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还乡

作者: 汗漫

出生地,余冲

汽车经过一片似曾相识的果园,忽想起,十里之外一座水环树绕的村庄,就是我的出生地——南阳盆地东侧唐河县城郊乡余冲村。放弃原来的目的地,下车,沿着冈上的小路去余冲村。一个小时后,我便坐在村前的冈坡上了。

附近便是我家墓地,墓地下方,是一条不宽的季节性小河。季节性雨水冲刷出的这条小河,使村庄被命名为“余冲”。在盆地,以“冲”为名的村庄很多,比如谢冲、张冲等等。“冲”,由动词转变成名词,凡是叫“冲”的村庄,都有一条季节性雨水冲刷出的小河,原始的冲动,给周围田野带来生殖五谷的磅礴力量。傍晚,夕阳作为余冲村结出的最大果实,为果园里懵懂青涩的苹果、梨、杏或桃子们,示范如何成熟、圆满、坠落。果汁般的阳光,使余冲村笼罩在果酱里,甜蜜、安详。冈坡逶迤环抱的这一座村庄,传来辘轳井的转动声、呼唤孩子回家的女高音、犬吠、马嘶、羊鸣,以及收音机里传出的常香玉的咏叹声、板胡声……

十岁那年一场乳汁般的大雾里,我背着书包朝学校钟声的方向走着。周围,田野和村庄,草房和瓦房,富裕和贫寒,都暂时丧失区别。突然有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回首,一个硕大的马头悬崖般地出现在我身体上方——我家的马!爱追着我送我上学去的一匹黑马。它对这场大雾的出现很惊奇,咴咴低鸣。我牵着马缰朝二里外的小学走去,一米之外的人和鸟,可耳闻,不可视。马终于安静下来,像陪我上学的兄长。嘚嘚的马蹄声,使我对脚下坑坑洼洼的道路有了信赖……当大雾消失,我发现自己人到中年,出现在一座又一座城市冷峻的单行道上。

此时,傍晚,回余冲村的路上,我遇到的第一个乡亲是田野里的稻草人。依旧穿着破衣烂衫,展开双臂,一张草帽下的脸,已经没有了稻粒装扮成的泪滴。它,或者说他,展开双臂欢迎我,手臂上蹲着的一只麻雀,像是递给我的一杆旱烟。这个稻草人应该姓余。一个丧失血液无法走动的余氏家族成员,能够认出衰老变形的我吗?对于这片田野乃至整个村庄的秘密和奇迹,一个稻草人,比我、比村庄里任何人的洞察力都格外强劲吧。

位于田野中央的那座小学和钟声,多年前就已消失,变成小麦、向日葵和蛙鸣。我试着站在稻草人的立场上,伸开双臂,没一只麻雀落下来。恍惚中,稻草人替我背起行囊,跟着悬崖般的马头和乳汁般的大雾,朝村子里走去。

这是我的村庄,一个人肉体和灵魂的源头。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某个正午,我呱呱坠地在其中的一间老房,除了宽厚善良,总期望女婿穿警服开警车到村子里震慑若干无赖的疾病缠身、满脸惆怅的堂兄余金秀;除了一个叫“小伟”,被亡灵围困多年,最终被父母携带着远逃他乡得以解脱的男孩;除了一个叫“琴”,爱上不该爱的邻家男人,最终嫁给唐河县城某个老中医的女孩;除了一个叫“六指”——右手长有六个指头,喝酒划拳时增加变数使对手很苦恼的独身酒鬼;除了一个绰号叫“兔子”,不吃窝边草但经常流窜外乡,把商店里的易拉罐饮料偷出却不知怎样喝掉只好卖给废品站的笨拙小偷;除了一个叫“孟凡”的会拉三弦,把自己琴弦一样象征性地吊在仇人门前桃树上以便讹诈却被我祖父跑去竭力抱起的狡猾艺人……我熟悉的人与事,在这座村庄里逐年减少,所剩无几。

祖父余孟光的死亡——一个笨拙农夫的死亡,使我乃至未来子孙,与这座村庄的联系进一步减弱。唯有血液不动声色指出余冲的方向,我的灵魂、肉体,在时间与空间的双重道路上奔波,离余冲越来越远,也越来越近。

暮色渐浓,坐在我家墓地上的人,是我,还是那个稻草人?

两座祖坟在冈坡上依次排列下来,合葬的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像分别举着两把泥土质地的雨伞,在大地以下同行。坟顶生生不息的野草、小动物、光,是伞顶不息的雨水。一九九八年春天的一个上午,我提着装满酒、鞭炮的篮子,带领乡亲来为祖父祖母合墓。这种民间仪式表明:我是这一小片土地的主人,除了我,谁也无权打破祖先的长眠。多年后,当我在某条道路上倒下,儿子也将挖出第一锹泥土,把我加入大地里去。纸上写作,类似于黄土上的埋葬。我用笔这一把镢头,提前埋葬自己的痛苦、喜悦、幻想。在白纸上,为子孙保存一个渐渐不再涉足的故乡。“写作,使我逝去的岁月变得安宁。”博尔赫斯在阿根廷说,我在余冲村点头赞同。

这是我的村庄,让一个人的肉体和灵魂得以安宁的地方。

余冲村的天空黑了。在白天的冈坡上俯瞰村庄,感觉自己像一个高屋建瓴的伟人,对于村庄里的纠葛、冲突,都能够从容掌控,尤其是对美妇人从村东到村西的分布状况,了然于胸。但是,在夜晚、在墓地眺望村庄,则有了死者的角度和体验,对这座村庄的隐痛和暗喜,秘而不宣。

我对这座在明代由山西移民形成的村庄,所知甚少。村庄由余氏主导,曲氏为辅(曲氏祖先是余氏祖先某一支的上门女婿),余氏、曲氏主辅之间隐约的敌意,可想而知。这一座村庄壮大过程里的种种纠葛、冲突,我所知甚少,就像对自己所知甚少,必须用一生回溯故乡和自身,这是写作者的命运和责任。在墓地眺望我家三间老房的方向,一片黑暗。祖父祖母的灯光多年前已熄灭,不再照亮,召唤我这张皱纹加速泛滥的脸。

童年时代,感觉余冲村树木高大,河流宽广,男女生动活泼。在这个傍晚,走进村庄,我对周遭景象感到惊奇:树木低矮,河流狭小,男女麻木。忽然明白,在矮小的童年,尘世万象被一个孩子的仰望所美化、诗意化。矮个子的人,孩子气的人,童心与诗意能稍微保持得长久一些吧。一个出走异乡的人,在中年、晚年,回望出生地如同故乡的沙盘。所谓“故乡”,就是亡故了的家乡,就是消失了的旧人旧事旧情感。如何“还乡”?只能将自己归还给一个地名而已。此时,倘若有一张熟人的脸浮现,作为灯塔,或许能略微建立一条通往早期生活的航线?

此刻,我,一艘旧船,出现在名曰“余冲”的海域里。乡亲们的口音未变,牵牛、赶羊、背草,走过我身边的田埂、道路。他们腰里掖着的手机、收音机传出的豫剧和曲剧,也未变,确认了我与这一地域隐秘的关联。甚至,一些年长者对我的话音和步态感到震惊——我酷似我的父亲。有人试探着喊出我父亲的名字:“像是……书进?”我代替已经去世的父亲余书进,回到故乡。

余冲村里的壮年人,大都在东西南北的城市里探头探脑地打工。春节,还乡,他们会从缝在内裤上的口袋里掏出一沓不知数了多少遍的票子,然后就拉着老婆要亲热。在亲热过程中,老婆才发现男人被远方机器剥夺了一小截手指或半个耳朵,就捏着那沓票子,哭起来……

今夜,我将在自己一生中的第一张床上入睡。那是一个雕刻有鸳鸯、喜鹊、荷花、童子、神仙等图案的清代木床,大约落满尘埃。旧事前情一张床,万古寂寥满天星。我知道,我家钥匙放在门楣右侧的第二个砖缝里——这是祖父多年前与我约定的位置。

山区中巴车之歌

奔赴异地签字、约会,必须乘坐飞机、高铁,以免失去商机、爱情。一个人,尤其是诗人,在盆地展开与财务报表或情书无关的漫游,最好选择中巴车。在马匹和驴子撤出细雨、酒香、歌谣、诗篇的新时代,飞机与高铁是直奔目的、注重结果的功利主义者,十三人座的中巴车,勉强可称作是缓行的浪漫主义者。

在南阳盆地,在山区,中巴车时走时停,经过一个村庄时会放慢速度,让乘客与窗外的亲戚对话,或相互传递鸡、鸭、羊、化肥、电视、年画、种子、镜子、镰刀、行李、粉底霜……如果车门足够大,我毫不怀疑:下个村庄里,会有某个老人拉着一头充满信心的公牛,在路边候车,然后上车!

司机慢悠悠地吹着口哨,转动方向盘在山路上盘旋。时高时低,时左时右,窗外景色保持同样的节奏和速度向车后流逝。突然,司机用豫剧黑头的腔调,高唱:“大姐呀大姐,你呀你,你呀你!来来来,别嫌俺的中巴差。请你坐在方向盘后,我的前头,朝外看,咱俩的感觉就会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美如画呀美如画……”引来女人阵阵笑骂。的确,透窗眺望风景,会忽略车厢格局的破败不堪。美如画呀美如画,山区浓墨重彩或轻描淡写,将季节变换之景象,呈现眼前——

一扇柴门边黑皮肤女孩羞怯地微笑,一堵覆满野花的围墙上伸出来的狗头吼叫,一团白云在峡谷溪水中投下阴影,一个放蜂人的车队追赶甜蜜花期,一个行在大路上的、大约因近亲结婚而造成的智力低下的孩子,一块巨石上的空酒瓶和酣然入睡的酒鬼,一个俊俏少妇坐在门槛上坦然裸露双乳哺育婴儿,一支由唢呐、笙、笛子、梆子、鼓、锣构成的乡村乐队在迎接新娘或送别亡灵……

我右侧挡风玻璃的左下角落上一只蝴蝶,一动不动,像印章。窗外的一幅幅山水、花鸟、人物,流变。蝴蝶在画卷左下角,篆刻着画家名字——自然之神。

一个戴草帽的少女从村子里跑出来,像向日葵一样跑出来,向汽车招手,像在向我招手。她携带满身阳光出现在中巴车上,照亮我。暗暗希望她能坐到我身边来,身边的座位空虚很久,是否就是在等待一个少女来充实?她果然在狭窄过道里倾斜着身子挤过来,仿佛我是她内心的一个去向。散发着泥土、稻穗、薄荷等等气息的少女,坐在身边了——我就成了向日葵附近的蒲公英或者狗尾巴草。如果在多年以前的青春时代……如果省略掉周围农夫以及鸡、鸭、羊、化肥、电视、年画、种子、镜子、镰刀、行李、粉底霜,把这两张相邻的椅子移出中巴车,置于明月下,我和这位少女就酷似一对恋人了。时间、空间的介入,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明白,一个加速衰老、黯淡的人,不配与这清新自然的山区发生深刻的关系。

少女满脸笑容,沉浸于秘而不宣的喜悦,对车厢内的一切视而不见,像高傲的向日葵唯独倾心阳光。她看窗外风景,我偶尔侧看一下她的脸。这样的看,都是干净的。把她作为山区风景的一部分,看一眼是干净的。窗外流动的景象,她竟然像初次目睹一般,保持好奇和惊喜。路过另一个山村,她起身,倾斜身子挤下汽车,在路边向汽车挥挥手,像是向我挥挥手。一棵向日葵跑进村子,一个戴草帽的少女融进淡淡暮色。

山区中巴车往往会出现怀揣骗术的家伙,与向日葵般的少女相比,这些家伙相当于野蒺藜。令人眼花缭乱地玩弄一把扑克牌,挤到那些面目憨厚的农夫身边,赌钱;或者掏出一个易拉罐畅饮啤酒,举着罐上的获奖标记惊呼:“中奖了!我中奖了!万元大奖呀!”诱惑某个刚卖了两头猪的老汉掏出票子:“这奖就转让给你了,快去南阳兑奖,别过期!谁让咱俩有缘分呢,谁让我有急事要回家去呢!”骗子的道具在不断演变,从扑克牌、易拉罐,到“美金”“银圆”。这些骗子会像作家一样编写“剧本”,对可能出现的“剧情”和“对白”,提前预判,准确表达。一个骗子也需要对生活保持想象力,像作家。我能够猜出他们骗局的走向和高潮,我可能会用手拉住一个心动神迷的乡亲,向他摇头、递眼色,试图阻断“剧情”对他的诱惑。那骗子恶狠狠瞪我,或一半讨好、一半威胁地递过来一根香烟。我就不安、沉默,惭愧地看着上当者的泪眼。骗子得手后就喊停中巴车,迅速消失在田埂上、树林边。

坐飞机的人路过南阳上空,俯瞰,盆地万物抽象成巨大地图。乘坐高铁的人匆匆一览山水,类似看一部宽银幕快镜头的电影。只有山区中巴车随意、散漫,像随笔、散文。在盆地,我数次怀揣小钱包,随意坐一辆中巴车散漫穿行。车窗前的地名牌上写着“社旗”“龙潭沟”“黄龙庙”“淅川”“罗庄”“四棵树”“内乡”等等地名,像兄长的姓名或小名。在满车呛人的旱烟味、浓烈的汗气、直率的盆地方言里,回到亲人中间,像土豆回到泥土、光线回到灯油、溪水回到山巅。

某一天,乘一辆车顶上网着一群羊的中巴车进山。在肮脏、拥挤、摇摆的座位上,隐约听到羊鸣。羊,促成“祥”“善”“美”等等汉字。羊的脸,我不忍正视,那是一张婴儿的脸。车顶上的羊群,头顶上的羊群,不是天上白云。在前面的某个小镇,它们将被卖羊人转化为纸币,再被买羊人转化为食品……中途,车停,羊的主人爬上车顶朝汽车下掷羊。一只只四蹄被捆缚的羊重重落地,溅起“娘、娘”一般的羊鸣。我捂着耳朵、扭过头去,我只能做到不听不看。我有一个属羊的儿子。在羊年,新婚夫妻往往避孕,在马年、龙年、虎年则有大群婴儿呱呱坠地。我属兔,一只兔子也像羊,有着惴惴不安的软弱命运。“狡兔三窟”——我有三座洞穴、三个心脏、三个墨水瓶也盛不下的惊恐。一只兔子怎么会与一个“狡”字发生关联?之后的旅途中,羊鸣消失,我的心情变得很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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