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水果都会说话
作者: 王国华莲 雾
没有谁比莲雾更钟爱自己的颜色。
粉红上面,敷了一点白色的脂粉。渐进的粉白、粉红,被绿色的叶子衬托得更加娇羞。
表皮的嫩,让人不忍轻轻一掐。一只愣头愣脑的鸟撞一下,马上就破损给你看,绝不表现出一个野生水果应有的坚强。
她喜欢雨,尤其是天刚蒙蒙亮时的一场晨雨。岭南的夏,清早把凉爽铺在大地上,淹没了果园。最好是针尖一样的细雨,一点一点在果皮上积聚。集成黄豆大小时,再也站不稳,滴滴答答地淌下去,顺便把细微的灰尘带走,让果皮更亮。
一个早晨的雨,可以把一个果园的莲雾全部清洗一遍。雨有的是耐心。雨稍大一点也没关系。莲雾不疼,只觉得痒。
等太阳出来,光线千丝万缕地绕着她。她就低头打量并陶醉于自己的颜色。芒果的黄、桂圆的灰、番石榴的青、山竹的黑,五彩斑斓地绕着她的粉红。
她爱自己。
越来越多的水果,爱人胜过爱自己。它们把毕生精力都用于提炼内心的甜和香,用厚厚的皮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把甜藏在最深的内核。甜无可甜时,把自己捧到食客面前,那汁液迸溅的一刻,就是它们不可逾越的生命高峰。
莲雾如同一个慵懒的少女,始终是淡淡的味道。一朵莲闪过,一团雾飘过,恍惚间像做了个梦。越是这样,食客越是要吃掉她。食客想,下一个是不是更甜?而他们无论吃了多少,也探不到底,也没有看到更甜。
莲雾不关心食客的感受。
莲雾的果皮下面也有一颗心,但她并不在乎这个内心。
心本来就是个变数,比颜色更容易变。刮一点风,下一点雨,稍微热一点,冷一点,有一只小虫子爬过,心都要大惊小怪。那颗心试图跟忽高忽低的气温去解释和辩论。气温不理睬它。心也曾试图脱离这个表壳,逃到一个更结实、更鲜艳的表壳下面,却也无法行动。
心每天都处于悸动中。外面风平浪静,一切看起来都正常,人们以为水果的心也应该是平静的,却不知那里仍是一个又一个轩然大波。悸动让心变得越来越疲惫,越来越老。
莲雾用尽全部气力保护自己的粉红。她的外表才是她的心。她把心大大方方地晾在外面,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美丽外壳,便臆想其内心的甜——这么甜蜜的外表下面,一定有更甜的东西。莲雾厌倦做循序渐进的事,不想让事情那么复杂。食客失算了。
没有被吃掉的那个莲雾,她坚持动员所有的养分支持外壳。她的内心枯萎成了一团棉絮,而她的外表依然闪闪发光。
人说,这是一只过季的莲雾。
只有莲雾自己知道,此时她的内心不再焦躁,不再痉挛。内心和外表终于达成了空前的统一。她守着这颗依然光滑的表壳,欢欣地准备迎接第二天飘忽的晨雨。
火龙果
远远望去,火龙果是长在仙人掌上的。这两个貌似完全不搭的事物,放置在一起,盯上二十分钟,就感觉理所当然了。
火龙果树,不是树。一簇一簇疙里疙瘩的条状叶片,在低处长大,遇到谁就攀附谁。但植物们都聪明得很,看见它都远远躲开。偶被火龙果树扑住,顿时枝干歪扭,一副凝固的挣扎相。
火龙果树只好趴在地上,沿着沟沟垄垄缓慢爬行。
火龙果一长出来就贴着地皮。它们只能看见草丛,草丛里的虫子和偶尔走错路的蚯蚓,雨后的积水,以及积水里慢慢挪动的蜗牛。抬头可以看见天空,但仰一会儿头就累了,很快低了下去。
荔枝们站在旁边高大的荔枝树上,它们能看到远处。高度为它们打开了更开阔的视野。它们一副君临天下、见多识广的样子。鸟儿则带来更远的消息,在荔枝身边叽叽喳喳,把更多的秘密粗声大气地说给荔枝听。风一来,荔枝频频点头,似乎说,嗯,好的,我知道,但我不外传。
火龙果抬头能看到荔枝和鸟儿的对话。
荔枝个头不大,心大。薄薄一层果肉里,一颗坚硬的,见过世面的心。同样是在生长,荔枝长到某个地步就停止了。它看到了远处,看到了结局。它知道哪些是捷径和弯路,于是它就避开了弯路。
火龙果无法脱下叶片,走到更高的地方。它们看不到的地方一定藏着很多秘密。那是些什么秘密呢?这样问一下自己,火龙果的心思就会增加一个。
每个晚上都长出一个心思。做个梦也要多一个心思。它的心思要比荔枝多得多。
火龙果的身体变得很大,大到足够装下这些心事,让心事显得渺小。水果们晚上睡觉的时候,火龙果还在不停地长,并且尽量避免被发现。它很自尊呢。
它始终若无其事的样子。假装的时间长了,就成了常态,忘记了自己应该成为的样子。现在的样子,并非预想的样子,却成为大家认可的样子。
消化了那么多心事,火龙果也不显得突兀。它用一个鲜艳的外表吸引了他者的目光,他者就不再去猜它的心事。
在田野上长大的事物,可以充分地鲜艳、招摇。而这招摇是抵抗的姿态。人类穿上鲜艳的衣服是要吸引什么,田野上的事物则在宣示主权:不要靠近我!毒蛇一条比一条鲜艳。
鹤立鸡群的火龙果,也是这样一种姿态。战栗的火焰和鳞片状的皮肤,仿佛要点燃什么。
这个在低处长大的,曾经备受冷遇,野蛮生长的水果,不知不觉备足了一切具有攻击性的武器。
那些藏在体内的成千上万的小心思,每一个似乎都是一个陷阱。
外露的,张牙舞爪的鳞片,恰似进攻的号角。
但你打开它。
不香。不甜。不酸。不辣。不苦。有点香。有点甜。有点软。有点绵。什么味道都是淡淡的。
没有比它更平常、平和和无辜的水果了。
一个外表看上去要怎么样,实际不能对任何事物怎么样的,毫无特色的村姑。
就这么缓缓地,缓缓地向你走来。
番石榴
猫遇到危险的时候,弓起身子,细软的毛全部耸立起来。
番石榴也是,它看到牙齿靠近的时候,身上起起伏伏的疙瘩瞬间变大,闪闪发亮。
从萌发成形的那一刻,它们就知道自己会被吃掉。中途腐烂的除外。土地给它们上过这样的课。它从没想过抵抗,或给人致命一击。这是它的宿命。它只是下意识地精神一振,就像一只突然被扔进热水的青蛙,一个必须做出的应激反应。
世上只有“动物保护人士”,没有“水果保护人士”。动保人士每逢呼吁人们拒绝肉类的时候,就让人们多吃素,多吃水果。水果无法辩解,也没人帮它们辩解。
谁说水果没有生命?它们在短暂的一生中,唱尽悲欢离合,也有瑟缩着在风雨中挺过来的历程。它们不会跑路,缺少一种挣扎和哭泣的姿态,便被排除在人类的歌哭世界。
水果也有性格。有的痛苦,有的乐观,有的尖酸。情绪通过气味来传达。
青绿色的番石榴,跟北方的石榴基本没什么关系。它还有一个名字,叫芭乐。成熟的时候,味道酸甜,属于性格偏温和的一类。
食客可以从口感和气味上获知水果的性格。像柠檬的酸,榴莲的臭。食客剥开它们的皮,释放它们的气味,从中得到自己所需要的味道。人类有各种各样的需要,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嗜好。成千上万的水果,只要悉心呵护,调理得当,让它们过得开心,它们都会变甜。而人类并不希望如此。他们假装不知道缘由,假装水果生来就是无动于衷和逆来顺受。
这样的场景更让人欣慰:一个个温顺的番石榴,被洗净之后,安安静静地躺在水果篮里,排排坐吃果果。
牙齿进入熟透的番石榴体内,滑腻,糯软,轻飘。快感蔓延到牙根。这种快感,既有切碎物品后的破坏性满足,也有番石榴散发的味觉晕眩。它感受到了美。
牙齿自从长出来,就开始切割一切进入到嘴里的东西,它的职责就是让它们变碎。幼小的时候,那些进到嘴里的食物抵抗它,硌疼它。有时主人疼得哇哇大哭,哭后就长了记性。下次就会小心翼翼,咀嚼时就要试探,要琢磨。
在切割中锻磨出强健的体魄和骨骼,牙齿越来越粗壮,并给接下来的食物带来更多的伤害。
牙齿不认为这是伤害。它的一生就是愉悦自己,愉悦胃的一生。它被侵蚀,被阻挡,被训练,被淹没,但主人不会无缘无故把一块生铁放进嘴里。牙齿确信自己会得到更悉心的保护。它从没有怨言,只埋怨自己不够努力,食物切割得不够细,技术上不够精巧。
番石榴对它来说真是小菜一碟。牙齿一下一下咀嚼起来,根本不费什么力气。潦草地敷衍几下,即将大功告成。舌头跟在牙齿后面,把嚼碎的东西拢在一起,推进嗓子里。一个切割,一个打扫,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是一个庸常的午后,一个不会发生任何意外的时光。岭南特有的冬日暖阳把所有物体晒得暖暖的。
一个懒洋洋的人,一个懒洋洋的番石榴。
谁也不会想到番石榴籽,那些拥挤在一起的附属品,会突然暴动。牙齿咬向它们的时候,它们猛地顶上去,坚硬而决绝。
食客大喊一声,番石榴落在地上。轻微的断裂和地板上的一片破碎声惊醒了客厅里的那只猫。
山 竹
黑要保护白的时候,白不知所措。它没请求黑来保护。
黑自己来了。
山竹们密密麻麻地站在高高的树上。远远望去,如同人的胳膊上密密麻麻爬满了黑色马蜂,看着非常瘆人。
走近了看,是一个个单纯的果实。山竹黑黢黢的,拳头大小,一个挨着一个,紧搂着树干。风吹不动它们。
黑色的壳里,白色的瓤正悄悄长大。
壳的底部有几个僵硬的小瓣,里面对应着几粒白色果肉。
远远看去,它们是一个整体。一个硬硬的水果,与其他水果无异。但太阳看得见,它表里不一,黑白分明,软硬各施,在两条路上生长着。
北方水果皮薄,苹果梨子枣子等,都如此,有利于吸收阳光。南方水果皮厚。濡湿的空气里,病菌容易侵入。皮要保护核。
山竹黑色的壳适中地裹着瓤。白瓤稍微伸展一点,壳就伸展一点,它小心翼翼不让白瓤受了委屈。
黑壳从不跟白瓤聊天。那八朵连在一起的果肉,像当年矜持的女同桌,不肯多说一句话。
它们是两个部分。白瓤从不以为自己能和硬壳融合在一起。在它那里,世界就是清甜的。自己长大,就是去迎合与补充清甜。
触碰中,白瓤能听到黑壳的心跳。这是爱吗?壳没表白过,壳护着的,似乎是另一个自己。
如果壳说,自己是在保护白瓤,瓤也许会傻眼。对于一个天上掉下来的付出,你总得回报,以同样的热情回馈它。但瓤做不到。它一辈子就是爱自己。它可不想愧疚。不知道被爱,也就没了愧疚。每一个白天,自己都开开心心,这就好了。
那些所谓的爱,所谓献身,是用来感动自己的。白瓤冷眼看着黑壳,看它是否感动了自己。
黑壳一个劲儿地成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它为了谁,连自己都说不清。它一辈子除了这件事,也没什么其他事可做了。
黑壳努力地去接近白瓤,甚至想让自己变白。挨近瓤的部分,终于变成红色。
它已经尽力,再也变不下去了。
这么僵持着,谁也不表态。
这么僵持着,成了常态。
黑壳和白瓤不声不响地长大。直到有一天,壳被狠狠地砸碎,苦涩的汁液溅到施暴者的脸上。白瓤忽然感到一股寒冷扑面而来。
榴 莲
一个打开的榴莲,硕大坚硬的外壳不再起任何保护作用,露出软趴趴的果肉。而它的影响力,可以覆盖超市里的整个水果区。
推着手推车慢慢行进的顾客,赶紧腾出一只手掩住鼻子,快走几步。
这家伙太臭了,性格太强了。顾客自言自语。
榴莲呵呵地笑着,不作任何辩解。
它很温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