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
作者: 小昌若我小舅还活着,也许就是三把刀这副样子。双眼通红,目光涣散,像是喝多了酒,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他走在我前面,背着那只黑色帆布包。他抢着要背,非背不可,说是也算好好送她一程了。他很难过,随时会哭。他说,没想到九条命竟有你这样的外甥。他在抱怨,更可能是奚落。在他看来,像我这样的有点钱的体面人,帮帮她还不是举手之劳。他说的九条命是我小姨。没错,他背着的就是我小姨。她现在正躲在帆布包里,静悄悄的,终于闭上了嘴。
他们并未见过面,这是我未曾想到的。我小姨是个网络主播,有几万铁杆粉丝,更是我未曾想到的。记得小姨这人不爱说话,不会说普通话,连我们山东方言也说不好,总是带着浓浓的广西味,会把所有脱口而出的辅音用力咬一咬。她生在广西,八岁来的山东。她和小舅是龙凤胎,他们一起来的,不幸的是,我小舅在十三岁那年,去黄河里游泳,再也没回来,尸体也没找着。三把刀影影绰绰地埋头向前走,我恍惚感觉这人就是我小舅。他接过骨灰盒双手颤抖又一丝不苟的样子,他站在火葬场门口在风中等车的样子,让我想到那一年小舅或许并没溺水,只是使个障眼法离家出走了,带着他心爱的弹弓,一路走一路射,去了远方。
九条命是我小姨的网名。是先有了九条命,才有的三把刀。三把刀是对九条命的戏仿,更可能意有所指,刀不就是要人命的吗?三把刀是九条命的粉丝,死忠粉,九条命的故事能让他哭,每说一次,他都会哭。他是怎么喜欢上她的,对此我充满疑惑。依我看,他不像是那种会喜欢上她的人,他甚至不会喜欢上一个人。他很像是会和一条狗走到最后的人。
他常去我小姨的直播间,他是那个刷礼物刷得最凶反而最沉默寡言的人。他说,这不怪他。他是个货车司机,开大型斯太尔。他一直在路上,夜路漫漫,边开车边听小姨讲故事。更多时候,是他停下来,对着屏幕刷礼物。有时他会扶着路边的树哭一场。他都是跑夜路,他说,是她一路陪着我。一辆大型斯太尔停在路边,亮着远光灯,像头大怪物。他从车上跳下来,抱住一棵树,痛哭流涕。想到这里,我忽然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最初惊闻噩耗时,我还怀疑过他,想过报警,这个三把刀也许就是杀人真凶。事实上,他们未曾谋过面,他见她时,她已经挂在出租屋的吊扇上了,像是一件刚买的新衣服。她也的确穿着新衣服,崭新的,一条红色连衣裙,像是要去远方赴约。他这么说时,显得镇定又难掩悲伤。我抵达时,小姨已经平躺在她那张粉红色的小床上,被蒙上了头脸。那张床似曾相识,贴满了明星小画,让我想起多年前,她的床边也是这样,只是那些明星都换了嘴脸。那时三把刀就站在我身后,说,她后悔了,她一定是后悔了。我并没有一下子认出她来——她双颊凹陷,下巴外张,像是极度惊恐以致忙闭了眼。我连忙又把掀开的白色床单的一角给盖上了,盖住了她的头。后来我很多次想过那一幕,或许小姨就是想让我以这种方式看见她,见她最后一面。
他接着说,我们都以为她仍和原来一样,只是吓唬吓唬人。她常常这样,讲完她的故事就表演一番,比如割腕、吃安眠药或者打开煤气罐,像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她试过多种死法,我们都知道她只是为了取悦我们。她这个人乐观开朗,不太可能走上这条路。再说了,一切都过去了,她现在有那么多朋友,还有那么多人捧她的场,我们都喜欢她,她也衣食无忧,她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一直想不明白。我说,你怎么知道她那次是假戏真做?他说,那天,我正开车往另外一个城市去,即将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我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她正摆弄一截绳子。这时信号就断了,隧道里没信号,我想这又是她的恶作剧。其实她有点调皮,她让我们哭的时候,也许一直在笑,那些故事很可能是她杜撰的,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这么想过,可一看见她在手机视频里出现,托着腮,眨巴眨巴眼,我又感觉那一切都是真的。他接着说,隧道尤其长,竟那么长,我不止一次地开车穿过它,也许是我一直在想她最后的那个笑容吧,我很难描述她的笑,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害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拼命开,猛踩油门,车头在剧烈地抖动,像是地震,像是头顶上的那座山轰然倒塌,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我像是永远也开不出那个隧道了。
我们是在从火葬场回城的路上说起那一天的。他眉头紧锁,像是刚刚哭过。他继续说,冲出隧道,我就停了车,从车上跳下来,对着山涧撒了一泡尿,后来又抽了一根烟,突然意识到,九条命可能真的没命了,她没和我们开玩笑。想到这里,我上了车,到了路口猛打方向盘,调转车头,回去找她。你要知道,我在隧道出口调转车头那可是不要命的事,它毕竟是辆斯太尔,比一辆坦克还要雄壮。我一打方向盘,那些铁护栏就像稻草一样低伏下去,我又一次穿越了那个隧道,想不到的是,很快就冲出了隧道,我不禁怀疑来回穿过的究竟是不是同一条隧道。说这些话时,三把刀一直紧紧抱着那个黑色帆布包。我们坐在一起——一辆灵车的后座上,有人送我们回城。
三把刀口音难辨,让我很难猜出他乡关何处。我也没问,我一路沉默,像是个局外人。其实我还没缓过来,根本不相信这个叫三把刀的人正抱着我小姨的骨灰。毕竟我和小姨也有很多年没见过面了。三把刀给我打电话时,问我认识一个叫王德萍的人吗。我想不起来,不记得谁叫王德萍。三把刀接着试探性地问我,她还叫覃棠生。我这才想起她,想起他们。小姨叫棠生,小舅叫甘生,他们出生在广西宾阳县一个叫甘棠镇的地方。他说她死了。他在电话那头平静得吓人。他说,她留了张字条,让我给你打电话。我也不知道你是她什么人,你赶快来吧,我们在等你。说完,他就挂了电话。放下电话,我开始回忆和小姨有关的一切。她给我的印象永远是十七八岁的样子,谈恋爱时的样子,和她的未婚夫打情骂俏被我不小心看到又满面娇羞的样子。
和三把刀坐在回城的车上,我无话可说——和这个陌生人,有点像我小舅的陌生人。看他的侧脸,颧骨高耸,很像是岭南人。当时我竟想一脚把他踢下车,让他滚远点。他是在折磨我。他抱着我小姨的骨灰盒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他反复讲述那一天,他破门而入的那天,没完没了。他懊恼自己如果早一点赶到那个出租屋,九条命也许还有救。他说,到她家附近时,天已蒙蒙亮,我找了个地方把斯太尔停下,就打车去了她那间出租屋。我曾去过她家,但没上去过,不是没勇气,是怕失望,也怕她失望。我冲上六楼,我知道她住六楼,拼命敲门,没人应,没声音,后来我就撞开了那扇门,发现她像一件衣服一样被晾在屋子的正中央。我喊她,大声喊她,歇斯底里。我慌里慌张地打电话,叫救护车,又打110,后来我就看到了桌上的纸条。我知道白忙活了,她已经死了,应该说,她早就决定好死了。我看了那纸条,就给你打电话。她让我找你,当然也不是让我,她让第一个发现她的人找你。他像是很不情愿这么说。那纸条我也看了,字歪歪扭扭,是她的字,或者说应该是她的字——我能想到她写这些字时的样子,力透纸背。我是看到那些字才终于有了想哭的冲动。她让我别告诉他们,千万,千万。两个“千万”大而显眼,写了那么多字,像是只为写这两个“千万”。我知道,她想让自己在他们眼里永远是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她说的“他们”不只是我妈我舅,当然也包括她那些在广西的哥哥姐姐们。
小姨和小舅是随他们的妈妈来的山东,记得是一九八七年,那时我六岁。我在努力回忆第一次见他们三个人时的场景。三把刀此时回头看了我一眼,并偷偷笑了笑。我确定他冲我贼贼地笑了一下。于是,一切都在我脑海里闪回,是他的笑,让我想起多年前姥爷的笑。姥爷五十多岁,戴一顶深蓝的帽子,灰褐色中山装,背微驼,从他那三间土屋里走出来,满面春风。随他一起走出来的,还有一个广西女人,个头不高,双眼炯炯有神,不过显得苍老。后来我才知道,她曾生过八个孩子,小姨小舅是最小的两个,她更可能是不堪生活的重负,才和我姥爷私奔来了山东。他们相视一笑,是那种过了大半辈子的夫妻才有的会心一笑。这个两鬓已斑白的广西女人正走向我,热情洋溢。我被她的热情搞得不知所措,只记得她的手一直在空中摇晃。我姥爷站在她身后,笑眯眯的,让我喊她姥姥。我亲姥姥早死了,死于多年前的难产。她去世时,我妈才三岁。不过我还是叫了这女人一声姥姥。她摸摸我的额头,手很粗糙,像是铁手。她吃过苦,还有更大的人生的苦在等着她吃——两年后,她死于脑肿瘤。她搂着我的时候,小姨和小舅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疯跑,他们在一个贫瘠的小院落里你追我赶,像两只小羊羔。记得他们的眼睛都很大,出奇的大。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像是在叫喊,在发怒。我想起了那一天,应该是初冬,冷风习习,枝影萧瑟,可满地的影子在跑,人来人往,像是春天,满园春色,小姨的故事也从这里开始了。我不记得我们有过任何交流。一个六岁的男孩和一个八岁的女孩无话可说。反而我小舅走过来给了我一拳。这一拳不轻不重,很像是男人间的问候。
我上了三把刀那辆斯太尔。那个大家伙就停在城郊建材市场边上,气势逼人。三把刀兴冲冲的,一手拿着帆布包,一手攀着车门向上爬。他的胳膊粗壮有力,攀爬过程一气呵成,一闪身,他就坐在驾驶室里了。玻璃窗落下来,他探出头,冲我使眼色,说了声,上车吧。我绕过斯太尔巨大的车头,走向另一侧。我爬上去了,平生第一次钻进它的驾驶舱。我坐在三把刀旁边——斯太尔的副驾驶座,举目远眺,一切正在变小。我向身后看,三把刀早已把帆布包收拾妥当了。我想,小姨正安静地注视着我们,托着腮,眨巴眨巴眼。我想象她四十岁的样子,脖子上的肉已经松弛,这让她很像一只鸟。她浓妆,蓝色的眼影,长得吓人的睫毛,红得耀眼的嘴唇。这是三把刀和我说的,她在直播室里就是这副样子。我们送她上路,向着大海的方向进发。她让我带她去看海,这是她在字条上说的。从这里到黄河入海口,大约有六七个小时车程。我闭上眼,感受窗外的风吹进来。我脑海里一直想象着她的骨灰在大海之上扬洒的情景,对我来说,这更像是一遍遍回忆,似乎早就发生过。
我们很快出了城,身在斯太尔的驾驶舱里,像是在飞。我们无论说什么,都绕不开九条命。三把刀对她的了解似乎胜于我,这让他显得很神气。我们更像是在玩拼图游戏,我不知道的他知道,他不知道我知道。他问我,你见过她身在广西的哥哥姐姐吗?小姨和小舅有无数的哥哥姐姐,他们分散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我说,没见过。他似乎不相信,又接着问我,一个都没见过吗?你小姨说过,她二姐去过山东。我说,那时我在上大学,没在家。我想起来了,听我妈说过,小姨的二姐做了一大桌子菜宴请他们,可没人吃得下。我在想象一个广西小个子女人坐在他们中间局促的样子,还有我小姨要么呆若木鸡要么魂不守舍的样子。依我舅的意思,我小姨该去精神病院住一阵子,治治邪病。那是段难捱的日子。小姨的未婚夫在脚手架上和人打闹,不小心将人推了下去。脚手架并不高,那人却意外死了,一截钢筋扎进了他的锁骨。小姨的未婚夫,她的爱人,她这辈子都放不下的男人,被判了刑,二十年有期徒刑。我和他有一阵子很熟,他姓申,大名叫申志军,老让我喊他姨父,他说还不是迟早的事。我从没喊过,他总让我有种羞辱感。我想起他的样子来了,中分头,浓眉大眼,有一颗门牙掉了半个,说话时总像是在窃笑。后来小姨去监狱看他,隔三差五地去,每次回来,心情都不好,越来越不好。她茶饭不思,常自言自语,常哭,无缘无故,很多人说她疯了。我妈给小姨的另一个家去过几封信——她广西宾阳的家,那里还有她不少亲人。信里说了什么,我妈从没和我说过。我妈想让小姨去广西散散心,不过在别人看来,这更像是不负责任的推脱——她想甩掉小姨这个难缠的包袱。她后来谈起这段往事时,也是心怀愧疚,欲言又止。
三把刀说,九条命可能从没想过二十年究竟有多长,只一厢情愿地等那个人。三把刀说这句话时,伸出剪刀似的两根手指,使劲摇晃,样子像是也在想那漫长的二十年。这时天空下起了雨,更像是一直在下。雨刷往复,时间正在流逝。三把刀接着说,你们有多少年没见过面了?我说,我想想。我实在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见她具体是什么时候了。大约也有二十年了。又是二十年。二十年像一座大山,横亘在我们眼前。他说,她找过你,她说她去了你们那所大学。你们那所大学背靠一座大山,对吗?我想了想,想起了那座连绵的大山,还有我们依山而建的三十六层的实验大楼。我说,我不记得她来过。他说,二十年了,也许你忘了,她说她就是想找你说说话,这个家里能和她说上话的人,就只有你了。我说,她找到我了吗?他说,那得问你。我说,她怎么说?他说,她见到你了,那天你穿了一条牛仔裤,留着一头长发,说一嘴普通话,起初还假装不认识她。她说你嫌弃她。她也许真的来找过我。
她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决定再也不回去了,不回山东也不回广西。她不想让他们知道她在哪里。我妈说她离家出走了,说他们对她也不薄,怎么说走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我想说,她哪有家呀。她四海为家。那时候她刚从广西宾阳县溜回山东,也就是说,她是想回山东重新开始的,可过了没多少时日,她又一次决定离开。听我妈说,小姨在广西宾阳时给她打过电话,听口气心情愉快,甚至有些放肆。记得她对我妈从来都毕恭毕敬,这不仅是因为她们年纪相差很多,我妈能当她妈,我想更多的是警惕,不信任。我妈说连她的口音也变了,不像那个曾经的小阿妹了。我妈总喊她阿妹,有时我也劝过我妈,别再喊她阿妹,这让她很像个外人,小姨也不喜欢人这么叫她。我妈不听我的,她说阿妹才更像自己人。小姨那么快就入乡随俗,或者说轻而易举地回到过去,让我妈总算松了一口气。谁也没想到,过了没多久,她又跑了回来,一个人住在那三间老房子里。那时我姥爷已经去世了,三间老屋年久失修,摇摇欲坠。我妈说,她是在报复,她就是想让我们感觉对不起她。不过这次她并没待多久,说走就走了,就像从来没有来过。在走之前,她找过我妈,也找过我舅,他们都说她简直像极了她妈,那个跟我姥爷私奔到山东黄河边的女人,越来越像,高颧骨,深眼窝,大眼睛,这也让他们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小姨热情,活泼,给山东的哥哥和姐姐做饭,这也很像她妈的做派。她像是有事相求,不过她并没说出口,或者说她从来就没什么事要说,只是为了告别。没过几天她就只身走了,不告而别。她更可能是不知所往,一个人在火车站踟蹰过,这才想起到大学里找我。或许她还在校门口的电话亭里给我打过电话,或许电话接通后,她没说话,张不开口,又把电话挂了。她在我们学校周围走来走去,混在大学生们中间。不过她还是走了,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我再也没见过她。我望着车窗外的雨,我们正路过一片小树林,雨落进了小树林里,起了一层薄薄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