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的建筑

作者: 十渡

河畔建筑

我对建筑的注重越来越倾向于故乡土地上的两个家:一个是尘世的住所,一个是另一世界的家。一个充满烟火气息的家与另一个盛放灵魂的坟墓连接起了我们或长或短的人间生活。在它们之间,我们以自我的意愿、方式修行,有自然,有敬畏,也有戏谑,但都在自我的建筑上投下深深的影子。而自我的气息在这些建筑里飘散,与天地精神往来、共生。历经多年的尘世生活后,我对这气息迷恋不已。这也是我最终回到青年河畔的故乡的唯一理由。

每一座以想象为基础的建筑都是内心的宏大叙事,严肃、认真。叙述者不厌其烦,极尽铺排。我看到父亲作为一个叙述者的艰辛,他不惜把自己的全部激情耗尽在没完没了的琐屑之中。他在这碎屑中,看到了自己的梦想。碎屑覆盖,又让他的梦想趋向隐秘的真实。在这碎屑中,他盖成了梦想中的第一座屋宇,尽管略有瑕疵,但也成为小村子里最好的建筑,是一个时期的标本。

先说一下青年河畔建筑的大致特色、样式与缺憾,这也是以后叙述的铺垫。一个个小村子静卧在青年河畔的土地上,与树木站在一起,与土地一色,亦是大地的一部分。土木是青年河畔的基调。青年河静默地横亘在一些村子的前面或者后面,冬天里与裸露的土地、安静的村子浑然一体;夏天则镶嵌在绿色之中,诗意而自然。走进村子,清一色的土墙、木门、木窗。在富裕人家的房根下,会看到砖根基。根基与土墙用碱草分开,房檐下也有一层厚厚的碱草。房顶上有野草在风中摇曳着,春夏绿,秋冬黄。一大家子一个门户,人口多,房子小而少,偏房与正房、大门围成四合院,天井小而逼仄。最逼仄的是连寨、连云大爷一大家子。他们一大家子的暴脾气比人口还多,他们吵架的声音时常在胡同里飞扬。小村子以胡同为基本格局,胡同连胡同,或者胡同挨胡同,把各家各户聚集起来而又恰到好处地分散开。唯有大门里是例外。大门里由四个独立院子组成。四个院子由一条不足十米的小胡同连起,在短短的胡同尽头缩进去,分为左右两家,在胡同的中间,依旧是左右两家,最前面便是这四家共同的大门。大门里尽头的西侧是玉堂老爷爷与他的小儿子东庆,东侧是东升爷爷;中间的西侧是常贤爷爷家,东侧是福海老爷爷一家。福海老爷爷家的北屋地基高,有十来步砖台基,站在门口的台基上往下看,觉得院子压抑、逼仄。福海老爷爷住在高大的北屋里,胜利与他父母就住在台阶下低矮的南屋、东屋里。我与胜利是好朋友,在村子里上小学时,我经常来这个院子里玩耍。胡同口有大门,那是村子里最气派的大门,一扇门就比得上我们各家的两扇门那么宽。我猜测,也许小村子里最初的住宅都是大门里这样的形式,每一个这样的独立单元就是一个大家族,只是后来大家慢慢分散了。后来的建筑都成了砖瓦水泥结构,门也换了大铁门——土木建筑有缺憾,禁不起风刮雨淋,每隔一两年雨季来临之前,就得泥一遍屋。对土木的运用,是生活本身;砖瓦水泥看似往前走,但大多随心所欲,没有用好,多成了反面的发展。久远的传统在不知不觉中瓦解着、消失着,结构随之走样,也松散下来。

筑    家

青年河质朴尚存,这是久远年代遗存的古老风尚。

盖房是村子里的大事,闲着的人都去帮工,老头有老头的活,小伙子有小伙子的事情,孩子也能搬砖,主家负责备好料,管两顿饭。最先到的是拥庆爷爷他们兄弟几个。他们负责放线,这事马虎不得。我们一般用白灰放线,按照白灰线挖地槽。我最喜欢的是看打夯,打夯得唱夯歌,边唱边撑着夯一收一放。有两人抬的小夯,也有六七个人扯着绳子起落的大夯。随着夯歌的节奏,打起夯来也轻松:夯子起来么——哎——哟——往高抬来么——哎——哟——加油打来么——哎——哟——夯歌唱出来,就像鸟儿飞起来一样,自由、自然,然后又如小鸟栖落枝头一样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垒碱脚的是砖瓦工,帮闲的有和泥的、搬砖的、用小推车推土的,三三两两的人在地槽里转来转去。扁担钩子与水桶碰撞,砖块落地时互相撞击,瓦刀叮叮当当地敲打砖块,铁锨在锄泥,瓦刀在泥兜子里沙沙地铲泥……手一刻不停地忙碌,乱而有序,一切纠缠在一起。填碱槽用的都是砖头瓦块,是扒老房子捡出来的。起墙分两种,富裕点的人家用土坯起墙,日子紧巴的人家就和泥踩墙。掺上碎麦秸和泥,然后两人撑着布口袋把泥抛到墙上,踩墙的人光脚丫站在泥墙上一层层地踩。起完了墙,晾一段时间屋筒子。上梁,封顶。空出窗口、门口。窗户、门得请村子里的木匠来做,或者早就做好准备着了。原先都是木板门、格子窗。木板门很简单,屋门还得再加一个风门子。秋后天冷了就上风门子。风门子用木框做架子,下面是用芦苇破篾编织的平面,上面是木格子窗户,钉了塑料布。大雪封门的时候,风门子是最好的遮挡。格子窗有点复杂,一个个的小格子很费工。格子窗上糊的是毛头纸,后来也有用粉连纸的。我还看到过漂亮的木格子石山墙,从地面一直到房梁,木框上有雕花。由于长年的烟熏火燎,木格子石山墙成了墨黑色。

父亲盖第一座房子是与二爷爷换的地。那时候父亲还没有从公社拖拉机站回来。记得是父亲让同事从窑上把砖拉回村,我们一大家子都在保全老爷爷家的树林子里卸砖,边卸边把砖放进水桶里浸泡。我喜欢看着砖在水里嗤嗤地冒泡。家里六七个爷爷、六七个奶奶、七八个姑姑都赶过来帮忙。一大家子说说笑笑的,干活一点也不觉得累,奶奶和姑姑们还经常开我与弟弟的玩笑。

手艺人

窗户和门是东德叔、长德叔做的,他们带着工具在我家院子里做木工。他们骑在长凳子上,拿着墨斗子,放线,撑一下,扯起墨线,啪的一下,就在木头上打好了线。他们的每一件工具对我都是诱惑。刨子每推一下,随着长长的嗤的一声,刨子后面泛起光滑、好看的刨花。木头被刨得亮白、平整、光滑。爷爷把刨花收起来,点了火,熬胶。雪白的刨花在火中噼噼啪啪地升腾、翻滚,变黑、卷曲。长德叔一手握凿子,一手拿锤子,叮叮当当地敲击着,左一下,右一下,在方木条上凿出大小不等的方形的眼。大爷爷、天增爷爷他们老哥几个在院子里用大锯解木头。细碎的锯末飘落在地,越堆越高。

垒碱脚,父亲用的是石头。最先请石匠来划石头。石匠是外地人,说话与我们这边的口音不一样。石匠们的手很灵活,锤子、铁钎子在石头上叮叮当当的,火星四溅。他们都是山里人,一直在山里长大。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对石头越来越熟悉。熟悉了石头,他们就离开家,长年在平原上游荡。他们怀揣着家乡的石头,在遥远的异乡为人家划石头。粗糙的手抚摸着熟悉的坚硬石头,家乡一片温柔,恍如就在眼前。除了领头的,其他人都五大三粗,年龄从二十几岁到五六十岁不等。他们在我家划完了石头,要去苇子高家干活,父亲套了马车去送他们。他们走的时候,家里人都去村口送行,就像送亲人去远行。他们由一个异乡走向另一个异乡,为的就是去抚摸家乡的石头。

家的含义

父亲盖的砖瓦房成了村子里的样板。之后,村子里的土房子越来越稀罕。乡下盖房子失去了特色与章法,只剩下跟风,或者攀比。

新盖的砖瓦房住起来并不受用,那里大多时间是空着的。我们的生活几乎都在新房前面半砖半土的旧房子里铺陈开来。新房子好看不实用,冬天冷夏天热;旧房子呢,冬天冻不透夏天晒不透,住起来经济实惠。耗尽父亲青春的砖瓦房盖起来后,父母只在晚上过去住,白天还是在老院子里。那新房没过几年,就已经有了年代久远的破败样子。爷爷过世后,新房子就空了下来。我们回去也是陪着父母在老房子里住。多年的生活里,老院子的烟火气息依然浓郁。

除了老房子外,还有更老的墓地。那里住的多是我们的先人。与尘世的建筑一样,新坟旧坟混在一起。人丁旺盛的人家每年都来坟上掊几锨土。有的坟已经很小或者即将抹去痕迹,与主人在人间的家庭一样,都没有了生机。这里的房子千篇一律,没有一点区别。家里人凭着记忆去认识地下亲人的住所。死亡,是大事,神圣里充满着禁忌,我们尽可能不去触碰,所以也陌生。

青年河畔有人死了,先去墓地给死去的人挖坟窝,叫刨窝子。刨窝子都是早上去,管事的叫几个年轻人扛着锨、钢镐子,由逝者的儿孙领着去墓地看位置,就如给人间的生者盖房子。待亡者下葬,由村子里帮忙的人们铲起一锨锨的土,把亡者覆盖。第二天早上,亡者的亲人们再来圆坟,为亡者的屋宇做最后的加工,让体味尽人间百味的亡者得以永远静修。此后,亲人们会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来做些修修补补的工作。大多的时候,墓地里荆棘满地、野草摇曳。平常路过墓地,不安分的孩子们也会安静下来,脚步轻轻的,怕惊动了熟睡在黑暗屋宇里的人们。

庙或者祠堂

在叙述祠堂或者宗庙之前,还是先说说其他与庙有关的事情,这是我在青年河畔听说过的。在我们村子的周边,就有与庙有关的村子,比如总司庙村,比如伙刘家村,比如龙王庙村。伙刘家、龙王庙现在分别复建了火奶奶庙、龙王庙。每年过年由小城回乡下老家,都要路过龙王庙村,但我从未往心里去。为了搜集文史资料,我在一帮老先生们编撰的地名志里看到龙王庙村的介绍,才知道这个村子与行云布雨的龙王有关。前几年从村边路过,看到村子的西边搭了脚手架,问表弟,他说是复建龙王庙,随后曾透过脚手架看到过即将完工的庙的雏形。再后来因为回乡改道,不再路过龙王庙村,也就没有机会见到龙王庙完工后的样子。与以前的古朴相比,也许新庙多了些气派、豪华,但在村民的心里,都是一样的,有神圣,有敬畏。

伙刘家在我们村北边,相距四五里路,是邻村。我对这个村子所知甚少,只是影影绰绰地听闻而已,却朦胧着神秘的光晕。伙刘家,曾有过火奶奶庙,火奶奶庙会曾经很繁盛。二爷爷曾经在伙刘家生活过好些年,那是老一辈的事情,我隐隐听家里人语焉不详地说过几句。后来小姨也嫁到了伙刘家,我经常去姨家走动。小姨的婆婆,那个腰弯得厉害的小脚老太太,曾经与我说起二爷爷,也就是一两句。那时候我不关心这些事情。在小孩子们中间流传着一些关于这个村子的、也许是被夸大了的神秘点滴,大人们都对此讳莫如深。我们去这个村子看电影,夜里回来的路上都有异样的感觉,没有去别的村子看电影散场后的兴奋与满足。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怪异的感觉里,又增加了厚重。这个村子的丰富是我无法想象与穷尽的。围绕着庙、庙会就有好多事情展开。这些远离人间的怪异、神秘、神圣在大地上秘密流传,充溢着我们的想象,让我们的行走有所禁忌。

每个村子里都应该有祠堂或者家庙。与坟墓一样,祠堂或者家庙也是每一个人的根。有这两样建筑在,一个人无论走出去多远,都得回来。祠堂里供奉的是家族的先人、长者,德昭邻壑。这是神圣的地方,凡俗之人不能随便踏入。村子里能够有资格单独进入这里的人不多,必得是家族的长者,为村子里的人所敬重,说话有分量。逢大事的时候,长者们会恭恭敬敬地来这里向先人们述职。我想象中的家庙应该就如我见过的火奶奶庙的样子,不过院子要大一些。要有一些大事在院子里举行,族里的老人们要在这里行使自己的权力。屋檐、廊柱上有彩绘、雕刻,门楼肃穆、气派,影壁简洁、古朴。这里的大门大部分时间是关闭着的,没人敢轻易来到这里。偶尔,我们也会来家庙里接受先人们无声的律令,聆听长辈的训诫、教导。天空澄澈、明净,映衬着整洁的院子,也把我们的心映照得空明、安静。我们一点也不敢放肆,不敢乱走动,战战兢兢的,怕惊扰了熟睡中的先人们。先人们好像在看着我们,他们慈祥地照看着我们的一生,让我们来来回回的路平平坦坦……

畜禽的家

依旧要回到凡俗与琐碎,这是我们无法绕开的,也几乎是我们一生的写照,即便是建筑里也有留痕。生活写在心里,心观照在建筑上。比如,一个农家院子里,要有鸡窝,院外的树林子里要有猪圈,这是人类屋宇的微缩,抑或附属。

鸡窝在东西墙根或者院子的树下,夏天遮阳,雨天挡雨。鸡窝大约有一米半左右的空间,是一间微缩的屋子,上面有一个三十公分左右的天窗,下面挨着地面处留一个洞。天蒙蒙黑下来,几分钟里,十来只鸡就三三两两地由此钻进去。咕咕几声,随着黑夜一起安静下来。偶有一两只不肯钻窝的,被奶奶或者母亲逮住后从天窗丢进去。夏天的时候,十几只鸡都飞到石榴树上,卧在树杈间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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