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长河
作者: 燕南飞落日下的新开河
我是从它掌心里出走的孩子。
小村的灯火,顺着土路追随背影趟河而过。
母亲的割草声与流水唱和:孩子,你看那落日,依旧从下游升起,去上游归巢。
孩子,什么样的路啊这么长,走了这么久还没有走回去。
孩子啊,什么样的流水这么长,流淌了这么多年,眼眸中的波浪未曾干涸。
与骏马对话——打马而过的猎手,把自己的余生闯进牧场,偶尔闯入村庄的烟火中,舀走一夜新开河的故事,可入药,亦可入茶。
我至今也叫不出他的名字。
只觉得他像一枚落叶,顺着河水缓缓流走。
与铧片对话——天南地北的行者,关里关外的豪客,逃荒的、落草的、退隐江湖的,用老河的一行泪痕洗去风尘,安身于铧片的抚慰,于荒原上耕种烟火。
有伤,就让新开河的水声洗一洗。有泪,就让塞北的风吹干。
与网对话——九叔打过的鱼,比他讲过的妖魔鬼怪还要鲜活,至今还在记忆里蹦来跳去,跳入茫茫月色里,消失不见。
我曾像他们那样在河边小坐。
落日落得很慢,慢得你以为它不会落下。
空河道
以另一个身世变回自己。
它累了,只是拐了个弯,就睡在草原和大漠的怀抱中。
埋伏于漩涡曾埋伏的地方,黑夜在它的注视下慢慢褪去。
等一场大雪返乡,像一张脸庞回到天空,照耀所有漂泊的空旷,默默等待空空的河道涨潮。
曾亲眼目睹远行者,它们的音讯我绝口不提:要么隐姓埋名,要么远走他乡,留下来的都成了彼此的兄弟。你能守住这必经之路吗?与它长相厮守,对峙中走完一生的跋涉。
老马怀念的水流,将鞭影的忐忑拖走:越是接近人间烟火,越是觉得厌倦了烽火和号角声。
再窄的河道,也能跑开它未完成的野性。当年的水也才没过小腿,恍惚间淹没了时空,不知要把故事的源头拖向哪里。
你要相信两棵草之间,一定藏着奔腾的秘密。
你要相信多么空的河道之上,都有一滴水的身世缓缓流淌。
现在,空空的河道横在面前,像一个手势拦住去路:开过刃的裂痕,等很久了,你踏过的堤岸又矮了许多。
舍不得放弃,它把自己腾空。
想象过无数次归来时刻,卧于背风处猜测结局。
那几只蹄印子,化作鱼儿逃走了吗?
——都关在一滴水的眼眶里,不信,你就喊一声它们的小名。
水被水拖走,马蹄子摁不住漂泊的天空。
燃烧的河
那么多英雄或草民的风骨,紧紧抓住西辽河的诺言,也抓住故人的音讯。
弦月压弯河水,也压弯船影和背影,讲述一把生锈的锁,怎样完成它的辽阔。
小心翼翼,跌落尘埃的可能是飞翔。
流水在它的手掌中,翻阅斑驳的传说,谁家的女儿出嫁,谁家的小子把心上人娶回了家。
你的心动时刻,为他们的所爱筑巢。
他们的恩怨,为你打开心头枷锁。
而它只是遥望这些人间烟火,眼眶中流出眷恋的晨光和暮色。
回一回头,失踪已久的部落扑面而来:磨刀打猎,生火做饭,他们与你偶遇的瞬间欲言又止。
水落水涨。一条河流丈量春秋的寂寞,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习惯烟火中的光阴丈量喜悦和哭泣:拈起一片月色,蘸着人间风尘,所有心事都能不治而愈。
以聚落为界,镇守前世的诺言和来世的约定,哪怕断骨泛白,只要贴近泥土就不害怕。
而今世,我缝缝补补的面容依然在山水间等你。
等你拖着千山万水的音讯,等你背负半生的明月和天涯来与我对视。
那个瞬间,就像把听过的曲子再听一次,前世的身影,再拥入怀中。将一切杂念都聚拢在大地的腹部,羊皮鼓响起,它就随之燃烧。
英雄之猎
燃起。
开过刃的石头是老不死的。
一个个神话,才会在火焰中涅槃。一座座江山,才会在火焰中重生。
你心头之火,必然会点燃更多的报国心,千年,再千年,直到化作大河东去,刀剑笑,美人吟。
画卷上,山河大美,自然是一曲听罢,再弹一曲。
这么大的河山,必然要用我转世的年华行走,大地上,聚落会告诉你斗转星移,亲手种下不老的梦,我要用三千次轮回与你遇见。
火一样的亲情,就是等待相认的。
一粒粒沙子替你死守疼痛的记忆。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成了史书上的一颗丹心。
铁甲也好。
罗裳也罢!
无非都是你在同一阕辞中挣扎的方式。刀光剑影,谁懂我的心呢?
边关之月,老夫做梦。
谁知我来人间行走一回,要讲述的是谁的前生:“某一天,我们都走不动了,就靠在自己的墓碑上,临摹彼此的来生。”
走不动了,就像一曲流水弹不动了,优雅地在一块石头上老去,你必然还会念念不忘我的绝世容颜,在一阕词中不老。
你必然不会猜中,我早已躲进说书人的袖子里,替他掐算一座又一座江山的风骨。
取火的人,镇守河山的人,耕种的人,读书的人,征战沙场的人,都是英雄。他们都在这片大地上按下手印——
我们用同样的动词,来做科尔沁的韵脚。
被火烧过的石头,曾是某人迟缓的告白。
石头里的江山
一块块石头被刀斧或凿子唤醒,只有它们,才能读懂一颗石头心。
向山体追问时空,什么人在崖下义结金兰,什么人在沙场上同生共死,什么人在马放南山后,归隐到石头中去。
你还记得它的宿命吗?
一幅幅岩画会告诉你。
曾是英雄手中利刃,曾是战马的一记嘶鸣,曾是一条河流的千载胎记,也曾是镇守山峦的一块傲骨。
现在,它苦守灵魂深处的余温:快来我的身上雕刻平仄,雕刻出不一样的时光,唤醒红尘的飘逸,古道的雄壮。
开一朵花吧!
听一块石头的哭或者笑,听一个手艺人和一块一块石头推杯换盏。
醉了。石头的脸庞会说话。
醉了。石头的裂痕会唱歌。
它的辞典里有三千弱水,却只取一瓢饮下,饮下五千年金戈铁马,饮下几生几世轮回繁华:哥哥,我还在一块石头上等你啊,等你轻唤我的小名,等你为我弄断琵琶。
你说春暖花开了,你就来看我,看我转世为一小块石头上的一曲小令,轻轻地弹啊,轻轻地唱。
石头称王。
它们在大地上书写手谕,弹指间竟已过了千年。
一幅长卷,雕出人间大美。一寸河山,包罗万种答案。
你就一刀一刀,刻出花开正好;你就一刀一刀,刻出光阴苦寒。
请记住那些失踪者,习惯于置身事外,对你身处的局,看破而不会说破。
哈民的根系
就从一条河流说起。
它有着锋刃般的光芒,也有苍狼的野性。
它的光芒,锋利无比,切割亘古深邃的歌谣。
水和流动的沙,发生了好多故事,思念把它们一一拖上堤岸:那是一个个古村的胎记啊,印在一滴滴水的颤音里。
一个聚落,就是一滴笔墨:我写下的文章,只等一个人来读,我读过的砖石,只等一个人来爱。
每一个胸怀天下的人,最后都会向这片江山交出自己。
遗址上,凿刻着羸弱的灵魂,可就是这断断续续的乐章,弹奏的都是他们或怒发冲冠,或击壤而歌,或在一部史书里终老的千古绝唱。
沙子下面涨潮,终会重见天日。
诵读他们的风骨。
是西江月,是水调歌头,是大江东去,也是牧羊女在河边垂钓心头的梦境。
千年一叹,知我者,一片山水的浓浓乡音;等我者,是几世轮回,谁的背影。
碑文上,雕刻着千年的厚重与辉煌。
遗址上,承载着千年的风雨和沧桑。
你听,枯木独坐,它指一指苍天,试图唤醒云朵——
那是如瓷器开片般疼痛的名字,轻轻一叹,便又有一夜故乡,杳无音信。
钟声,一槌一槌落泪,心疼每一个地名的轮回和脱胎换骨。
如果一个老僧的坐化,能换回一个鲜活的名字,那么,就让我去他的经文中剃度吧。
每一粒种子,都喂养着哈民遗址里的蛙鸣和月亮那么大的饥饿。直到听见它“哇”地一声,喊出迷失在夜空的乳名,我们才能在这部书简上一粒一粒找回自己。
它们都是被摁在泥土里的种子,一笔写出一槌钟声。
我们老了,骨殖不老。
一笔写出一个名字,我们曾在天涯错过,也在这里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