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友防老

作者: 丁力

1

娃娃一直不承认自己后悔当年没要个孩子,老丁理解,反正后悔也来不及了,不如嘴硬到底。

这事不能怪政策,他们当年结婚的时候,老丁属于二婚且与前妻有一个儿子,确实没有再生指标了。但娃娃是头婚,即便按照当时严格的计划生育政策,他们也可以再生一个。是两人自己商量着不要的,怎么能怪政策呢?这事也不能怪老丁,因为老丁当时的态度非常明确,他对娃娃说,你如果愿意生,我积极配合,如果你不想生,我绝不勉强。最后是娃娃自己不愿意生,这事哪里能怪老丁呢?那么,就只能怪娃娃自己了?似乎也不是。因为他们结婚那年,老丁47周岁,“配合”当然不是问题,但娃娃已经40周岁了,即便立刻“配合”,生孩子也是41岁之后的事情。不是完全不可以,而是非常勉强,且冒着极大的风险,为一个不知是男是女、是聪明还是愚钝、是健康还是虚弱,更不知将来是不是孝顺的未知数,吃那么大的苦冒那么大的风险,确实不符合投入产出规则,除非特别想要孩子,甚至想孩子想得发疯的女人。否则从理性上讲,41岁之后的女人生孩子而且是头胎,风险确实太大。而娃娃显然不属于那种十分喜欢孩子的女人,更不是想孩子想到发疯的女人,自然选择不生,因此,这似乎也怪不得娃娃。既然谁都不怪,那就只能怪“命”了,命该如此。

刚开始他们俩无所谓,觉得二人世界也蛮好,再说如今“丁克家庭”多呢。特别是深圳,一辈子没结婚的都那么多,谁还管你结婚之后不生孩子啊。但是每次出国旅行,飞机一离开地面,老丁就感觉极不踏实,不由自主地想到万一飞机出事,他们那些存款和资产归谁继承呢?这些都曾经是他们几乎奋斗一辈子的“事业”啊,难道最终会让它们无着无落?

这个问题不能往下想,一想,就仿佛飞机开往宇宙黑洞,深不见底,毫无光明,顿时感觉自己的晚年生活虽然衣食无忧,却已经失去目标与意义。所以老丁虽然想了,却不能说,说出来没有任何意义,还连累娃娃的心情,属于标准的自己给自己找别扭。他因此就觉得奇怪,人类为什么要为“身后”的事情烦恼呢?死了就一切了了,还管存款和资产干什么?那些东西原本就是身外之物,自己活着的时候或许有用,万一走了,那些东西就不再属于自己了,因为作为主体的“自己”都不存在了,哪里还“属于自己”呢?老丁由此发觉这是人类比动物聪明更是人类比动物愚蠢的地方,估计动物是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吧。但老丁和娃娃都是人,所以他们回避不了这个看似荒唐却又十分现实的问题。

2

尽管老丁小心翼翼回避这个问题,生怕引起娃娃的无谓烦恼,但这个问题始终是回避不了的,而且也不会因为老丁不说娃娃就全然没有这方面的思考和烦恼,除非她是个完全没心没肺傻到底的女人,但娃娃显然不是完全没心没肺,更没有傻到底,所以娃娃也有诸如“继承人”和所谓“老来依靠”的思虑,只是她和老丁一样,选择不说罢了。

不说,但不代表没有准备,暗暗较劲其实早已开始,因为人都是自私的,并且自私到极致,不仅生前斤斤计较,而且还为身后的遗产归谁继承计较。老丁当然希望他们的遗产归自己的儿子继承,这似乎也是天经地义和名正言顺的,无奈儿子不领情,直接不认他。或者说“认”,但只认钱不认情,具体表现就是老丁往儿子的银行卡汇钱儿子照收不误,但随后老丁发短信询问汇款收到没有,儿子只回复两个字“收到”,连个“谢谢”都不说。至于逢年过节或老丁的生日,儿子更是一个电话没有一条短信不发,有时候老丁忍不住自己厚着脸皮把电话打过去,儿子也选择不接。再打一次还是不接,继续打仍然不接。老丁不敢再打了,怕引起儿子更大的反感。老丁的尴尬、愤怒和委屈自不必说,也不能说,因为无人可说,尤其不能对娃娃说,实在要说,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老丁听说养老院里有一条规定,发现哪个老人成天自言自语,就考虑要将其转院,从养老院转到疯人院。为预防自己晚年被关进疯人院,老丁从一开始就强迫自己不说。

其实说与不说是一回事,娃娃早看出来了。娃娃多精啊。深圳的女人都精,傻子来深圳也会学精,学不精的在深圳待不下去。娃娃既然来深圳多年并混成中产,显然已经学成“精”了。她起初或许也同情老丁,可老丁自己不说,娃娃只能选择沉默,但随后就开始另作打算,或许一开始就暗暗打算,娃娃打算让自己的外甥女继承他们未来的遗产。在老丁的儿子不认他而他拼命讨好也只是热脸贴上冷屁股的情况下,娃娃不动声色假装无意中说自己的外甥女也就是她姐姐的女儿妮妮如何如何懂事如何如何乖巧。老丁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有些鄙视和抗拒,外甥女怎么能跟儿子比?要是外甥女或侄子外甥也来继承遗产,老丁多呢。但是,娃娃说多了,对比自己儿子的无情与冷漠像仇人一样,老丁就多少听进去一些,至少他印象中娃娃的外甥女是个非常懂事的女孩,起码比他儿子懂事。再说,远亲不如近邻,老丁的儿子远在北京,而娃娃的姐姐就在深圳,当初姊妹俩都住在莲塘,如今又都住在坂田,近在咫尺,倘若娃娃姐姐的女儿确实懂事,住得又近,将来或许真的可以托付和依靠,在自己的儿子不认他的情况下,把他们的老年交给娃娃的外甥女也不失为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至少好过没有。只是娃娃的外甥女当时在澳大利亚留学,老丁与她接触不多,不确定妮妮是不是如娃娃所说的那般懂事与乖巧。

娃娃已经在她外甥女身上下功夫,或者不是“下工夫”,而是发自内心的举动,每次外甥女从澳大利亚回来,娃娃都带她逛街,疯狂购物,而且走的时候给她数万现金,或将人民币换成澳元再给她。如果是后者,则涉及老丁,因为他有朋友专门做外汇兑换生意,同样数目的人民币,老丁有办法换取更多的澳币。但娃娃并非每次都麻烦老丁,估计是几万元人民币一旦换成澳币就显得没那么多了吧,或者娃娃小心眼,不想让老丁清楚她到底每年给了外甥女多少钱。倘若如此,那就是娃娃自己多心了,因为老丁并不反对娃娃给她外甥女钱,他甚至认为“遗产”最好不要等到死后才给,既然认定了继承人,不如生前就开始给,慢慢给。因为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生前就开始给,继承人在你生前就对你好,死后才给,你死后继承人才对你好,但“死后”才对你好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不如生前就开始给。可娃娃有自己的小心思,她不想让老丁知道,老丁也不好意思打听,因此老丁对这个“准继承人”了解甚少,全部的了解仅限于听娃娃说她外甥女如何如何懂事与乖巧。

老丁对娃娃与她外甥女的感情毫不怀疑,因为据说娃娃从贵阳来深圳,直接原因就是帮姐姐带孩子,姐姐姐夫是公务员,当时只能生一个,所以当年娃娃带的就是这个外甥女,可以说外甥女是娃娃亲手带大的,相当于自己的女儿。有一次娃娃接到她姐姐的电话,说外甥女在澳大利亚病了,娃娃难过得晚上哭啼,睡不着,老丁心想,亲生女儿也莫过如此吧。

也确实相当于亲生女儿,因为娃娃自己一辈子没生过孩子,姐姐的孩子从小是她带的,与亲生女儿差别不大,只是老丁对这个外甥女一直有些不踏实。了解甚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是有亲骨肉的,对老婆的外甥女总不会那么亲。当然,倘若娃娃的外甥女真的那么懂事和乖巧,老丁也不排斥,还是那句话,有好过没有。

3

第一次领略外甥女“懂事”和“乖巧”的是那年春节老丁和娃娃去欧洲,在北京等候转机时,突然接到娃娃姐姐的电话,说她们的母亲摔了一跤,要娃娃立刻放弃欧洲之行,赶快回贵阳照顾母亲。娃娃看着老丁,似很为难与抱歉,老丁说:“问她老妈摔得重不重,送医院没有?”六神无主的娃娃立刻照办,问了。姐姐回答,送医院还不至于,但肯定影响日常生活,所以需要人照顾。

老丁不说话,摆出释然的表情,心里想,这就不必让我们中断欧洲之行吧?你姐姐或你外甥女从成都回贵阳不就行了嘛。当年不比如今,去一趟欧洲很不容易,花了好几万,还要找居委会开证明,然后到派出所领取无犯罪记录证明,再折腾到广州领事馆签证等等,忙了小半年,如果老太太摔得不重,仅仅是日常生活不方便,确实需要子女照顾与陪伴,那也完全可以由姐姐或外甥女先顶上,等娃娃从欧洲回来再接班嘛。

娃娃比老丁会说话,她在电话里先感谢姐姐,说不好意思,让姐姐先辛苦了,我们从欧洲回来就不回深圳了,直接从北京飞贵阳。

老丁听娃娃这样说,立刻竖起大拇指,给她大大的点赞。表扬娃娃说得好,很会说话。但是,姐姐那边却没有声音,这边眼看要登机了,娃娃着急,对着手机“喂喂喂”,那边无人回应。正当娃娃准备先挂了电话再重新拨回去的时候,突然,手机里传来她外甥女尖厉的叫喊声:“你不要脸!不要脸!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娃娃的脸瞬间僵硬,老丁也非常震惊,但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安慰娃娃,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打算假装没听见,可惜做不到,硬这么做也太假了,因为,由于对方吼声很大且音频尖厉,仿佛怒不可遏,吓得娃娃握住手机的手本能地逃离耳朵,直抵老丁的面前。那么大的声音,能假装没听见吗?再说,错愕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不仅说明老丁听见了,而且表明他和娃娃一样震惊与不知所措。

骂声还在继续,娃娃居然忘了关机,眼泪瞬间涌出,缺少通常的渐进与过渡。

老丁赶紧夺过手机,掐了,免得不雅谩骂让旁人听见。这是家丑,不可外扬。那时候出国旅游还比较稀罕,随团的成员虽然互不认识,但非富即贵,再说十几天的旅行足以让陌生人变成熟人,这要是让别人听见了,被小瞧的可不仅仅是娃娃个人,还包括整个家庭甚至家族。另外本次航班并非旅行团包机,他们这二十来人只占少数,其余的大部分人中约有三分之一是外国人,这要是被外国人听见,真是丢人丢到外国去了。

老丁赶紧靠上去,用自己的肩膀为娃娃支撑起一个暂时缓解委屈的肩膀。他感觉娃娃快瘫痪了,伏在他肩上的脸越来越沉。老丁立刻想到放弃欧洲之行算了,不是为了岳母并不严重的摔倒,而是担心娃娃承受不了长途飞行。可又一想,如果此时放弃出国,等于鼓励娃娃杀到成都,杀到姐姐的婆家,当着她姐夫一大家子人的面,扇外甥女几个大耳光,这不是挑事吗?最佳的做法是淡化此事,而不是给丑事加码,掀起更大的波澜。所以,老丁忍住了,假装没事,一路搀扶着娃娃登机,完成后续的旅行。

娃娃像突然病了,萎靡不振神情恍惚。其间还引起了领队的注意,跑过来询问情况。领队是个香港的男士,普通话不行,把瑞士那座“垂死的狮子”硬说成“水洗的狮子”等等,令人啼笑皆非,但他责任心蛮强,给娃娃拿来各种药品,包括专治女性痛经的特效药。老丁明明知道娃娃得的是心病,任何药品都不管用,但也不方便跟领队说实话,于是挑选了两样预防晕车的药,千恩万谢。

娃娃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影响了大家,开始自我调节,努力振作精神,仿佛领队刚才送来的药品已经发挥作用,她现在好多了。老丁则趁机小声开导,说如今的孩子都这样,独生子女,从小被众星捧月,惯坏了,没有兄弟姐妹,不知什么是“兄弟情义”,因此从小没有养成与人相处和与人分享的习惯,不会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你做小姨的,别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小孩子?”娃娃压低声音反驳说,“都大学毕业读研究生了,二十多岁还小孩子?!”

是,老丁心里知道,二十多岁大学毕业读研究生的妮妮确实不再是孩子,尤其不能算“小孩子”,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不这么想还能怎么想?

“再说,”娃娃气愤地说,“电话是姐姐打来的,姐姐在身边,不制止,难道姐姐也是小孩子吗?!”

姐姐当然更不能算小孩子,姐姐比娃娃大三岁,却比老丁小四岁,但她硬是要求老丁也必须喊她大姐,老丁只能一直喊她大姐。老丁的大姐怎么可能是小孩子呢?不过,这个大姐也确实常常表现出孩子般的不懂事,比如经常把自己家过期的食品拿给妹妹,也不想想,他们家虽然富有,但妹妹家也不贫穷啊,即便贫穷,也不至于吃过了保质期的食品吧。娃娃曾多次为此生气,当面却从来不敢说,仿佛她天生就怵这个姐姐。官太太,习惯颐指气使,且娃娃当初是帮姐姐带孩子才来深圳的,所以姊妹俩不知不觉形成了类似保姆和主人的思维定式。老丁旁观者清,对此心知肚明,但也不方便点破。娃娃因为结婚晚,而且没生孩子,她对自己和老丁组成的这个新家概念不深,常常以为她和姐姐那边才是家里人,丈夫老丁倒像是外人了,这让老丁很不适应,甚至委屈,却也无法改变,只能寄希望时间或许能帮助她慢慢转变,实在转变不了,也只能认了,不认,还能怎么办?这把年纪了,总不能再离婚吧。老丁因此就产生了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他希望娃娃和她姐姐关系亲,这样多少可以弥补一些他和娃娃无后的缺憾;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娃娃因为与娘家人亲而疏远他。老丁给远在家乡的老友打电话,获得的安慰居然是:上了年纪的半路夫妻其实就是一个伴,不能再奢望爱情,甚至不要奢望感情,只要相互不讨厌能够共同生活互相陪伴足矣。老丁一想也是,不管娃娃心里是不是把他当家里人,他们总是生活在一起的,只要他心胸开阔一些,娃娃与她娘家人保持亲密关系不是更好吗?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