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瞳
作者: 但及1
“我从马上摔下来,还好,只是骨头碎了。”有明在电话里这样说。我惊了一下,“不严重吧?”我问。“没事,绑上石膏了,医生说三个月痊愈。”我听到了电话里他爽朗的笑声。他就是这样,笑起来声音洪亮,有点可怕。
一天以后,我去医院探他。看到我,他拄着拐杖要起来迎我,被我按了回去。
“这回去坝上,深秋,那个景色啊,真是美。”他滔滔不绝,丝毫没考虑到那条受伤的腿。说着,他就打开枕头边的相机,给我看照片。此刻,我对照片没兴趣,我关心的还是他的腿,伤在哪里,伤得有多重。“刚做了手术,膝盖上打了钢钉,成钢铁战士了。”
他的乐观主义还是感染了我。说着,给我递烟,我说不行,这是病房。他说医生不在,没问题。于是,他给自己点了根烟。
有明在圈内名气很大,属于大腕级别,得过三次国际金奖,无数次国内大奖。与他在一起,不谈摄影是不可能的,他的烟烧了一会儿,摄影的话题又展开了。“这回,我有把握,拍到了好东西,这个国际上是喜欢的。”他拿起相机,一张张地翻看,并把它们展现到我面前。
坝上草原,晨雾缭绕,骏马在奔腾。我瞄了一眼,画面的确美。
他侃侃而谈,谈拍摄时的光线和气候,完全不像个病人。这时,门吱的一声开了,探进一张女性的脸来。“李老师,我来了。”那人道。来人穿牛仔裤,运动鞋,看上去三十来岁。
“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小高,高仁娜,也是个摄影发烧友。”有明为我介绍,我站起,相迎,脸上堆一堆泡沫一样的笑。原来就是她啊,关于这个人,社会上已经传得纷纷扬扬,是不是真有那么回事,我不清楚。现在这个传说中的人出现了。高仁娜长得一般,个子中等,脸扁平,还有几颗雀斑。不过,她挺会打扮,看起来有点潮。
她带来一包烧卖。有明很高兴,打开包装盒,递来筷子让我也尝尝。我摇摇头,有明就一个人吃开了。“好吃,斜西街的烧卖就是好吃。”
高仁娜一来就忙开了,一会儿抹桌子,一会儿又洗掉了有明扔在脸盆里的衬衣。我观察着,越来越觉得两个人有点意思,好像处处都透着一份默契。有明没有受任何影响,嚼着烧卖,嘴唇上泛出油光。
“要不要请上海专家会诊一下?我可以托托人。”我还是担心他的伤,这样问道。
“不用,就是点骨伤嘛。你看动物,骨头伤了都会自愈,在这一点上,我们人类反而有点娇生惯养。”他拒绝了。
“李老师,我也觉得还是看看,毕竟上海专家有经验。”高仁娜插话。她把衣服晾到了阳台上,然后开始拖地。
“人各有命,我就是这么一条命,随天意。”此刻,他看起来有点蛮不讲理。
“他命硬,是个男子汉。”高仁娜停下拖把这样说。
有明的手机响了,是医院在催费,于是高仁娜夹起包出去办理。“你先垫着,到时我跟你一起算。”有明对着她背影这样喊。“好的,你不给,我还会跟你要呢。”她向我挥挥手,从门口消失了。
“嫂子呢?”待高仁娜的脚步声消失,我突然这样问。其实,我一直想问,但高仁娜在,不便开口。
“说起来气人,就是不来。你看,这像样吗?真是太不像样了。”
“她知道吗?”我问。
“怎么会不知道?我不想说了,这个人真是太过分了。”他用手拍了拍边上的小桌子。“真是岂有此理!”他愤愤不平。他妻子杨晴天,我也熟悉。我想,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呢?在我原先的印象里,晴天温文尔雅,用淑女来形容也不为过。
2
晴天坐在我对面。一落座,眼泪就一颗颗地滴落。
“我不知该怎么说,真是一点也没想到。”
“他住院,你没去帮忙吗?”我问。
“我去了,我把他的衣服都拿去了,还买了好多吃的东西,结果你猜怎么样?那个女人也来,脸皮厚得很,进进出出,就像是主人一样。她还朝我翻白眼。你说哪个妻子能忍受这样的情况?”她哽咽了,连鼻涕都淌了下来,急忙用纸巾擦去。
我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形。那个女人,就像我在时那样,这对于晴天来说,的确有些难以接受。
“他们整天在一起,说说笑笑,还对着照片讨论来讨论去。他说他俩只是普通朋友,鬼才相信,普通朋友会这样吗?真是不要脸。”
我不知怎么回应她。的确,男女之间会存在友谊,但有明他们这是友谊吗?我不清楚,或许是,或许不是。这里面的界限在哪里呢?谁能说清这界限呢?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可能比我清楚,或许,你清楚也不好意思说。”
“我不清楚。”这倒是我的心里话。有明什么也没有跟我说,我想,他怎么好意思说呢?这样的事,他是不会说的。但直觉告诉我,他与高仁娜的确有些暧昧。
“你有什么直接的证据吗?”我问。
“有,当然有。两个月前,他说要去参加一个会议。他一出去,我就跟在后面了。我看他往哪里去,我的车一直跟着他的车。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根本没有去开会,而是跑到那个女人那边去。他去接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穿条短裙,露出光光的腿。”
她这样说时,表情古怪,像是黑暗里的梦游者。我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有点过分。”我道。
“简直是无耻。我在边上待了十分钟,实在忍不住了,就过去敲了他们的车窗。他们看到我愣怔了片刻,我又猛烈地敲了敲,车门才打开……那人说,嫂子你怎么来了?还问我怎么来了。我的脾气还没有发出来,有明倒发起了脾气。他骂我阴险,不要脸,跟踪别人。那个女人反过来劝有明,说好了好了,不要发脾气,有话好好说……”
我击了一下掌,心想,这人怎么就这样了呢?对有明来说,这又是一次翻版,他与第一个妻子离婚时,就是这副腔调。我太熟悉他了。他到市里工作以后,开始追求晴天,手法与眼前这一幕如出一辙。现在他把对待前妻那一套,又完整地用到了晴天身上。
“我是看着他一天天在变。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不认识了。”
我想说他的前妻,又顿住了。这个时候提前妻的事显然不妥。我想,晴天啊晴天,当年的你如同现在的高仁娜啊,你怎么忘了呢?
“你们是不是有大的矛盾?”我问。
“没有,家里一切都好好的。女儿黏着他,一天到晚爸爸长爸爸短的,可现在他好像也不愿多见女儿了,女儿成累赘了。女儿问,爸爸怎么啦?是啊,我们都在问,他怎么啦?”
“女儿是他的心肝,我去医院,他还给我看女儿的照片。他说女儿是他的小情人,他就是这么说的。”
“胡扯。现在谁也不会相信他的话,他谎话连篇,今天这样说,明天那样说。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他是有点飘飘然了,过分了。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我追问道。
“不知道,不知道这个家会何去何从。脑子太乱了,要炸了。”
看着她摇晃的头,以及凌乱的头发,我充满了同情。晴天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一直井井有条,做事不慌不忙。“要不,我去找他说说?看看他是什么态度。”我说。
“不要。我只是找你说说,不说的话,会憋出病来。我说了,心里就会好受些。我想过了,看他怎么办。我是有这个耐心的。我的耐心比他好。你别看他大大咧咧,其实他很虚的,外强中干。”
“其实,他人不坏。只是现在犯糊涂了。”
我这样一说,晴天一下子鼓起了眼,瞪着我,好像我是在替罪犯辩护。
她昂起头,脸上能看到上面斑驳的泪痕,还有一种无声的倔强。
3
有明的情况不好。膝盖恢复得不顺利,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不过,他好像没事人似的,依然大大咧咧,东奔西跑。他给我打电话:“战友,我成瘸子啦!”我与有明以前在同一个部队,然后又一起复员。他在部队的时候是宣传干事,提着相机给连队拍这拍那,他就是那个时候爱上摄影的。复员后,他回了濮院镇,后来因为摄影上的成绩,调进了市里的报社,成了一名摄影记者。
出院时,他叫了一帮人吃饭,我也去了。满满的一桌人,其中就有高仁娜。不过,她坐在一边,基本不吭声。她送了一束花,是康乃馨,放在桌子中央,很醒目。有明还是像从前一样,大口喝酒,他喝的是烧酒。我只稍微抿了几口,他因此对我有意见。他说:“你啊你,就是放不开,做个小科长总有点小架子。”他总爱讽刺我几下。
“做人要痛快,痛快很重要。”有明振振有词。
这一天,他又喝醉了,是别人扶着他出门的。高仁娜帮他提包,那是个摄影包,很沉。这回是我们一位战友送他回家的,高仁娜没陪,她只是把包放到了车上。
这样,过了两个月,转眼到了初夏,情况突然有了变化。这天,我收到晴天发来的一条短信:“有明做了体检,情况不好。”我一愣,急忙拨电话过去。电话通了,那头显得十分冷淡。“什么情况?”我焦急地问。
“肝癌,是晚期了。”晴天的声音与平时不一样,好像有点幸灾乐祸。我震惊无比。
“确定吗?”我问。
“这样的事不会出错的。”
我拿着电话,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他在哪里?”
“我不清楚,一个月前,他从家里搬出去了。他提出分居,我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你们分居了?”
“他有可能与那个女人住在一起,这也是报应,是上天给他的惩罚。”我听到牙齿缝里透出来的那种愤怒。我理解她,但又觉得她此刻有些过分。毕竟他们还是夫妻。
给晴天打完电话后,我马上给有明打电话,但他不接。一连打了五个,他也没反应。一直到晚上,很晚了,他才给我回电话。里面是一个软塌塌的声音。
“我在上海医院。”电话里还有其他噪声,他好像压低了嗓音在说。
“是不是要马上开刀?”我问。
他哽住了,好像发不出声来,最终只挤出一丝微弱的声音:“不能……开……了,晚……了。医生说,只能放疗和化疗。你说倒……霉吗?怎么会这样倒霉呢?”我从他的话里,听到了某种恐惧和战栗。
“不要急,慢慢来。”我劝慰道。
“不急也不……不行。我可能要死死……死了。真的,就在眼前了。”电话里的气息不对,连我在这一头也感受到了。
“要相信医学。”我只能这样隔靴搔痒地劝慰。
“不要劝,不要劝……我明白,只是明白得太……太太迟了。”说完,他竟把电话给挂了。
我握着手机一阵失落。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今天还好好的,明天就大变样了。这天夜里,我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眼前都是有明。
两周后,他从上海回来,我去出租房找他。那是晚上,天黑,我走进楼道寻找开关,怎么也找不到,于是只好打开手机的电筒。终于来到五楼,门一开,吓了我一跳。他瘦了,瘦得很厉害,几乎脱形,完全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有明。他面无表情,冷冷地把我让进去,我在他对面坐下。他连茶也没泡。
屋子简陋,只有简单的家具和一张床。桌上放着吃了一半的菜,场面有点难堪。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他感叹着。
“不要悲观,或许会有奇迹发生。”
他冷笑一下,说:“你以为我是小孩啊?别唬我了。战友啊,你太虚伪了。”他的话里带刺,像是嫉妒我的健康似的。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假话?”他问。
“没有啊,我没有说假话。”
“你有,你这些无用的话能骗得了谁?”
那晚的谈话很尴尬,我甚至有些后悔去探他。他一脸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从楼梯下来,我站在院子里良久。天上的云层很厚,一直在涌动着,时不时地把那轮灰月给挡住。
我抬头看了看五楼,那里的灯一直疲惫地亮着。
4
赶到火葬场的时候,我看到有明的姐姐和两三个亲戚在布置灵堂。
有明还是没躲过。现在,他躺在那儿,罩在一个玻璃盒子里,显得又瘦又小。我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越看越陌生——他两颊深凹,头发稀疏,两眼紧闭。灵堂里的哀乐不停歇地放着,空气里有股消毒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