邻居。”
“左边?不是个厕所吗?”
“要不就是右边?反正不远。我哪记那么清楚!”
没人知道聚缘公寓的地下室里都住着什么人。有次下午,他们在公寓外的路上遇见一个女孩。小金又是笑话不断,格外激动,他说话声音大,一激动更旁若无人。好多路人斜眼看他们。小马走也不是,听也不是。最后女孩从手上提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个苹果,塞在了小金嘴上:“让你说!再说!”
女孩一看就不是服装厂或印刷厂的女工。丝袜、短裙、蓝眼影、细高跟鞋。小马被她抖动的红唇和扭着的身段,忽然搞得有些不好意思。后来他们一起往前走去。又走了一会儿,女孩在一个街口拐进去。那条街不长。
“咋样?刚认识,叫小满。”
走在前面的小马是个紧嘴子,不说话就是不说话,一说话就是好多个字:“刚刚刚认认识识,就塞塞苹果?”
“别忘了这是哪里!”
好像什么事到了A城就变了。他们走着走着,小金想起什么似的:“还记得那天,咱们打赌说有个奇怪的尿声吗?就那天下大雨……”
下大雨那天晚上,小马一进门就看到小金半张脸贴在墙上,塌着背,浑身都在使劲,似乎听力会因为他额头绷紧的血管,而变得更加灵敏。
“站着干吗?快!”
小马脱了鞋,耳朵一点一点凑近泡沫隔墙。撒尿声清亮异常,连贯有力,像回来路上的雨水,泼洒到路面上,顺着下水道哗哗地流,让人有一种醒神的感觉。宿舍不隔音,有时他们睡着睡着,半夜会被尿声吵醒。睡不着,就研究撒尿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小金摸着脑袋:“有点奇怪啊,以前没听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