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
作者: 梅驿梅驿,原名王梅芳,河北人。中短篇小说见《十月》《清明》《花城》《北京文学》《长江文艺》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脸红是种病》。获第二届《十月》青年作家奖,第六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第二届孙犁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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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们聊天多聊新闻了。
都成习惯了,每天做饭的时候,她打开电视,一边在厨房心不在焉地洗切,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听新闻。现在新媒体像水银泻地,就算有一搭没一搭,这世界上的事儿她耳朵也不少塞。周五,他从冷冻厂回来,仍旧会给她带几袋吃的,肉、鱼、烧饼、水果,这习惯维持了七八年。其实,她吃不了多少,工作日,她都是在单位吃。但看到冰箱里满了,她才觉得这个周末着实是来了。
饭端上桌,两个人对面坐了,他把一个馒头拍得扁平,又拍一个,两个贴在一起,一口咬下去。她说,你吃饭就像虎狼。告诉你多少次了,细嚼慢咽胃才能好受。他放慢吃饭速度,说,在部队养成的习惯。她看看他,问,累不?他说,还行。他们闷头吃几口饭,眼睛向电视瞄几眼,开始聊天。他们聊孟晚舟,聊医药改革,聊央妈放水,就这么几句,饭就吃完了。他吃饭还是快。
吃完饭,他靠在沙发上抽烟,她先去卫生间烧上洗澡水,再洗碗。洗澡水不能烧早了,浪费电。等她洗完碗,收拾好厨房,他的两根烟也抽完了,洗澡水也刚刚到53度。这期间,他们会再聊几句,也是不疼不痒的话题。还能聊什么呢?他冷冻厂那点事,数十年如一日,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孩子上大三了,忙着考研,连跟他们打电话的时候都很少;她工作上的烦恼,要想跟他聊,得从好多年前开始聊起,即便如此,那弯弯绕绕的被挤对被轻视被孤立的感觉,他也不会懂。
他洗澡时,她支棱耳朵听着,若他喊她去帮他搓背,她就知道晚上有节目。有节目,她也没有多少兴奋,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她把手放在他背上,她的手白皙细长,在他黧黑宽阔的背上来回游移,在他隆起的肩胛骨中穿行,她觉得从结婚开始,她的性幻想就是从他的后背来的。那时候,她总让自己沾满泡沫的手在他双胛间停留,心里像装了好几只兔子。如今,她给他搓背,只想赶快结束。卫生间里氤氲的水汽让她不舒服。想到一会儿还得收拾,她又有些生气。
他像堵墙,牢牢不动,等着她搓。她想起有一年和同事一起去外地出差,同事向来是他们单位婚姻幸福的标杆,下雨时,同事丈夫铁定来接;纪念日,一大捧玫瑰准保在中午饭前送到……可那天晚上,她们住在宾馆的时候,同事接了丈夫一个电话,大约是十点左右,她没处回避,听了个满耳。同事两口子在电话中并没有卿卿我我,只不咸不淡扯了几句。撂下电话,同事喜笑颜开和她说话,她有些回不过神来。她直觉,同事夫妻俩也许并不像别人或者同事自己描绘的那么幸福。现在,她和他也这样了。
她这么一走神,他就感觉到了,右肩头朝后耸了下,是让她认真点的意思。她手上加了力道,他忽然迸出一句:“山东那个陈春秀案又牵扯出来个苟晶。”
她说:“知道。”
他又不吭声了,左肩头朝后耸了下。她虽然把手移到了他的左肩头,速度却是慢了下来,口里忽然也迸出一句:“苟晶的高中老师被开除公职了。”说完了,觉得不对,又改口道:“不,是被取消了退休待遇。”
他把两手从墙上拿开,捧起一捧水,洗了把脸,有点不耐烦,说:“好了,好了。别搓了。”
她在心里笑了一声。从卫生间退出,坐在沙发上看手机。等他穿着裤头出来,她进洗手间收拾,顺便也冲了一下。好像,她情愿不情愿不重要,这每周一“歌”或者两周一“歌”跟每周都要满一次的冰箱一样,虽然过后都会空下来,但满过再空和从没满过,毕竟是不一样的。
她进了卧室,看到他半靠在床头上,她在他身边躺下来。
他掐灭烟,揽住她,却没有动作。他的动作从来都是简单粗暴的,她也抗议过,但他总也改不了。这会儿,他竟然往下一缩,整个身体摊平了。她不抬头,眼睛闭着。
“唉。”他叹了一口气,说,“开除公职这事,怎么说呢?之前,好像就没有开除公职这一说。大家都认为,进了体制,入了编,就是铁饭碗。”
她有些诧异,仍然没有动弹,眼睛却是睁开的。这么多年,开除公职这个话题,他们从没讨论过,也算有些忌讳吧。也不知道为啥,刚才给他搓背的时候,她竟然冷不丁来了那么一句,心里带着一丝快意。
他就是被开除公职的。她在心里算了下,那是在十年前。十年,一晃神就过去了。从他被安排到乡镇当干部,到被开除后去冷冻厂开货车,也不过一晃神。
“说这些干啥呀?”他直起身子,靠在床头上,又点了一支烟。她扭过头去,将背给他。
她身上的湿水珠渐渐都干了。她最害怕的就是在她身子没有完全干的时候,他进来。她总觉得在那事进行过程中她的不适是因为她的身子没有完全干。可是,她又偏偏不愿意在卫生间擦干再躺到他身边去。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完全是自讨苦吃。
“要是没被开除,我现在也是个吃饱喝足打打麻将的闲人,也不用天天开大货车了。”他将身子扭到另一边去,朝烟灰缸里弹了下烟灰。
“说这些干啥呀?都过去了。”她轻描淡写地劝道,一边打开手机,翻起朋友圈。朋友圈发什么的都有,美食、美图、大V言论、日常聚会,发苟晶的最多。苟晶的高中老师也是命不好,都退休了,还被从万千卷宗中扒拉出来,取消了待遇。
划拉了一遍朋友圈,除了陈春秀,就是苟晶,没有感兴趣的话题。她点开收藏,看之前保存下来的一篇有关房产分析的文章。听到他窸窸窣窣起来了,她没在意,又听到他穿裤子、穿鞋子的声音,她问:“干吗去?”
“买包烟。”
差不多十分钟后,他开门,进了卧室,手里拿的并不是烟,而是一瓶剑南春,一袋花生米,一根哈尔滨红肠。
“我们喝点?”他说,眼睛看着她,不动。
她不是诧异了,而是惊异,不由得翻身起来,穿上衣服,看他忙不迭地找杯子,切肠,又从冰箱里端出晚饭剩的半碟蒜黄炒蛋。墙上的挂钟响了十点了。
“我跟你讲过我没当兵前,在山西铁岭子挖煤的事情吧?”两杯酒下肚,他嘴巴忽然利索了。
“讲过,就待了一年多,是吧?还有一个工友,叫什么来着……”她有些恍惚,极力从记忆中搜寻。其实,她有些困了,只想快点回到床上去。但因为他一周只在家里住两个晚上,她不好意思甩开他,她总觉得把这同床共枕的两晚上应付好了,她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接下来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夜晚。
“叫杜书铭。书本的书,铭记的铭。还有一个人,没跟你讲过,叫李庆。李庆最大,二十三,我第二,二十,书铭最小,刚十八。我们仨都是一个地区的,你不知道,出了省,见了同一个省的都觉得亲,更别说同一个地区的了。李庆找工头把我们仨调到一个宿舍住,又调到一个采煤面。都知道我们仨好。好到什么程度呢?一起吃一起喝,一起上工一起下工,这都不算。怎么跟你说呢,女朋友都可以拿来分享。不是真的分享,是口头上,也不是口头上……怎么说呢?唉,跟你好像说不清楚。等等,我不吃蒜黄,别给我搛了。”
他喝起酒来很少吃菜,虽然摆着几样。她给他搛,是怕他胃里没垫底的,烧到胃,他的胃本来就不好。
“唉。老爷们和你们长头发的就是不一样。这么说吧,李庆有个女朋友,叫赛赛,长得挺好看,圆乎脸,大眼睛。李庆天天拿出赛赛的照片看,还让我和书铭看,纯粹是气我和书铭,我和书铭家里都还没来过媒婆子,更别说相看过姑娘了。李庆说有一回,他去找赛赛,赛赛在他们家炕上斜靠着,一条腿半搁在炕沿上,一条腿顺着炕沿垂下来。赛赛可能是无意的,可李庆受不了,差点没扑上去。他给我们讲这个场景的时候,我和书铭也受不了,每人直接照他胸脯上来了一拳。”他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两声,话题一转,“后来,铁岭子的煤窑发生了坍塌事故。我给你讲过吧?李庆断了一条腿。”
“没,你没给我讲过。李庆断了一条腿?”
“没讲过吗?我记得讲过。”
“没有。你连李庆都没有给我讲过。”
他沉默了下来,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眼睛里已荡漾起三分醉意。她有些恍惚,想起来,刚结婚那几年,他酒量很大,偶尔微醺时,一双大环眼眯起来,有一种笨拙的温柔,很让她着迷。这几年,他酒量明显下降了,几乎没有那种微醺的时候了,不是直愣愣的,就是烂醉如泥。
“对对,没讲过。你看我还没喝几盅酒,就有些醉了。我看看这酒多少度?52度,有点高。李庆断了一条腿。怎么说呢?当时是这么个情况,我和书铭在前头,李庆在后头,塌窑的时候,先听到声音,李庆反应快,往前推了我们一把,自己往前蹿了一步,我们逃了出来,李庆被压断了一条腿。唉,也算是李庆救了我们的命吧。李庆住在医院的时候,收到了赛赛一封信,赛赛要跟李庆分手。赛赛在信里说,她父母听说他一条腿废了,让她必须跟他分手,说如果不分,就打死她。李庆看着那封信发呆,然后一把撕碎了它。下一回我们再去看李庆,李庆说了一个主意,我们一听,差点吓傻了。可在回煤窑的路上,我们同意了。我到现在也说不好我们为啥会同意。我们欠李庆的,要补偿他?我们恨赛赛抛弃李庆?我们可怜李庆?就李庆那个家庭,两亩盐碱地,三间透风漏雨的土坯房,又断了一条腿,这辈子恐怕再难娶个老婆了……”
“等等,什么主意?你们要干啥?”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李庆给赛赛写了封回信,让赛赛来一趟,跟他做个了结,那么,他们之前订的婚就算了了。赛赛真来了。我和书铭借老乡的拖拉机去车站接的她。她扛着个大红的拉链包。我一直记得那个包。为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那个包鼓鼓囊囊的,装的东西太多了,在半路上拉链坏掉了,露出一大堆吃的用的来,柿子干、黑枣、烟叶,还有鞋垫、袜子、剃须刀……完全不像是来分手的。不过,看样子,赛赛确实是来分手的,一路上,她都没怎么吭声,还老发呆。书铭侧面问赛赛,她说,她也没办法,她不敢违抗她父母。我们拉着她在山脚下转了一圈,最后停到一家宾馆门前,然后,我在前,赛赛在中间,书铭在后,抱着她那个敞开半个口的红色提包进了宾馆。”
“宾馆?喔,对,你们那个小煤窑哪有地方住,可不就得住宾馆?”
“是,那个宾馆叫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了,就记得墙是石头垒的,不高。墙上满是冰溜子,滑溜溜的,尖利利的。山里的冬天,冷啊。你去看看,暖气怎么不热?”
她起身,去检查各个屋子的窗户。他们家的房子是地暖,除了检查窗户关得严不严,她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暖气不热的原因。不过,她很快想出一个托词,说:“都几点了,供热公司为了省钱,也为了偷个懒,一到夜深人静,就不烧了,还能不冷?”说完,他们都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钟,十一点半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那就再喝一杯吧。暖和。”
他们一同喝了一杯。
“后来呢?”她问。
“后来,我和书铭就把赛赛绑到了宾馆的床上。李庆背对着我们,一声不吭。”
“李庆让你们绑的?”
“李庆听见赛赛叫,回过头,用枕巾堵住了她的嘴。”
“你们……”
“我们后来就出去了。把房间的门碰得死死的。走到外头,我发现我浑身哆嗦,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的。书铭也是,脸色煞白。我们抖着双腿走了几步,停住了,不知道为啥又返了回去。刚走到走廊里,我们就听到了一声尖叫。赛赛的尖叫。赛赛明明是被堵了嘴的,也许是她用舌头把枕巾顶了出来。那一声叫,唉,怎么形容那一声叫呢,就跟狼叫似的,太他妈的刺耳了,把我和书铭吓跑了。”
她想起他们结婚那一晚,那一年,他二十七,她二十四。他先是找不准地方,后来进去了,她疼得叫了一声,他立马就从她身上滚了下来,之后,一晚上都没再振作起来。是好几天后,他们才真正体会到一点乐趣的。可是,也留下了后遗症,他们每次在一起,他都不允许她出声,她一出声,他就用手捂她的嘴;他拿开手时,她低低叫一声,他就惊慌失措,就立刻从她身上滚下来。开始,她以为是因为他们和他父母一起住的缘故,几年后,他们买了新房子,住进去后,晚上两人在一起,仍然像偷情,在自己家里和自己的另一半偷情。她看书上说,好多男人都嫌弃自己的女人在那个时候一动不动,一声不吭,都喜欢女人在那个时候浪一些。他却相反,她是个死人才好呢。时间长了,她对那事,已没了兴趣和期待;他憋不住,而且,她越不配合,他的动作越粗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