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相框里的人
作者: 刘星元那个陌生人在看我
木制旧相框在老家的墙上挂了三十多年,除了零星的照片撤换之外,几乎没人去动它。相框里的照片一旦被收纳到相框之中,便开始隐身于诸多事件的幕后,在更为琐碎的时光的掩护下,失踪于我们的视线。
旧相框以及相框里的老相片重回我的视线,是因为它们妨碍了新相框和新相片的到来。2018年冬天,因为要布置婚房,我提前回了趟老家,其中的一项工作就是用刚拍的结婚照撤换掉旧相框。旧相框上,多少年累积的尘埃已经习惯了按兵不动的蛰伏状态,我双手捧住相框的边缘,刚往上一提,附在表面的尘埃立刻就喧腾起来。稍重的尘埃,向着地面砸去,在砸向地面的过程中,它们还不忘分解,裂变,扩散,以膨胀的方式自由落体,如小型的夜幕降临。至于那些轻缓一点儿的尘埃,几乎轻到失去了重量,在没有风的空间里,它们自己就是风。只是,那是一种很缓慢的风,浮在空中,不是一粒一粒,而是以集体的面目延展飘散开,妄图塞满整个房间。
空气里陈年腐败的味道呛得人难受,我只好把旧相框端到院子里,打算清理一番。然而,就在我用抹布清理最下面那截边框的时候,手劲儿稍微大了一点儿,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凭空窜了出来,随着响声,那截木框迅速跌落,摔在地面上。
随着木框的跌落,隐藏于两层纸板间的一张照片也随之跌落下来。
这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黑白照片,四五寸的样子,边角泛着时光的黄,给人一种略带重量的感觉。照片上一共三个人,我凝视良久,从左边那两个少年身上隐约触摸到一丝叔叔和父亲的神采。最右边则是个陌生的少女。父亲下身穿着喇叭裤,赤着上身,一件衬衫搭在他的肩上,最醒目的是他的一头长发——风将他的长发向后梳去,一副不羁的摇滚歌星的样子。更为年轻的叔叔则留着短发,上身穿着白衬衫,扣子扣得整整齐齐,下身穿深色的裤子,裤腿微短。他背靠着一块礁石,微低着头,目视前方,显得拘谨、青涩。他们的背后,几只展翅的海鸥定格在空中。
这张来历不明的照片,颠覆了我对他们哥俩的认知。任何一位认识我叔叔的人都知道,他是张扬的、不羁的、肆无忌惮的,如乡村里一场惹是生非的风,从未让生活的平淡磨损掉自身的棱角;任何一位认识我父亲的人也都知道,他是沉默的、随和的、老实巴交的,仿佛生活随手丢过来一件东西,他就会接过这样东西,从未有所迟疑和不满。面对这张老照片,我想象不出是什么样的际遇悄悄置换了两个人的性情,是什么样的时光暗暗扭转了两个人命运的走向。
当然,最吸引我的,还是照片上的那个少女。那是个十七八岁的清秀女子,大眼,短发,略带一点婴儿肥,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裙角在风的蛊惑下微微后移,让她身体的曲线隐约突显出来。照片已泛黄,她在照片里站了那么多年,但没有一点儿倦色,眸子里依然闪动着光华。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沧海桑田、隔着堆积得厚厚的时光,她就这么平静而柔和地看着我,直看得我心里发“毛”——不是那种让人感到恐惧的“毛”,而是一种被毛茸茸的美好的东西轻轻擦过额头、眼角、心尖的那种“毛”,有点儿轻,有点儿痒,还有点儿醉。
从照片的成色以及人物的面孔上猜测,这应该是我们家现存最古老、最久远的照片了。照片由白转黄,并逐渐在黄里渗入了灰,人物却依然固执地年轻着,像这世间并不多见的古老生物的标本,抵抗着沧桑——这是时光无情和多情的魔力。只是我不知道,借助这样一帧来历不明、疑点重重的照片,时光它究竟想要刻意隐藏什么、消磨什么、铭记什么、遗忘什么。
很多年前,我曾多次听叔叔讲过他与大海的故事——烟台的海、日照的海、大连的海、舟山的海……14岁辍学背井离乡谋生之后,23岁奉父母之命回家娶妻生子之前,十年时间里,叔叔辗转多地,几乎每一个地方都面迎或背靠大海,而他给我讲述的诸多往事,也大多与海有关。只不过时光久远,我已经忘记哪个故事发生在哪一片海域了。
他给我讲过一位老渔民是如何捕捞一条鲨鱼并将它拖到岸上的故事,其中具体的情节,远比后来我读过的《老人与海》要精彩。他给我讲过自己溺水的经历,在我们这儿,他的水性足够好,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与人打赌,于涨潮时扑入海中,远游数百米,再从数百米之外游回岸上。他说那夜的海浪如死神一般恐吓着他、驱赶着他、收割着他,他奋力向岸上游,被从身后席卷而来的海浪一次次扑倒,碾压。岸那么近,他却迟迟游不到,那时候,他是弱小的、无助的,甚至是绝望的。叔叔是个开朗的人,他从不避讳自己的隐私,我有幸听到了他与他爱上的第一个女人的故事。那时候他在船上帮工,喜欢上了船家的女儿,但他不知道那位少女喜不喜欢他。他那样年轻,那样木讷,那样不解风情,有些话他还不敢说,有些事他还不敢问,心里有了人,也只敢把她藏在心里。叔叔说,那是他在异乡谋生的最后一站,第三年,他藏在心里的少女与一位海上人家的少年订了婚,叔叔死了心,也死了漂泊的念头,在祖父的催促下,下决心踏上了回乡的路。
然而,叔叔的故事里却没有我父亲,从来都没有。我父亲也从未对我们说过他去过海边或曾在海边生活,从来都没有。
还是回到那张奇怪的照片上吧。最初,我曾猜想,那个少女是我叔叔故事里提到的渔家女。他们的背后是鸥、是船、是海,从环境上说,这种猜测是妥帖的。但是细细观察,我发现了这个猜测的漏洞:叔叔的故事说得明白,他要比那位少女大上两三岁,然而照片上的少女显然要比叔叔更为成熟一些。而且,照片上的三个人表现出来的亲疏关系也不对——叔叔站在照片的最左边,他与周边的空白占据了整张照片一半的空间,而另一半,则填充着少女与父亲两个人的身躯,显得略微拥挤。更关键的是,少女的左手正被父亲的右手攥着,很显然,她与父亲的关系更为亲密。我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难道叔叔的故事里患上相思病的是他的哥哥、我的父亲?如故事里所说——在渔船上谋生的父亲暗暗爱上了那位渔家少女,少女也悄悄爱上了他。白天,他与她一起干活;晚上,他独自躺在船上。风荡着海,海晃着船,船摇着他,他就这样看着海上硕大的月亮,想着心里的她,听着大海这只巨兽打着鼾声,夜夜失眠。后来他们在礁石的遮掩下牵了牵手,后来他们在夜幕的庇护下亲了亲嘴,后来他们在月亮的见证下说了一些缥缈而甜蜜的话……但这个猜测也有两个解释不通的地方:第一,如果这猜测是真的,父亲与少女两情相悦,显然不该是个悲剧,是什么改变了故事的走向?第二,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作为局外人的叔叔,依然还在诉说这个故事(尽管他隐瞒了一些真相),而作为故事里的男主角,父亲却绝口不提,好像世间本没有这档子事儿一般?
照片上的少女究竟是谁?我被这个问题搅动得食不甘味,但又不确定是否真的想得到答案。照片里的少女在看我——如果事情真如照片泄露给我以及我暗暗猜想的那样,那么,这个比我母亲更早地闯入父亲生活的少女又会怎么看我?明知道她只是一张照片,然而,我仍然没有与她对视的勇气。我相信,我父亲可能也不具备这样的勇气,甚至,越是时光久远,父亲越是不敢与她的双目相对。
之前我以为自己早把父亲这个人看得清清楚楚了,但这张相片还是如犯罪证据一般泄露了父亲不为人知的蛛丝马迹。父亲为何要把照片藏匿于纸板的夹层,是因为不重要吗?我不相信。藏匿是一种手段,他一定是想通过隐藏来完成或者达到什么。那么,父亲的目的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或者说,我想知道,但又拒绝知道。
这张被父亲藏匿于纸板中的照片,现在又被我藏匿了起来——我把它藏在一本书里。那是一本很普通的书,然而,自从把照片夹到那本书里后,那书似乎就有了魔力。每次选书,我的目光都会有意无意地撞到它,撞到,就想把它抽出来,再把它腹部的那张照片抽出来。我慢慢察觉,表面上如一本拙劣之书的父亲,我其实尚未读懂,而没读懂的,便成了秘密。这秘密有的如暗流,在平静的水面之下放肆地涌动,摧枯拉朽,不停不息;有的如古井,只有月光恰好洒下来的时候,才会打捞起藏匿于井底深处的光。真正的秘密是无法用言辞来描述的,保守秘密的父亲就是一张白纸上复杂的横竖提点、撇捺钩折,经过组合,把自己以及自己的秘密避重就轻地伪装成更为清楚明白、也更为稳妥安全的汉字。
或许,对我们而言,父亲的某些秘密以及这些秘密中的父亲,属于另外一个世界,没有人可以贸然插足,即便是看起来他最为亲近的人。
母亲不能,姐姐不能,我也不能。
又有人提前离开了
旧相框早已被我丢弃,现在,原本挂放旧相框的位置上,正挂着我的结婚照。我鸠占鹊巢,把时光里的其他人挤到了别处。
那些从旧相框里拿出的照片,被我们分类处理——全家福、父母的结婚照、叔伯姑姨的个人照或者群体照,全都交给父亲和母亲;姐姐的童年照、风景照、毕业照,母亲也替她收拾好,等她下次回娘家时交给她;与我有关的照片也不少,我也一张一张地整理好,决定带回我现在居住的县城。
家族开枝散叶,照片就是枝叶们疯长的见证,属于哪个枝叶的照片,就由哪个枝叶带走,这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然而,在翻看那几张毕业照时,仍不免让我有些感慨。当年,无论是小学、中学还是大学,拍完毕业照之后,我们就四散而去,照片中极少数的人会成为我们此生珍重的好友,而更多的人从此不再联系。尽管如此,偶尔通过别人之口传递到我耳中关于他们的消息,还是会如小小的闪电一样击得我一个哆嗦。
黄加一是我在馆里小学就读时的同班同学。他身材不高,四肢消瘦,但脸上却肉嘟嘟的,显得很不协调。黄加一力气虽小,却能称雄整个班级。因为他父亲在村委会占据一席之地,上一代的权力结构,无形当中也渗透到了我们这代人身上。小学阶段,黄加一是我绕不过去的梦魇:我恨他抢走了我所有的玻璃球;恨他把五只毛毛虫放进了我的文具盒里;恨他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将我的语文课本偷偷撕下一页,折成了飞机……
我还恨他稀罕我稀罕的卢丽丽。上课的时候,卢丽丽是我的同桌;玩过家家的时候,卢丽丽是我的新娘。我喜欢她把捏成饼状的泥巴用碎玻璃切出一片,仰着头微笑着把它送到我嘴边的动作;喜欢我们两个趁着老师不注意,爬过院墙在庄稼地里追蜻蜓、赶蚂蚱的快乐;喜欢偶尔吹进院子里的一阵风,喜欢那阵风在吹过卢丽丽之后,紧接着又吹过了我……而黄加一的存在,让我喜欢的那些“喜欢”显得岌岌可危。
面对黄加一,我敢怒不敢言。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怒,我将仇恨以及忐忑交给了文字。无数次,我用从讲台上偷来的粉笔在村里的墙壁上写下诅咒,那些咒语紧贴着墙面,显得醒目而有力。墙面之上,黄加一和他的十八代祖宗,以及他们世代繁衍的秘密,被我复习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一次在墙壁上对黄加一进行诅咒的时候,我被黄加一抓个正着。他将我扭送到老师的面前,当着全体同学的面,老师又在我屁股上补了两脚。
造化弄人,许多年之后,有一年春天,黄加一突然打电话过来,邀请我回村参加他的婚礼,新娘是卢丽丽。造化接着弄人,前年春天,黄加一跟着他的亲戚去省城打工,在摩天大厦的脚手架上,立足未稳的他就像那架他用我的课本折成的纸飞机,摇摇晃晃地从高处飘了下来。
当我以文字的方式再一次回顾他的时候,心里不仅仅是怜悯和悲痛。没来由的,我忽然想再恨他一次。我恨他让我们村的土地又结出了一个毒瘤似的疙瘩;我恨他让我的“妻子”卢丽丽成了寡妇;我恨他从我们当中抽身而去,连声告别都懒得说。
另一个提前离开的人是常乐。在我诸多的毕业照上,黄加一只出现过一次,而常乐则出现了三次。另外,在中学时代,我和常乐还一起照过几张合影,有规规矩矩站在校园的亭子前照的,有装模作样在摄影店的劣质幕布前照的,还有爬到树上赤着上身照的。可以说,常乐在我的学生生涯里,是个不可替代的标记。我们互为彼此的记事本,在刻骨铭心的记忆里为对方留下了最酷、最帅、最杀马特的影像,也留下了最丑、最衰、最王八蛋的瞬间。
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是班里除了黄加一为首的那帮人之外的另一帮捣蛋鬼。我和常乐曾将苍耳子洒在女生的头顶。她们慌乱地用手去扯,结果越扯越乱,直至把头发装扮成鸟窝。那一次,我和常乐被罚站了两节课,屁股光荣地享受到老师的大鞋底。除此之外,我们还一起躲在暗处,用石子敲碎过校长办公室的玻璃;趁着无人,用小刀把黄冉冉和高娜藏在桌洞里的皮筋割为数截。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上初中的时候,我和常乐喜欢上了武侠小说,金庸、古龙、梁羽生,个个都是我们心目中的大侠,但我们却为了金庸和古龙谁更厉害争论不休。后来不争论了,却陷入长期的冷战之中。那时候,代表金庸的我总想着与代表古龙的常乐打上一架。冷战继续升级,因为我们居然共同喜欢上了班里的黄珊珊。在我心中,黄珊珊就是“黄蓉”,精灵古怪;在常乐眼里,黄珊珊就是“铁心兰”,侠骨柔肠。然而就在我和常乐谁也不服谁时,黄珊珊却自报身份——她居然是“穆念慈”,因为她悄悄告诉自己的同桌张晓菲,她很喜欢乡长家的公子、我们班的李兴宇,而长得不赖、家世显赫、学习成绩还名列前茅的李兴宇一直被我们视为“杨康”。于是,我和常乐再次“化敌为友”,分别代表“郭靖”和“花无缺”找茬,教训了一下“杨康”。可悲的是,为了“杨康”这个小白脸,黄珊珊居然从此之后再也不理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