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的夜晚
作者: 叶耳每种不同的药方,象征了生命里每种不同的疼痛。
——题记
木蓝
麻雀在星星的住所倾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颗少年的星星,它们在闪耀。嗯,你听,合唱团的青蛙一阵又一阵,一阵又一阵地在操练。美好是可以因为歌唱而动人的,世界上最好的曲子被青蛙们弹完了。日复一日,周而复始,从来不会感到厌倦。也是啊,美好的演奏怎么可能会被厌倦呢?
回忆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少年。
我后来想,我感到寂寞的原因是因为很少再倾听到少年的美好了。她送给我一本画册,里面有各式的图画,还有涂改又涂改的字。只有她的名字是干净的,几乎从来不会涂改,都是在画好的图后面一气呵成。我在拐角的日期处,也学着她涂改了一匹马的速度。我觉得马应该是奔跑的,这样看起来更符合一匹马的气质。
长得好看的姑娘们,她们都去哪儿了?我已经被我喜欢的好看的姑娘把我的身体掏空了。美好的、想象的、疼痛的。等我明白真正的好看是什么时,好看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它被更多的东西遮蔽。油菜花和桃花,每瓣都只剩下清香。颤抖的身体是一根扁担的抒情。想去县城的公路,最终没能等到扁担的抒情。肩膀上的柴米油盐,每一朵都是母亲乡土的大学。母亲梳头发的梳子永远阳光明媚,像她的头发一样光亮。
我还是来聊聊她吧,在这里,这个她不是她,是她。她是我八岁的女儿,女儿的一滴眼泪胜过我所有的经历。她是屋门前的杨梅树上结的一粒杨梅,酸甜,令人心动;也是枝头的春天,翠绿的,闪着亮。今天是女儿的生日,八岁,我要去城里。于是我去了城里,给她买了一个蛋糕,也给家里买了一袋大米。蛋糕很好,米也不错。
我还没有戒烟,我觉得还不是时候。我的恋人在我的这支烟里,燃烧,燃烧。慢慢燃烧的街道、河流、城中村、医院的病历日志;慢慢燃烧的寂寞、泪水,身体里、生活的流水日常。表象的红尘也在燃烧繁华与虚荣,燃烧一些可有可无的风景与片段。我喜欢跟女儿在一起,哪怕自己一无所有。她是我身体里的另外一种燃烧,她成为世界的吸引力慢慢燃烧着我的整个身体,铺满了我身体里的所有道路,引领着我慢慢覆盖我所认识的从前。
多少次翻阅手里的书,她也是我的一本书。失败并不可怕,谁又没有过失败呢?失败从来就没那么轻易地采摘到窗外的菜地。悲伤的欢笑,在人间,不值一毛钱。我决心买下那个特大的蛋糕,我决心已定。这些年我自己从来没有舍得花钱去买一个蛋糕,我心里的甜正在慢慢淡化,成了清淡的白菜,青菜,芥菜。好像被什么点燃了,只那么一下,我的心里也有了甜。她在八岁最好的时辰切下了蛋糕,分给了母亲和我。她还许了个什么样的愿呢?我学着孩子的口吻,对着女儿撒了一个娇,她咯咯地笑出了声。我所有活着的美好好像都只为等待这样的笑。想到这里,我心里却有了撕心裂肺的疼。
剧院站,在灯火里的下弦月谈起了什么?
整包烟再抽一支就只剩下最后的一支,最后的一支民谣。我钟爱的群山,在一把藤椅上乘坐。竹子一根一根地站起来,站成了天空。每天都有这么多数也数不清的星星,谁也离不开的故乡,谁也不知道它们要去哪儿。它们在遥远的天际成为它们自己的天空,它们也可以是我们生命里永恒的天空。“我没骂爸爸的时候,爸爸骂我臭蛋。”这是女儿写在试卷纸上的秘密,十四个字,字体真大方。我略施小计就偷偷看到了。
天气预报提早告知了我,故乡无雪。雪是什么样子的呢?女儿问我。
她慢慢熟悉了爸爸,熟悉了在方格子中种植瓦蓝的向往。风景打断了平面绘本,还是得培养沉默的云雾,话多了名堂自然也多了。钉是钉铆是铆,女儿的口齿跟数字一样,清晰。镰刀的锋利吓破了茅草的沙哑。公鸡打鸣,也会在午后,它们引以为荣的也欣欣向荣。这一棵树的话题,明显越来越远。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稻子金黄地笼罩着田野,这金黄里也覆盖了陈旧与崭新。亲爱的,我想用一把镰刀,割下一生的美好。我想把绝望割掉,把痛苦割掉,把黑暗里看不见的孤独割掉。蚂蝗和飞虫,你现在应该认识了吧,捕捉水波的旋律,稻田上的水脚印,每一个都是故乡。怀念的青松,也被青松怀念。朴素大方。村庄。在一页时光的手册里,打谷机和长长的车水,混杂成粒粒皆辛苦的琴声。啊哈,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琴声呢?
阳光躲藏在虱子蛋里,我把阳光一个接一个地捋下来,让那些虱子蒙在鼓里。我要带她去城里剪发,我知道她是多么爱惜长头发,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她要留很长很长的头发。要她去剪发,几乎是去剪掉她的最爱。她当然是不肯的,死活也不肯。其实啊,女儿,爸爸也不肯的呢,但你的头发长满了虱子蛋啊。
我们走在春天的家乡,花朵一朵接一朵怒放。两人有说不完的话,说不完的话啊,亲爱的,我们都想起了她。你嘴巴翘得老高,你汪了我一眼的委屈。一棵枞树长得如此的高,我想带你去摘枞树菌,那是一种蘑菇。我曾经遇过的云彩或者在梦里,云雀在丛林里,跳来跳去,穿着一身寂寞。你突然对我发了牢骚,你说那个剪发的阿姨,真是不会剪发。真是不会剪发。长不长短不短的,烦恼得很哩!
女儿站在菜园地里,露出去年冬日的脸谱,我是个贫穷的父亲。我很早就热爱了艺术,包括艺术的生活。我喜欢跟孩子在一起,这是真的,我心里本来就住满了天真的孩子,无邪的孩子,简单的孩子。停下手里的书,我有时会偷空去地里看看母亲,跟母亲聊聊庄稼。大地上到处都是植物和昆虫的演奏,它们的歌声更像是诗人写的诗。快活的歌,总让不快活的人乱了心。少女们从来不知道,心惊胆战会在哪个地方认识牙疼。这个生命的哲学,其实也许根本无从谈起。我和女儿去杨林赶场。听说现在杨林变成了镇,不再是过去的乡了,集市上女儿看见了奶奶。奶奶呀,奶奶。她大声喊道。黄桥铺比这个镇还要大,我要去黄桥铺办点事,我让女儿别跟着我,跟奶奶走,等下一同返回家。女儿点头答应了。
一个人的时候,我喜欢上了散步,有时,却忘却了马路上的宽度。
她们,有许多的热爱,仿佛一堆时光里的唱片。我的神情已经慢慢适应了寒霜与雨露,那么多无可奈何的,也是热爱。我站在自己热爱的孤独里,最终被站立在黄昏的母亲眺望。远方不远,可能就在附近。远方很远,远到从远方来的故事,都虚构了想象。
马路两边的茅草长得有点高。
见愁
灯是乡村的呼吸。我的视力越来越深,深到只能与灯交谈。我的心里也有一盏灯,最先是母亲点亮的,后来是生命的光帮我点亮的。我想,万物之间是有一定的秘密的。山川有山川的秘密,河流有河流的秘密,就连坐在那里经年不说话的石头,也有它的秘密。后来我才明白,生命中的光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眼镜的度数,与一只迷途的蜂蝶,光速在打转。原本我只是羡慕戴眼镜的人,特有文化的味道。后来,我就开始有意无意地也戴一副眼镜,那个假装的我与真实的我,就这样被带动了起来,它们纠缠在一起,生出了很多的花招。觉得自己的孤独,未免有点可笑。这未入行的生活,沿着密不可分的植物延伸。延伸。延伸。几个人摇晃着马路,辨别事物的困境,看上去还很清醒,事实上已醉得不轻。手电筒在打开的刹那,重叠的芬芳与细微。吹拂着每一缕湿润的薄雾。
说真的,我至今都不会骑摩托车。我对它的轰鸣声有一种敏感的恐惧。为什么会这样呢?可能是因为听了两个人说学骑摩托车的经历:一个把摩托车骑上了树,一个把摩托车骑入了泥坑里,结果可想而知,狼狈倒是其次,重要的是那种摔伤后的疼痛。你相信吗?读小学的孩子,都会骑着摩托去街上赶场了。我羡慕那些比我优秀的人,哪怕是俗气的优秀。去一个地方,看一个人,收获的是经验。至今没有哪个姑娘轻唤过他,不会喝酒的杨梅,不是人,是一棵树。把笑弄得一败涂地的公鸡,在院子里打破常规。它们的大胆模仿,一朵长满胡须的花苞在等待盛开。
唱歌,好的,坏的,醉的,醒的。一杯酒一个人。一杯酒喝了又喝,一首歌听了又听,一个人想了又想。男的女的,苦的伤的,歌里有你,有我,有一个人。我只想补充一句:一匹马只有奔跑到远方才能抵达草原,一朵云只有飘荡到南方才能抵达家乡。
多少低处的竹笋,经过我们的岁月。多少低处的蚂蚁,穿越它们的生活。
母亲的杨梅树,站成我们一生的回忆。我们心里的她,也会成为母亲,也许她都难以想起它们了。谈论你和你的,剩下的,是的,咳嗽。咳嗽。倘若不是月光照亮,这最后的一盏谁还能在乎呢?
她们会在什么地方。我装作对一切都无所谓了。我装作姑娘们都爱上了别人。除此之外,我还装作,我已开始不再认识我们。我对周身的事物,没了从前的兴趣。你会说这不是真的,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乡村和乡音的浮现,很多事物也紧跟着浮现。浮出水面的蜻蜓立在水上,是一面水的镜子。我忍不住打了一个长久的哈欠,哈欠。我常常羡慕和渴望她们的母亲,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骄傲。
旅行的歌,我的烟点燃又熄灭。目前来看,伤感如一只飞蛾。嘴唇上的时代,与一只下蛋的碗,你没看错,不是下蛋的鸡鸭鹅等其他家禽,是下蛋的碗。距离有多远,距离人群就有多远。
在杨林集市上下车时,我看到了大哥和大嫂,他们匆忙奔走的样子,急迫而又忙乱。大哥几时从广州回来的?这个疑问一直盘旋在脑中,不得而知。这是前年遇到的一个状况:我和大哥说到爱情的痛处,我们不再说话,只喝酒。冬日的酒碗,硬要说成一杯也未尝不可。在客里山,有些生活的病句其实对生活并没有多大影响,甚至还没毛病。我问母亲,你看到大哥了吗?母亲四处张望,她确定真的没看到。我告诉她,我看到了。母亲问,在哪里?我说刚才还在呢,到哪里去了呢?
那么,暂且不管外面的世界了。三个男人,三碗米酒,三种语气,我只想知道你们在谈论我时你在想什么?谈论窗外时我只想知道。炉火上寒冬,恨啊。寒冬里炉火,恨啊。恰如一个人,紧挨爱,发出的声响。祈祷的雪粒。埋藏于心的酒。沉静的柴火,在讲述羞愧,也讲述南方夜色里的远方。再一次把那个人灌醉,再一次把故乡灌醉,梦境里多次出现过的事件及人物。那些害怕说出的话,她们又在惧怕什么呢?无所畏惧的怕比无所畏惧的不怕更让人恐惧。来,走一个。走一个,来。把故事说得丰满、性感,你觉得有趣在哪里?
我和村里的几个小伙伴,出发,结伴而行。一起买下,异乡的日期。这枚小小的车票,我其实已经习惯了它们的抒情。我打开,这最后的城市,决定去触摸乡村的底。你当然知道每年的出发,一万亩田的外省,开落的阳光可以想象。夜如此静寂,我给母亲打电话。出租屋的黑夜或者白天,所见所闻的城市工业,无论失去与得到,所见也所闻。置身其中一切正如我们的日子。
我在加油站下了车。雨夹在风里,我夹在人潮中。我和南方从此相依为命。
打着灯笼的生活,值此你确信,亲人与家乡的谈话。瘦削且孤单的困倦。世界在沉默的出口眺望。从家里带来的,这一切也许就是故乡,所有的意义。柴火熏染了全部的味道,一个圆粑粑,我费了很大劲,才掰开了两半。一半慢慢嚼咽,一半慢慢消化。出了个小洋相,因为用力过猛,急切地发力,到现在右手还有点微微酸痛。
穿工衣的少妇其实很美,她们在一些形容词里获得无穷的美感。我手持睡熟了的月光,人类的思想,往往荒诞可笑。书生在书中,遇见的不可预见,那么多的谈话,都可以忽略不计,想想就会隐隐作痛。要我说,你的强大,不再是一头牛,而是漠不关心的情感和交锋。曾经用过的,每一种表达,都在南方。作词编曲的飞鸟,每一枚羽毛都是旋律。
落脚的宁静,砸锅卖铁发出鼾声。记忆的巢,会修补好旅行的父亲吗?请相信我熬夜的诗行,不比那些虚伪的痛苦微小。数字和科学能有什么关系?春天在父亲的身体里长成永远的远方。我在几处招聘普工的广告牌前,无聊而忧郁地度过了一个上午。你觉得我很无聊吗?那些小得,像自己女儿的姑娘,我想确认哪个工厂还在招聘?哪里还需要我的力气?我透过手掌的缝隙看到了阳光的漏洞:孤独的诗人与独白。
谁在一粒瓜子的轻嗑声里,回想过去的日子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会去哪里,我就这么走着走着,走着。穿着工衣的她们,戴着厂牌的她们,踩着自行车的她们。由近及远,由远及近,剩余的暮色,我像一只失去翅膀的鸟。刚才听到的那首歌,她们也总能遇到。歌词的内容,自有她的编码,你听,很好听的部分,她是阳光下的尘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