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身份证
作者: 肖德林1
我第三次给父亲打电话,电话响了好一段时间,父亲终于接了。我说,你不去扬州,我就走了,我把妈妈带走了。父亲在电话里笑起来,才上桌,好不容易抢到一个牌搭子,刚打了一把,走不掉,我走了,麻将就散伙了,其他人得骂我。
我不是昨天给你们打电话说,今天下午回来接你们?
父亲听出了我的不悦,声音飘了飘,呵呵,我哪知道你回来这么早,我以为你们会回来吃过晚饭再回城的,以前不都是这样吗?
我没有搭茬,直接说,那我走了,我把妈妈也带走。
父亲有点迟疑,迟疑后坚定地说,好,你带走。
我又说,那你有时间自己上扬州。
父亲愉快地答应了,我能感觉到他如释重负,哗哗的麻将声,淹没了他下面的话。
我挂了电话,母亲嘟囔,这是个什么人,不是说好一起去过两天的吗?我妈失望地愣在那里。天气很热,头顶电风扇呼呼地转,风吹在身上是热的,尖锐的蝉鸣刺激耳膜,人被烦躁淹没。我有点着急地说,你快点换衣服,我们这就走。
热得受不了,我想早点上车,车上有空调。
母亲准备换衣服,脸上汗黄豆般冒出来,湿透了衣服。我想这样换上去的干净衣服还是汗湿了,没有等我说出话,母亲已经微笑着进了西房间,轻松地带上了门。
其实西房间是装了空调的,但是他们一直舍不得开。东房间也有空调,还是一台柜式的大空调,他们也不开,我怀疑老鼠在里面做了窝。头上的吊扇越扇越急,嗡嗡的,我担心叶片会掉下来,它在那儿光荣履职已经二十年了,该下岗了。家里不少东西都旧了,不声不响地都该下岗报废了。
母亲准备了两只包袱,用红色塑料袋装着,又说要带点钱零用,我说不要带,我会给你。刚坐上车,又匆忙下车,我阻止未果,是拿许医师给她买的骆驼奶粉,补钙的,她一直说效果好,许医师不断给她买。许医师是我老婆,我一直这么叫她。
刚坐定,又要开车门出去,大门忘关了。又怕父亲没有钥匙进门,打电话问,父亲不耐烦地说带着呢。母亲向我笑笑说,这电话影响他手气了。
终于坐定车上,抱怨声不止,当然对象是父亲。不晓得是个什么人,越来越不像一个人了,说好的去扬州过几天,又不去了,牌桌上有金子吸着他呢。又不体谅儿女,好心好意地开车子来带你,自家倒拿瞧,别说儿女不孝顺,自己要自觉。你说这个麻将有什么打头,赢了人家的心里不过意,输了心里不服气,打个麻将,还吵架斗殴,前几年韦二为了五毛钱,竟然把黄三的大拇指头咬掉一截……
前两年,父母两个人小中风后,一个聋子听不清,一个口齿说不清,离了床头就开始吵架,一直到筋疲力尽。当然更重要的是,母亲中风后似乎语言系统越来越发达,总是说个不停;父亲恰恰相反,小中风后越来越沉默,但是对母亲越来越不耐烦。母亲告诉我,其实我听不清他讲什么,但是他那个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受不了。一转脸,又批评我,你老是不说你爸,只有你妹能说他,说得他开不了口。
我无奈笑笑。我妹妹性格直爽,像个男的,从小母亲就说我的性格像个女的,优柔寡断,我俩生错了性别。我给妹妹打电话,我说你再给爸爸打电话,给他下最后通牒,这次不去,下次不来带了。如果他回心转意,我们车子立即回头,直接到他打麻将的茅草棚带他。
一会儿妹妹回电话,很激愤地说,这次老头子是乌龟吃秤砣——铁了心了,不在麻将桌上把钱输光,是不会下桌的。你别说给他下最后通牒,你就是告诉他家里灶屋失火,他也要打完这把牌才会去救。
2
我与母亲相依为命,成长的所有过程,父亲都是缺席的。父亲是一个手艺人,但享受不到“匠人的腿桌底下一伸,不是大荤就是小荤”的待遇,他是白铁匠,是把白铁皮当面条,塑成各种形状的人。只是村里不产铁皮,更用不上铁皮。这手艺必须出去,寻找用得上铁皮的地方,一下子找远了,找到了河南省商水县。
田地里的活都扔给了母亲,母亲不简单,她在车上自怨自艾地说,我没用,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还要上工,我哪样比别人差?他一年才回来一趟,你妹妹四岁,见了她老子直躲,给糖给面包都不肯喊他一声……你说我吃的啥苦?
父亲回家是全家的大喜事,那时候没有电话,更没有微信,爸爸回家都会给我们带来突然的惊喜。母亲说的这事,我还依稀记得。是夏天,父亲看到在埂上割青草的妹妹,笑眯眯地喊她,我一转头看到好奇睁大眼睛的妹妹,惊喜地告诉妹妹,是爸爸,快喊,快喊。妹妹瘪着嘴,我再催促,妹妹突然放声大哭。那天妹妹哭着不让父亲进门,最后父亲的笑声里也溅出了眼泪。
我说老妈你是眼前的事记不得,从前的事记得真真的,记忆力真好,四五十年前的事说起来就跟才发生似的。
我怎能不记得,我那时候跟谁说,只能一夜一夜地跟自己说。村里人那时候说我是秦香莲,领着一双儿女,含辛茹苦。
沉默了一会儿,母亲抱怨说,现在到你家不容易,我下了车就晕,摸不到你家门。哪儿跟哪儿都长得一样,没你爸带着,我不敢来。我对你这个城,是又想又怕。
我说现在车子方便得很,还不花一分钱。
我脑子里记得清楚,可一上路就迷糊了。
母亲突然懊丧地叫了一声,哎哟,我忘了带老年卡了,这下乘车要收我钱了。
有了老年卡70岁以上老人乘车免费。母亲又懊丧地重复了几遍,我怎能这么糊涂啊,我太糊涂了。
母亲愁苦地看着外面黄色的稻浪,一时沉默。我安慰她,不要紧,我是你专职司机,回家专车送。
那要多麻烦啊!
母亲如释重负,又有了笑容。
车子在田间公路上走,旁边的稻田密集,稍有微风就波涛汹涌。你们回来早了,不然我还可以给稻子打遍农药。
不是不让你们种田吗?这么大年纪了,总是不听。
关于种不种田的争论,一直在我家持续,从桌上吵到锅上,只要一说到这个话题,就会面红耳赤,现在延续到车上了。
哪是我不听,是你老子不听。
你们就是倔,如果晕倒了上医院,你们种十季稻子也挣不回来,你们怎么听不懂呢。
听不懂的是你老子。
我掏出电话,要给父亲打电话,母亲喊起来,别打了,他正在打麻将的兴致头上,你打电话是触他霉头,讨骂啊。
停一会儿,母亲又说,你说不种点田干啥呢?
母亲无奈地叹口气,看着车窗外,她的嘴唇在颤抖,似乎有话又说不出。
活一天,也不能看着那个田荒着。
你也这么说,就不完全是老爸的错。
有什么办法呢?我碰到你爸这种人了,我恨不得买上“听话”的药水让他喝。
有这种药水啊?有的话,明天就去买,我出钱。
我们都笑起来。
车子进了扬州城,母亲贪婪地看着街景,不说话,偶尔发出惊叹声。这声音让我惭愧,我带母亲到城里的次数太少了。
在我迷糊之间,开车的许医师喊,到了,老娘下车——
母亲一抬头,这就到了,这么快呀。找自己的两个手提袋,扽扽衣服边,突然叫起来,哎呀,我把你爸的换洗衣服一起带来了,这可怎么办啊,这大热天的,他今天洗澡没有换洗衣服了,我真是老糊涂了……
母亲热汗津津的脸上张皇慌乱,我说,现在已经带来了,我下车打电话给他。
母亲自语,谁叫他不来的,说来又不来。
我笑着说,活该!
3
下了车,一阵热浪迎面扑来,浑身汗如雨下。母亲走得慢,进了屋,我首先打开柜式空调,呼呼地吹出凉风。母亲说,又不热,开什么空调,开这么大的空调浪费。
我笑笑,掏出手机拨父亲的号码,看到母亲嘴半张着紧张地盯着我。振铃响到最后一声,父亲终于接通了电话。
哗哗的洗麻将声音,夹杂着大笑声、咳嗽声,半晌才响起父亲的声音。我说你今天没有换洗衣服了,衣服给妈妈带扬州了。
哦,哦。
父亲声音听上去像嘴里含着只正在挣扎的老鼠,回答得心不在焉。
告诉他穿去年夏天的衣服,在橱柜的第三层。母亲紧张地对我说。
我正准备转述时,父亲已经挂断了电话,为了安慰母亲,我对着电话空喊了几嗓子。其实我知道父亲根本不当一回事,我对母亲说,他又不是小孩,自己会照顾自己。
他现在就是一个小孩,一个老小孩。母亲以为我已经转述给父亲了,用略显轻松的语气说。
父亲已经在接近40℃的窝棚里打了四个小时麻将,眼看这事业还得继续下去。
他们会一直打到天黑,别管他们,有一只老空调给他们降温——
这种打法,好人都会晕倒。我给妹妹打电话,要她一会儿打电话阻止老爷子这种不要命的玩法,妹妹是家里的刀斧手,这种事都是要她亲自上场,我说了肯定没有用。
在客厅里坐下来,母亲突然没有了主意,好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三下两下脱了上衣,站在空调出风口,把脑袋也伸进去。母亲不安地提醒,你这样会得风湿病!我没有理母亲,回头找手机,害怕单位有事找我。我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我要把手机摔掉,它里面长出无数根藤蔓把我捆绑在一起,它们都有手,令我窒息。当然,最粗最有力的那只手,与工作有关,它不仅发出指令,有时还像刀子一样,割人。其实我是没有时间的,我的工作一环连着一环,仿佛是上了快速通道,根本停不下来。今天是难得的休息日,因为父母两个人都得了病,我寝食难安,下定决心,要把父母接过来住两天。我说你还记得上次什么时候来的吗?
母亲茫然地看着我,笑着,嘴里一口劣质的假牙闪闪发光。我打开她的房间,有一股霉味。春节的时候,父母一起在这里过了个年,转眼已经大半年,他们走后,这个房间很少打开。
母亲说,我感觉才来不久。
我看着她,有点忐忑。我说老娘记忆力好,是鼓励她的,去年中风,她损伤最厉害的就是脑子。
那次母亲倒在路边,妹妹给我打完电话,我四肢冰凉。本来人家一般会就近送进县医院,但是因为我们在市里,好心的邻居一脚把母亲送到市人民医院。此刻,我从手机里调出她当时的视频,母亲闭着眼睛,不管不顾地喊头疼。母亲看着,不好意思地笑。我说,看看,跟你们说,你们还不听,躺在医院里,鸡子鸭子,稻子麦子,你哪一样能顾得来?
母亲没有接茬,只是继续抱怨父亲。父亲是我们现在能迅速统一思想的话题,只要一抱怨父亲,我俩都感觉到很顺气。
说话间天将黑,母亲又催我给父亲打电话。我说,你不是也有老人机嘛,去年刚给你买的。母亲负气地说,我不打,我打他就冲我鬼叫。
那你还叫我打?
唉唉,也不知道他吃什么,他这个糖尿病(父亲多年前患上了糖尿病),不知道忌嘴,啥都吃,越是不能吃的,他越是吃,跟自己命有仇似的。又不知道准时打胰岛素,想起来就打,想不起来就不打,玩儿似的,你说这病能好得了吗?你给他打电话,提醒他吃药。
我电话打过去,天已经黑了,父亲在牌桌上耗了六个小时。
我对父亲说,别忘打胰岛素,妈妈说在冰箱的冷藏室里。
知道了,知道了。
父亲很不耐烦。母亲说,估计又输钱了。
我嘿嘿笑,说输点钱买个痛快。我对父亲说,我想好了,明年田都不种了,栽树,黄杨或者银杏。
父亲一愣,那种树有啥意思?又没有个收益,得等多少年,我们干啥呢?
你看,你看,又来了。我告诉你,这次妈妈不回去了,她根本已经种不动地了,你别老拽她下田,这次你要不来,妈妈就在我们这边过了,不回家了。谁叫你老欺负她!
老婆子胡说八道。父亲在电话那头叫嚷起来。
4
刚才母亲一进院门就对我的背影说,你这院子怎么长这么多杂草?
我当时热得没有心情理睬她,现在她又说到院子里的荒草。我的院子没有时间打理,可怜的几株杂花站在杂草中间垂头丧气地像挨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