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喜
作者: 少一一
我家终于决定修新屋了。
我家的老房子早该翻修,可父亲一直找理由拖着。
早先,他对母亲说,家里财力不够,修屋的事暂时缓一缓吧,先把一家人的日子过下去。
父亲从财政方面考虑问题,可他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我家人多劳力少,一直都是生产队最大的“超支户”。
母亲说,谁家修新屋不该账?等攒够粮食和钱再修屋,不知要等到哪一天!
要修你修,这个家我不当了。父亲撂挑子的话里也夹杂着家长的威风与霸道,什么事都要按计划来,要分个轻重缓急嘛。
在母亲面前,父亲一言九鼎,比上面的文件还管用。母亲摆正自己的“位置”,弱弱地说,我听你的,这个家你说了算。
后来,父亲对我和妹妹们说,咱家现在修新屋的条件还不成熟,等你们都长成劳力,修屋还不容易吗?父亲的话我们没法反对,因为那时候我们还小,指望父亲养活我们。另外,修屋是要付出体力的。我们连饭都吃不饱,哪来的力气修屋?我们不想吃苦,巴不得不修。
父亲还对外人说,四个孩子都在读书,我现在要集中精力培养他们,暂时没能力修新屋。他还大而无当地说,干任何事情都要有计划,国家还制定五年规划呢。我先搞智力投资,再搞基础建设。人家听完只能呵呵笑,修不修房子是你老刘家的事情,谁也管不着。别人只是觉得,我家的房子已经到了非修不可的程度了,再不翻修恐怕会砸死人。人如果连命都保不住,空谈智力投资还有什么意义!
没钱不是理由。鸟儿没钱,它们就不筑巢吗?老鼠没钱,它们就不打洞吗?谁又知道什么时候家里有钱呢?事实上,等到我们最后决定修新屋的时候,家里照样没钱。那时候,大家都穷,谁家也不是把钱粮备齐后才开工修建新屋。即便到今天又怎样?房子依然是困扰国人的心病,十之八九的购房者都按揭,半辈子只能当房奴。
父亲——一个从旧时代走过来的知识分子,满脑子抱残守缺,骨子里缺乏血性和冒险精神。事实证明,等我们兄妹长成劳力再修新屋,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父亲老了,错过了自己最好的年华和体力。修房子对花甲之年的父亲来说,已经显得力不从心。他只能为自己当初的决策懊悔不已。
我高中毕业后回家当民办老师,几年耽搁下来,钱没攒着,却上了时间的当。旧房子在岁月里越来越老了,三间茅草盖顶的土墙屋东倒西歪,雨天里满屋子淌水,大风吹过,老屋就像一个瑟瑟发抖的病夫。至关重要的是,我们兄妹四人的身体正在不可遏制地发育成熟,家里到处弥漫着荷尔蒙的气息。这样的气息看不见摸不着,但你能明显感受到它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它强烈的穿透力早已将那些风烛残年的土墙戳得千疮百孔。它急欲从这个破败不堪的房子里逃逸出去,寻找一处安妥的寓所。正当此时,我和婷的恋爱也在遭遇她全家人的反对和饱受社会诟病中经受考验,变得愈加牢不可破。但是,我们约定只在新屋里举行婚礼。我们坚信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三个妹妹已经成年,她们也都开始考虑恋爱结婚的大事。率先行动起来的是大妹。她经人介绍到县织布厂当了一名合同工。县织布厂只是一家集体企业,即将迎来破产倒闭。正式工人尚且面临下岗的厄运,大妹岂能有什么出路!她失业后在县城找对象成家,买房子,马马虎虎地把自己嫁了出去。紧随其后的小妹从姐姐的命运里认清形势,初中毕业两年后义无反顾地去广东打工,把从流水线上挣来的血汗钱私存起来,重蹈姐姐的覆辙,和妹夫搞AA制将就成了家。留在家里的只有二妹。她成天没心没肺地唱民歌,在外行人的夸赞声里自我陶醉,幻想着某一天能够一鸣惊人当一名歌星。她是个虚无的理想主义者,直到新屋落成,我给她把嫂子娶回家,又添了侄女,她才迫不得已经人介绍匆匆嫁给远方一个不知底细的男人,为自己失败的婚姻埋下伏笔。
我成了家中责无旁贷的顶梁柱。在这个穷家,我既是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女大当嫁,妹妹们可以选择从这儿离开,去投奔各自的新生活,我却只能严防死守,不敢退却。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我就是这个家里那只忠诚的狗。当大妹和小妹从家里决绝地走出去开始经营自己的小日子,从此再不必过问娘家一堆烂事的时候,我除却青春的烦恼,还感到了做一个男人的无奈与孤独。父亲微驼的背影在我眼前晃悠,我分明听到一副重担从他肩膀上滑落的声响,然后便感知到了自己肩头泰山压顶般的重负。
其实,我也有机会逃离这个穷家,闯出自己的新天地。那时候,县里几家单位向我发出邀请,希望我助力他们的文秘工作。我没有选择离开,待遇是一方面,关键还是孔圣人的话戕害了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什么屁话啊!我怎么就不记得“树挪死,人挪活”的古训呢?后来,我不还是远游了吗?而且拖家带口,携父母一起移居县城,过起所谓城里人的日子。可在当时,我心里想的是父母年事已高,他们养大儿女不易。养儿防老是千年古训,也是人伦道德,我为人子不能例外!
二
我们决定修新屋,面临一个新问题:新建一栋怎样的房子?选项有两个——土砖房或火砖房。
从前,我们土家人修新屋都是修吊脚楼木屋。那时候山上木材多,木匠手艺好,修吊脚楼省事简单。可经过一段时期毫无节制的砍伐,山头大都被剃成了“光头”。责任田到户那年,山上的树木已经所剩不多,分到各家各户的树更是寥寥无几,修木屋不再是最佳选择。许多人家开始建土砖房。土砖房的原材料主要来自泥土。泥土和草筋都是现成的,先给泥土浇水、发胀,然后把稻草剁成一节一节掺进去,和在一起捣成烂泥,再用砖匣脱出来,晒干,土砖就成了。一口一口砖垒起来,便是土砖屋。图简单的话,稻谷收割后,干脆直接把田水放干,待泥面硬结后用石磙碾紧,再撬成砖就行。地球上资源再紧张,泥土总是有的,稻谷产量不高,稻草却不稀缺。人们有无穷的智慧和想象力,总能因地制宜造出房子。
我家肯定修不成木屋。在土砖房与火砖房的选择上,我和父亲意见统一:修火砖房。因为我们在土墙屋里住够了,真的太想要一栋火砖房了。虽说火砖最终还是由泥土烧制而成,但浴火重生的泥土脱胎换骨,生命涅槃后具有一份高贵的品质和气象。或许在许多人看来,我们这样的想法有点好高骛远不自量力,因为在我们村里还没有一栋真正的火砖房,凭我们当时的财力和能力是不应该有这么不切实际的想法的。如果真把火砖房建成了,就会把那些条件好的人家比下去,到时候人家会怎么看呢?但我们管不了那么多,我们意志坚定稳如泰山,我们要把握后发优势,实现跨越式发展,跑步奔向小康。我们没有足够的财力,但我们不缺乏战胜困难的勇气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在这一点上,我要感谢父亲,他变得不再保守,没和我唱反调。我理解父亲内心深处是怎么想的。大半辈子困守在泥巴屋里,他当然希望自己的人生在晚年能有所改善。只有母亲,生怕因为我家修火砖房的决定让乡亲们产生想法。她对外放话说,我家本来是要修木屋的,可山上哪来的木材?我们是被逼无奈才选择修砖屋,我们不想和谁攀比,比也比不过人家。
20世纪80年代,我们山里人家要修建一栋火砖房真是不敢想象的事情。交通不便,建材价格昂贵,现成的材料别说没钱买,就算买得起,运到屋场上也只能靠肩挑背扛。最快捷、最省力的办法是骡马驮运,可是雇骡马不仅要付“脚钱”,还要管牲口吃粮食,到最后算账白菜整成肉价。
我家要修火砖房面临的困难更是可想而知,砖瓦只能自产,用来做砖瓦的泥土首先就成了最大的难题。原以为我们具有得天独厚的资源优势,漫山遍野的黄土可以随便取用,可瓦匠师傅说用做砖瓦的泥土不能是黄土。黄土属酸性土壤,里面有小石块,高温烧制时石块会熔化、炸裂,跟石灰石能焚烧成石灰一样的道理。
瓦匠师傅说,做砖瓦要用稻田里那种油性泥土。我家的责任田远在三公里外的邓溪坪,在那儿做成砖瓦后,还得从山上把窑柴背下去烧制,然后再把砖瓦运回来。这样一来二去,光靠人力运输就够我们折腾了,何年何月才修得起新屋?这方案想都甭想。经过考察,我们和师傅都看上了屋门口泽哥家的水田——黄豆丘。它临近溪沟,取水方便,紧挨着我家自留地,有两米多高的土坎,便于拱筑瓦窑烧制砖瓦,而且距离我家不超过两百米,搬来运去省掉不少工日,就不知道泽哥会不会同意。
一般来说,新垦的稻田都是“生田”,要经过多年翻耕和栽培才能变成“熟田”,具有一定的肥力让水稻茁壮生长。如果把“熟田”里来之不易的泥巴取走,再铺一层新土,稻田要经营三五年才能勉强恢复肥力,而且产量会大打折扣。所以,山里人把经营多年的“熟田”看成命根子,一般来说不管别人开出怎样优渥的条件,都不会轻易把稻田让给人家做砖瓦。
泽哥是我刚出五服的族兄,我们平日里关系不错。但这是两码事,对能不能达成协议我并没把握。
那么多田,怎么就想、想到我的黄豆丘呢?泽哥磕巴,说话本不利索,情急之下结巴得更厉害,就不能换别、别人吗?
我们土家人的风俗里,谁家修房子,乡亲们都要主动上门帮工,帮多帮少没定规,无需记账,也不谈利惠。家家有事,事不同日,没有谁能凭一己之力修起一栋房子。今天你帮我了,轮到你家哪天有事时我会还你。即便你家暂时没事,那份人情也会被别人长长久久地记住,等待回报的那一天。可泽哥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么出格的要求,他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说,泽哥,别人家的水田不是不可以,但只有你的黄豆丘条件最好。
可、可是……我就这么一丘当、当家水田,主要靠它吃、吃饭的,弄坏了将来怎么办?
弄坏是肯定的,绝对不会弄好。我只能实话实说,可以多给他一些补偿。
你家修新屋,兄弟应该支持,我怎、怎会多要补偿呢?泽哥嘴拙,心里却敞亮。
泽哥,你同意把黄豆丘让我做砖瓦,就是最大的支持。等做完砖瓦,我尽量给你恢复原样,不让黄豆丘减产。
他摇着头,怎么可能啊?
我也心知这话自欺欺人,但我再也想不出别的承诺。泽哥好久不吱声,一脸苦相地抓挠着头发,像是在思考一个永远找不到答案的问题。
我悻悻然离开泽哥家。说实话,我失望,但心里并不怨他。换成我,这件事也没得商量。
我都走到桥边了,听到后面响起脚步声。泽哥追上来,很痛苦地答应成全我。我一口气承诺他,当年秋后付给他八百斤稻谷,明年春耕前,保证给田里填满新土,不误农时。为了补充稻田的肥力,我还提出给黄豆丘挑二十担牛栏粪,埋五百斤青蒿当绿肥。
泽哥说,这些都不重要。
那么,你就拣重要的说吧。我揣测泽哥的话,以为他还有什么特殊要求。
一个“刘”字掰不开。泽哥说,你家的房子确实要翻修了,唉,我不帮你谁帮啊。
我说,明天写个协议给你。
有必要吗?
你放心些。
泽哥说,算了,我相信人,不相信纸。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五味杂陈,悄悄抹了眼泪。
按预算,我们的火砖房要三万片瓦和四万口砖。这些砖瓦按说都是瓦匠师傅的专业活儿,是要付钱的,但为了节约,我决定自己做砖。师傅是本村人,对我家知根知底。他不介意我抢他的饭碗,只用怀疑的口气说,你行吗?四万口砖,不是靠嘴巴吹出来的,要是不能如期完工,到时候会影响烧窑。
我品味出师傅的话里包含着另外的意思。那时候,我刚刚告别书本和讲台,他怀疑我能不能吃得下那份苦。
试试吧。我也不知道自己体力上能不能扛得住,说话缺少底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师傅给我算了一笔账。像你这种生手,平均每天做四百口砖就不错了,按这样的进度,四万砖坯要一百个工日,除去三分之一的雨天,没足足四个月拿不下来。砖坯全部脱完后,至少要两个月风干才能装窑烧砖瓦,前后加一起就是小半年。你可要抓紧啊。
我未置可否。我的态度没在脸上,在心里。
第一道工序是造瓦泥。做砖瓦对瓦泥要求高,里面不能有石块、草茎等杂物,而且要造“熟”,不能含生土,否则,砖瓦烧出来就会留下“漏洞”。而且,造瓦泥最好是水牛。水牛比黄牛身大腿粗,一脚踩下去抵得上黄牛踩三脚。我们村只有一户人家养水牛,主人叫柳丙甲,我喊他甲伯伯。
甲伯伯听闻来意,说,我的水牛不能给你。
为什么?我以为他怕我出不起“脚钱”。
不是钱的问题。甲伯伯明察秋毫,你知道我家水牛叫什么?
牛还取名字吗?我头一次听说。
它叫“触人佬”。甲伯伯说,它只听我的话,除了我能使唤,别人都不敢碰它。你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