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

作者: 第广龙

第广龙 1963年生于甘肃平凉。现居西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参加《诗刊》第九届“青春诗会”、《诗刊》第九届“青春回眸诗会”。甘肃诗歌八骏。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中国作家》《十月》《北京文学》《上海文学》《散文》等刊物,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青年文摘》转载。获中华铁人文学奖、冰心散文奖、敦煌文学奖等,多篇文章被大学、中学生辅导教材、中考现代文阅读题及各种文学选本收录。已结集出版一部长篇小说,十部诗集,十部散文集。

名 字

你愿意自己的名字被喇叭声叫到吗?我愿意。

我的名字,还在显示屏上显示,我看见了,别人也看见了。

我也愿意。

这是在医院。

我早早就来了。就等着,盼着名字被显示,被叫出来。

可以说,我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我的名字上了,眼睛看着,耳朵听着,生怕错过漏过。我的名字,就是病人的名字。

是的,我病了,我到医院看病来了。

那么多的名字,一大堆名字,一长排名字,我都不认识,也被喇叭叫着,也在显示屏上滚动着。

这么多名字,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本人啊。

就这,我也是提前一周预约,还要赶头班车到医院,在自助机上报到,拿到一张小纸条,上面有一个号码,才有让名字被喇叭叫,在显示屏上出现的资格。

也许两个钟头,也许一个上午,着急不管用,还不敢离开,我守在医院的走廊上,守着我的名字。

我病了,我的名字也跟着病了。

只有名字被叫到,我才能见到大夫,才能对我的病做出诊断。

我带着我的名字来到了医院。名字和我分开了,分处两个地方,叫到我的时候,才能合二为一。

与平时比,我在意我的名字,关心我的名字,里头有一份沉重,压在我的名字上,也压在我的心上。

相遇相识

只要外出,总会遇见人。

在饭馆,就是吃一顿饭,即便人满了,和别人坐了同一张桌子,吃毕擦擦嘴就离开了,招呼都不会打。

在风景区,都在看山水,忙着照相,跟人面对面也留不下印象。在街上,人流拥挤成一个个疙瘩,就是碰一下,踩一下,分开也各走各的方向。

在火车上就不一样了。

是那种慢车,坐一天一夜都常见。还是硬座,看窗外,看别处,也一个看着一个。一上午不说话,起身出去,回来坐下,侧身,拐腿让行,就说上话了。到了吃饭时间,虽然各吃各的东西,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已经很自然了。

在旅馆就不一样了。

几十年前,登记旅社,都是登记一张床。另一张床,是不认识的人,却要住在一起。别扭是一定的,不说话反而不正常。天南海北吹牛,像是很熟悉了,看上去依然不是一家人。虽然没有啥值钱的,还是把各自的东西看得紧。

在病房就不一样了。

都是住院的,同病相怜,话题容易展开。照顾的人也是话题,谁来看了,带什么东西,也是话题。相处几天,一个先出院,毕竟是在医院这个特殊地方,不会舍不得离开。但给另一个说上几句安慰话是一定的。

这三种场所,相对封闭,人在其中,少有别的因素干扰,容易产生交流的愿望和行动。

不过,也是一别两宽,很难再有挂念。遇见的是谁,叫什么,家住哪里,当时就没有问过,过后也无从寻觅,其实一开始就没有进一步交往的打算。

如果真的保持联系,就成为一段佳话,一段缘分。

有一对夫妻,之前还分属不同省,坐了同一列火车,坐在同一个车厢,因上厕所谦让,就认识了,就互相有了好感,进而产生了感情,走到一起了。有对错吗?开端像是注定的,结局谁也没有预料到,两个人开始恩爱,后来吵架,厮打,过不下去,离婚了。旁人就说,还是了解不够,毕竟一辈子的大事,这也太冲动,太草率了。这个看法,针对个案正确,但并不能适用于普遍。因为,一见钟情,幸福一生的例子,也可以举出许多。

这属于题外话了。

场 景

背景是工房,或者是街区的一角,像一幅贴纸画。

应该喧闹、嘈杂,却定住了一般,静静的,像是被遗忘了,像是流逝的岁月有意遗留下来的。又分明保持了热度,是那种人体的热度,是那种劳动产生的热度。

天气在反复演化,之后,一只鹰无声飞过,翅膀是展开的,天空就稳定下来了。云彩刚升上去,处于悬停状态。云彩的形状有的像奶牛,有的像风车。扇形的光线,就从云彩上折射下来,打在砖墙上,又弹射出去,改变了部分街道的颜色。砖墙是老旧的,是很早以前建成的。有多早呢,反正要是有人回忆的话得往上数,数上起码两代人三代人,是那时候的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这个说法。

其实,墙后面,工房里面,一直是繁忙的。天车,机床,都在运转;坚硬的物体,被熔铸、冷却、切割、搬运;敲打的声音,能传出两个街区,让那里的一棵树发生摇晃。不过正是中午,就像按了一下开关,就连电风扇,也定格了一般,出奇地安静。可以肯定,工人都下班了。

街区曾经人来人往,似乎突然就腾空了。身影,脚步,都消失了,但不像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好像就需要这样一个时刻,人在其中,又不在其中。人是在变换的,每一时刻的人,都是不同的人,这一时刻的人不在了,这之前所有时刻的人都不在了。人又会回来,还是那些人,那些面目熟悉又陌生的人。

只是,时间未到。

只是,一杯咖啡还没有泛起泡沫。

那长条状的,长方形的招牌,那上部是半圆形的门窗,经历了时间的做旧处理,还能再旧下去,让招牌上的字迹成为历史,让门窗失去作用。门里没有人进出,窗户没有人在早晨打开,晚上关上。窗户后面的那个少女,也不再弹琴,不再遐想。

这样的场景,在异域,还是近前,我都会被触动,长久地注视,神情专注,仔细观察每一个细节。

我看不到一个人,又看到了许多人,他们我不认识,又非常了解。我曾经在场,曾经是其中一员,把笨重的物体抱起来,额头上滚动着汗珠。我穿着海蓝色的工服,有两个大口袋,一些部位染上了污渍。或者吹着口哨,从一个商店前走过,我闻见了烤面包的香味,只是稍稍停了一下,似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赶着去完成,我重又迈开了双腿。

不过此时此刻,我只是静静坐着,眼睛看向侧面,身体尽量保持一个姿势——

一个街头画家,正在给我画头像素描。他看看我,又看看画板,抬头,低头,手中的画笔在摆动,画得专注又认真。画出来是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背景肯定被省略了,看不到房子,看不到街道,看不到被动什么。只有我占据了画面,有些严肃,又略略露出笑容。我只是无法确定,画像的时候,我是在画面之中,还是在画面之外。

阴 晴

热闹的场合,人散开,走的方向不同。回去了,继续过着各自的生活。

啥味道都有,也是自己尝出来,自己咽下去。

黄昏的霞光里,这一家有争吵,哪一家在喜庆,这不能交换。

也许过一天,风雨降临到另一家,那也得承受住。

柴米油盐的日子,是重复的,又分出了不同。爱吃面的,也不是顿顿吃面。如果正在气头上,是没有心情看一场电影的。

谁家没有个是是非非呢。就这么烦恼着,也愉悦着,构成了生活的基本底色和成分。

没有永远的欢乐,没有永远的烦恼。

世上的人,经营属于自己的天地,顺应着变化的天气和四季。其中有一些人,穿过艰难的峡谷,来到了光亮处,愿意把属于自己的幸福,分出去,给认识不认识的人。

这些人的幸福,被放大了。

这个人间,涌动着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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