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灯
作者: 李樯掌心里都是汗水
我女朋友叫陈瑜,文文静静的,严格说来不能算漂亮,但我就是喜欢她。一旦喜欢上,怎样都漂亮,尤其是她的皮肤,白里透红。也是从陈瑜身上,我开始意识到人种这个问题,她就是那种白里透红的种,跟我肤色暗黄的种不一样。但不知从哪天起,我发觉肤色同样属于暗黄种的田奇经常有事没事地跟陈瑜套近乎,内容无非是讨论习题,还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这就有点搞笑了,田奇的成绩比陈瑜好,你老是拿个破题目蹭到她身边声称讨教,这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吗?如果说是为了帮陈瑜提高成绩,那也轮不到你,不还有我吗?你成天凑上去算怎么回事。陈瑜似乎很能理解跟田奇说话会带给我什么样的感受,所以总是一本正经的,偶尔会出于礼貌笑一笑。有时候在往返宿舍和教室的路上,眼看田奇追上来搭讪,陈瑜既不躲避,也不张扬,分寸拿捏得刚刚好。倒是田奇无所顾忌,在全班同学面前甚至当着我的面和陈瑜高谈阔论,不时朗声大笑,好像没有别的意思似的。有好几次,我脸上有些挂不住,差点儿冲上去制止田奇,但都忍住了。全班同学甚至别的班级许多同学都知道,陈瑜是我肖亮的女朋友,田奇是我最要好的哥们儿。令我不安的是,早恋毕竟不被支持,我们的恋爱关系像一层浸水的作业纸,一戳就会破个洞。所以表面上看起来,我们并没有死去活来,如胶似漆。我能喜欢陈瑜,别的男生同样可以喜欢她,包括我的铁哥们儿田奇,还有班长、体委,我能看出来,他们对陈瑜都有那么点儿意思,不管那么点儿意思是不是真的,反正我是有危机感的。但只有田奇最放肆,逐渐他的贼胆越来越大,不久就发展到无视我存在的地步。
为此我仔细回顾了一下跟陈瑜的关系,我们两人的恋爱关系是不容置疑的,这是从高二就确立的。我尽量劝导自己站在陈瑜的立场考虑问题,田奇是她男朋友最好的哥们儿,那么她和田奇也可以比跟其他男生走得更近一些,甚至像朋友那样,这是完全符合逻辑的。说到底,做得不对的还是田奇,成天像根甩都甩不掉的尾巴一样在陈瑜左右摇摆,我反倒显得多余了。我只能期待田奇自己明白过来,稍加收敛,那样的话,我们仍然可以像以前那样。很显然,田奇对我的思虑视而不见。他总是寻找一切可能接触陈瑜的机会,完全把我和陈瑜隔离开来。我已经有整整两个星期没能跟陈瑜说上一句话了,要命的是陈瑜和田奇居然一副很谈得来的样子,笑容也明显增多了。
一天午饭后,大家在宿舍睡午觉,我躺在床上,睡不着,看了看田奇,他好像是睡着了,但没一会儿他就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下床穿鞋,走出宿舍。关门时,他还朝我瞥了一眼。
我尾随田奇下楼。田奇回头看了看,没看见什么。夏天的阳光晒在篮球场上,空气好像要燃烧起来。田奇从篮球场边的单杠下面穿过,然后横跨篮球场,像一只去偷食的麻雀。这时陈瑜的影子出现在另一条小路上。她正走在一座破旧建筑物的阴影里,建筑边上是一些成年的合欢树,在骄阳下蔫蔫的,但陈瑜的身影是那么美好。我口干舌燥,忍不住扯了下圆领衫的领口。
教室里只有田奇和陈瑜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说话的声音很小。田奇说,就要高考了,你考不上大学怎么办?陈瑜一脸茫然地摇头,嘴巴张了张,没说什么,或者是我没听清。田奇又说,肖亮差不多能考上,如果他考上你没考上,或者你考上他没考上,或者你们都考上了却不在一个地方,你们怎么办?
陈瑜仍然没吱声。
你爱肖亮吗?
陈瑜没点头,也没摇头。我心里大喊,狗日的,她爱不爱我关你屁事,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果然,田奇紧接着就坦白了,说出了他真正操心的事情。田奇说,那我要告诉你,我也很喜欢你呢?
陈瑜的脸色有些难堪,嘴巴嗫嚅了下。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我的小可爱陈瑜,她一向那么文静羞涩,怎么能回答出这么突如其来的问题呢?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也没遭遇过这阵势。
我知道你在顾虑肖亮,但现在我们抛开他,就说我和你。田奇直勾勾地看着陈瑜,大有泰山压顶之势。陈瑜的鼻翼翕动着,鼻尖开始冒汗,我的小可怜,我知道她一紧张,鼻尖就会冒汗。我有点为陈瑜的不争气感到生气,这有什么好紧张的,一句话不就把狗日的打发了吗,难不成你还有别的想法?我一只拳头抵在墙上,掌心里都是汗水。我诅咒着,田奇你个狗日的,你这个狗日的,接着一脚踹开教室门,风一样冲到二人面前,砰的一声将拳头砸在课桌上。陈瑜吓了一跳,立起身子,瞪大眼睛看着我,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羊羔。
“嗨,哥们儿,你这算什么?”我瞪着田奇。
窗外吵闹的蝉声已经听不见了。田奇僵着头,似乎有些委屈。狗日的你有什么好委屈的,委屈你最好的朋友居然跟踪你,偷窥你的一言一行吗?你的一言一行难道不应该受到监视和控诉吗?哦,现在你反倒委屈起来,一副受到伤害的熊样,受伤的明明是我好不啦。那一刻我有些糊涂,似乎也觉得理屈,我那样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何尝不是无根之木。田奇完全可以反击我,凭什么说你是陈瑜的男朋友,我和其他男生都可以是她男朋友,你凭什么一副理所当然是她主人的姿态。如果田奇如此反击,可能会令我理屈词穷,但以当年懵懂的少年认知,他显然还没有这么高的情商。他只能站起来,夹着尾巴离开了教室。我似乎赢了,不过赢得也有些悲壮。我像一头终于战胜对手的公狒狒,爱怜地看了一眼惊魂甫定的陈瑜,然而陈瑜并没有像母狒狒那样依偎到胜利者的怀里。我们只是静静相对,僵持了一会儿,陈瑜站起来,快步走出教室,撂下我一个人僵立在那儿。我看着陈瑜小巧可怜的背影,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大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追了出去。陈瑜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却加快了脚步。我也加快脚步,陈瑜则一溜小跑,逃也似的钻进女生宿舍楼。我没辙了,只好停在篮球场中央,任凭阳光炙烤。我的两腿在发抖,虚弱得像要在炽热的空气里燃烧起来似的,或者像一支冰棒那样融化掉。
初吻是这样发生的
陈瑜家在学校往西的方向,我家要往东去十几里地,之前周末回家,我会陪陈瑜走上一段路。我们骑着各自的自行车,在乡间公路的树荫里穿行,话并不多,甚至一路无语。有一次我拦住陈瑜,她被迫停下来,手扶着车把,略感紧张而又略含期待的眼睛里闪耀着青涩的爱意。她似乎知道我想干什么,想抗拒又有些犹豫。我把自己的车子锁到路边,抢过陈瑜的车把,她顺势把车子交给我。我跨到车座上,脚尖点地,指了指后座,示意陈瑜坐上来。我载着陈瑜一路前行,忍不住吹起口哨。为了讨好陈瑜,我练过好几支口哨曲。见陈瑜喜欢,我吹得更带劲了,即便双腮酸痛也心甘情愿。
路上开拖拉机或三轮车的人呼啸而过,有的还回头看一眼我们。陈瑜已经感到难为情,低头不语。她手抓后座钢条,显得有些紧张,我腾出一只手,伸到后边去捞她的手腕,让她搂我的腰。陈瑜没有就范,我折腾了好几次也没成功,最后只好放弃。离家还有老远,陈瑜拍打我的后背,示意我停下。她从自行车上下来,抢过车把,用眼神示意我该回去了,天已经黑了。我这才注意到,天真的黑了,远处一些人家的窗口亮起点点灯火。我头一次觉得那些灯火很美,既安静又柔和。我放下陈瑜,头也不回地朝她挥挥手,徒步回到锁着我自行车的地方,乘着点点灯火的微光回家。
我和陈瑜的爱情,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体验便局限于此,局限于神交,都是在两个人的脑子里进行的。如果你也是那时的少年,尤其是高中时谈过恋爱,一定会记得那种体验。那是说不清的,即使说出来也枯燥乏味,我要说的是我跟陈瑜另外那百分之十的爱情。
高二分文理科时,我跟她分到一个班,我坐在她前一排,一人坐一张课桌。当时全班四十九个学生,二十个女生,二十九个男生,两个男生一张课桌,两个女生一张课桌,这就意味着必定有一个男生要坐一张桌子。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得以坐一张课桌的了,感觉特别好,但也难免有些落寞。尽管周围都是人,但一人一张课桌,还是会有种落单的感觉。
陈瑜的同桌是个刁钻的女生,长得比陈瑜漂亮,脾气也大。两人起先还有说有笑,貌似成了闺密,可时间一长,不知为什么话就少了。那个女生经常刁难陈瑜,依仗自己的漂亮欺负她。她尤其不能忍受我回头跟陈瑜说话,我们一说话,她就噘起鸡屁眼似的小嘴,再翻个白眼,然后埋头做习题,写得飞快,捏紧笔杆的食指要崩断了,笔尖似乎要穿透习题簿。陈瑜有点无奈,可是以她逆来顺受的脾性,从不反抗。我看不下去,对陈瑜说你干脆搬到我这儿算了,咱俩坐一块儿。陈瑜眉间流露出欣喜,显然是乐意的,可她有顾虑,我当然也不是没有顾虑。她表露出担忧,同时也表现出她理性的一面,这一点在她和我分手时表现得尤为突出。而我已经陷入了我们坐到一起的美好想象,故作洒脱说,怕什么,要是班主任问,你就说你们俩合不来,老是拌嘴,影响学习,来,我帮你搬书吧!
书很快就搬完了,我用铁书立将两人的书在课桌的前边整齐地码好,中间放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将两人的书分开,以免混淆。我双肘平放在课桌上,挺起胸脯,直视黑板,嗯,挺好的,原来两个人坐一张课桌一点儿也不挤。陈瑜看着我,我也看着她,两人都忍不住有些害羞。
接下来就是难以名状的愧疚和不安。上班主任的课时,我的心怦怦直跳,陈瑜就更别提了,好看的鼻翼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上身纹丝不动,像在等待一场宣判。班主任发现了我们,先是一愣,然后嘴角令人迷惑地牵动了一下,便再也不看我们。我稍稍放松下来,进入正常的上课状态,陈瑜却始终放松不下来。
这种紧张的状态持续了个把星期,所幸并没有那种令人忧虑的强力介入到我们坐到一起这件事情上,两个人也就逐渐平复了。
第一次握陈瑜的手,是在课堂上。上课的时候,我和陈瑜的手都放在下面,搁在长条凳上。我慢慢将自己的爪子伸过去,轻轻地蹭了一下她。陈瑜装出一副认真听课的样子,不作回应。我知道这是默许,便将自己的手掌覆盖到陈瑜的手背上,她仍然没有反抗。我得寸进尺,干脆抓起陈瑜细嫩的小手,跟她十指相扣。我们的手心里,紧张得都是汗。我们都坐得笔直,四只眼睛假惺惺地盯着黑板。上课的老师当然不是傻子,知道我们在下边干的勾当,但奇怪的是,他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我在老师的目光中也会哆嗦一下,陈瑜趁机抽出自己的手,抓起笔做课堂笔记。
星期天下午,我骑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回到学校,在女生宿舍楼下,正好撞见也刚回到学校的陈瑜。她对我莞尔一笑,好看死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那天我实在有点儿酷。额前的头发有点儿卷,这是上午我在家用堂弟的电梳子梳了两小时才梳出来的。由于不大会用,有些头发都电焦了,发出一股煳味儿,头发稍稍变得焦黄,但这样似乎更酷了一些。我脚蹬一双崭新的人造革凉鞋,鞋底还钉了铁掌,走在水泥地面上嘎嘎直响,同样很酷。
陈瑜看了一眼我的自行车,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把车子擦得太亮了。那时候,拥有一辆自行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总是十分爱惜。我经常会把它推到河边,用脸盆打水冲洗掉挡泥板内的泥土,用抹布擦干净。等车子晾干了,还要用干抹布沾上一些机油或者柴油,把车架、挡泥板、钢圈,每一根辐条都擦拭一遍,直到油光锃亮。最后的工序是往前后齿轮上滴一些机油,然后蹲在地上,把着车杠,并利用撑子作为支点,使后轮悬空,再用手摇动脚踏板,直到链条都沾上机油。齿轮和链条几乎相当于自行车的心脏,让它们保持润滑,跑起来轻盈无声,那才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骑行者。
晚自习快要上课了,陈瑜还没到,我猜她大概去教室后边的大操场看书去了。大操场就在教学楼的后边,下楼右拐,路过臭气熏天的厕所转身就到。操场上都是草皮,草皮里有蚂蚱、蝴蝶、飞蛾、小青蛙之类的。晚自习前,天还没黑下来,不少同学喜欢拿着书本来到操场上,沿着跑道边走边背书,或者三三两两地坐到草地上,互不干扰。看累了,还可以抬起头看看远方,看看夕阳西下时的火烧云。
我看了看窗外,一抹余晖,天就要黑下来了,操场上的同学正在陆续走向各自的教室,想必陈瑜也快回来了。我抽出历史书,在课桌上摊开,就在这时两行字映入我的眼帘。为了不让桌子上的油漆弄脏衣袖,很多同学都会在课桌上铺一层报纸,或者挂历纸,这样既能保护课桌,也能当草稿纸,讨论数学、英语题目时,在那上边随便写写公式、单词,可谓一举多得。等到画满了,或者磨损破烂了,就再换上新的。眼前的报纸上已写了很多字,有钢笔写的,也有铅笔、圆珠笔写的,都是我跟陈瑜的笔迹,也有少量其他同学比如田奇来到我们课桌旁讨论习题时留下的痕迹。那两行字就藏在纷乱的涂写中,却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
事情过去那么多年,我已经忘了那两行字具体是怎么说的了,估计陈瑜也忘了。如果有机会再遇到陈瑜,比如高中同学毕业二十周年聚会,并且陈瑜愿意跟我一起回忆那段生活的话,我们或许可以以一种轻松调侃的方式提起这事儿,看她还记不记得。她应该会记得,我是这么判断的,但我忍住了,没有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